狐狸精是如何被黑化的?

還未下架的電影《姜子牙》中,狐族全滅,就連被動與九尾鎖上宿命鎖的小九,也未能倖免。

這是1988年出生的導演程騰對狐的命運的安排,在對待狐的態度上,程騰比400年前編輯《封神演義》的許仲琳和更早些的《武王伐紂平話》不知名的作者,並未友善多少。

“至於殺狐之事,任何時代都在所難免。”呼延蘇在其書中寫道。由嶽麓書社出版的《狐說:狐狸精的前世今生》,是呼延蘇梳理流傳了兩千多年的狐或者說狐狸精故事後的總結。他對狐的命運似有抱不平,在書中感嘆“蒲松齡那般愛狐,《聊齋志異》中仍有殺狐故事”。

和狗一樣同屬犬科的狐,體型比大多數狗以及同一科的狼、豺等都要小。兇暴強悍遠不如狼,勇猛善鬥也不如豺,是一種禍害程度較低的食肉獸,在大自然的食物鏈中,處於中端地位。它的食物多是蟲類、兩棲類、爬行類、小型鳥獸和野果,基本傷害不到人,對人養殖的牲畜也很少有危害,它居住的地方也多是森林、草原、半沙漠地的樹洞或土穴中。

即便這樣,這麼個可憐的小傢伙,不知道怎樣就得罪了我們的老祖宗,在兩千多年的傳說和文學作品中,它不但經常被黑化、汙名化,而且,經常被打殺,且,“無論咎由自取或無故被殺,都只會保持沉默”。

狐狸精是如何被黑化的?

中國古代神仙信仰思潮催生了狐狸精

《詩經》是最早有狐的身影出沒的文學作品。“一之日於貉,取彼狐狸,為公子裘”(《豳風·七月》),“君子至止,錦衣狐裘”(《秦風·終南》)等。這也是有據可查的,狐的悲劇命運的開始。《詩經》收錄的是公元前11世紀至前6世紀的歌謠。從《詩經》中寫到的用狐皮做裘來看,狐的被獵殺的命運很可能從公元前11世紀就已經開始。

那時還只是在肉體上消滅狐,並未對其黑化或汙名化。稍後些出現的《山海經》中,雖然狐是諸多怪物中的一種,也還未黑化,只是讓狐長出了九尾,“青丘國在其北,其狐四足九尾”。

在讓狐長出九尾後,我們的老祖宗慢慢讓狐有了變化的本領。東漢時成書的非虛構作品《吳越春秋》寫到了著名的塗山氏:“禹三十未娶,行到塗山,恐時之暮,失其度制。乃辭雲‘吾娶也,必有應矣’。乃有白狐九尾造於禹……禹因娶塗山,謂之女嬌。”

歷史上,對“禹因娶塗山”,有兩種解釋。其一,認為大禹在塗山遇見九尾白狐,覺得是天降吉兆要他成婚,便娶了塗山部落的一個叫女嬌的女子。還一種說法,認為塗山氏是九尾白狐變的,也即大禹娶的是狐狸精。

後一種說法在此後的一些筆記小說中屢屢出現,常有狐狸精自稱是“塗山氏之苗裔”,或者“餘系出塗山”。蒲松齡的名篇《青鳳》,寫某狂生晚上在一個廢棄的庭院和一老人家高談闊論,狂生問老人家身份,老人家告訴他說:“你家先祖編撰過一本《塗山外傳》,知道嗎?我乃塗山氏之苗裔。”這個答案,老人家把自己是狐狸精這一身份亮明瞭。

《狐說》中,呼延蘇梳理有關狐的著作,發現紀曉嵐對狐狸精的最早出現有考證。紀曉嵐在《閱微草堂筆記·如是我聞四》中寫道:“(狐精)三代以上無可考,《史記·陳涉世家》稱篝火作狐鳴曰‘大楚興,陳勝王’。必當時已有是怪,是以託之。”紀曉嵐是相信世間真有狐精的,且認為狐狸精至少在秦末就已經出現。呼延蘇進一步推測,認為狐狸精的最早在傳說中的出現,大約肇始於戰國後期,發展於秦漢,完成於魏晉,“這段時間正好與中國古代神仙信仰思潮的產生、發展的軌跡相吻合。神仙思想不僅是狐狸精產生的土壤,還一直是它成長壯大的營養素”。

狐狸精是如何被黑化的?

從東晉開始,狐狸精不是被打殺就是被渣男拋棄

對狐狸精的打殺,最早出現在東晉史學家幹寶的《搜神記》。幹寶的正式工作,是負責國史《晉紀》的撰寫。後來的史學家對《晉紀》評價頗高,認為其“工於敘事,內容審證有序”。《搜神記》是幹寶工作之餘寫的,寫成後,他被稱作“中國志怪小說的鼻祖”。

《搜神記》裡有兩則故事寫到狐狸精被殺。一則故事寫的是某個在田間耕種的村民,看到一陌生婦人帶著小丫鬟從壟上經過,村民問婦人從何處來,婦人不答,村民疑心其是狐狸精,揮刀便砍,婦人見丫鬟被砍後便化為狐狸逃走了。另一則故事寫的是一個老狐變成書生,和某名士談學論道,老狐才情絕世,辯鋒無礙,名士將其扣押後千方百計整死了老狐。

呼延蘇認為這兩則故事中的狐狸精被平白無故地殺害,理由只有一條,“他們是妖精”。

狐狸精的悲劇是其成為狐狸精時就決定了的。在“萬惡淫為首”的年代裡,高顏值、對異性頗有誘惑力的狐狸精被認為是有原罪的。即使沒被打殺,化作人形與人戀愛的他們,在身份暴露後,任其如何重情,也會被理所當然地始亂終棄。

《狐說》輯錄了南宋時的一則叫《西池春遊》的人狐戀故事。人狐戀故事中,狐大多為女狐狸精。這導致後世專稱某些特質的女人為狐狸精。《西池春遊》中,和狐狸精戀愛上了的,是長沙人侯成叔。這個侯成叔在知曉狐狸精的身份後,信誓旦旦說要和她做長久夫妻。把狐狸精獨孤氏感動得不得了。不料,侯成叔在走訪了一個在南陽做生意的舅舅後,發生了改變,舅舅怒斥:“汝,人也,其必於異類乎!”侯成叔在舅舅的安排下娶了南陽的一個大家閨秀。隨後,他給在家裡等他的獨孤氏寫了封信,說明了原委。獨孤氏雖然回信詛咒了他,但此後見侯成叔落魄,已另嫁他人的獨孤氏不忍,給了他幾串銅錢。

情痴而又運氣差的狐狸精,經常遇到負心的渣男。獨孤氏的命運還不算太差,還有不少狐狸精在身份曝光後死在了無情的渣男手裡。“人心之險,即便狐狸精也防不勝防。”呼延蘇在《狐說》中感慨。

狐狸是弱勢群體歷經了艱難的維權

對狐狸精格殺勿論的態度延續到唐時,發生了一些變化。呼延蘇在《太平廣記》收錄的唐代狐狸精故事裡看到了當時人們對狐狸精態度的轉變,“總體上已表現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理性態度”。認為最常見的人狐關係變成了狐狸精首先騷擾、侵犯人類,人類才想辦法去制服他們,“即便狐狸精作祟為害在前,對他們的處置也經常會網開一面”。

呼延蘇寫到這一轉變時,援引了《廣異記·楊伯成》的故事。這個故事說的是楊伯成在拒絕男狐吳南鶴的上門求親後,男狐在楊家鬧事。法師的三字元讓吳南鶴現了原形。楊家要打殺老狐,被法師攔住,法師說狐狸精是天神的僕役,不能隨便打殺,但他犯了事,也不能不懲罰。最後,法師拿出一根棍子,把老狐打了一頓後趕走了。

狐狸精雖然經常作祟媚人、調皮搗蛋,但呼延蘇認為它們都有“賤類”的自我認知,心理上屬於弱勢群體。這個弱勢群體,在法律上開始為自己爭取“狐權”,也起始於唐。

《廣異記·謝混之》記載了有兩個狐狸精變成人跑到著名詩人、中書令張九齡處告狀,說東光縣令謝混之殺了其父兄。張九齡讓人查,結果發現告狀的這兩個人是狐狸精,謝混之在開春打獵時,獵殺了不少狐狸。庭審時,狐狸精雖然有理,但他們被謝混之部下放出的獵犬嚇壞了,跳上屋頂變身狐狸逃走了。呼延蘇認為這個故事中,人是不講理的一方,放獵犬攪局的行為是盤外招。

南宋也有狐狸精訴人的故事寫入筆記小說,且狐狸也未勝訴。“以狐狸精的地位爭狐權,關鍵是不能暴露身份。”這是呼延蘇的總結,“身份一旦敗露,整個訴訟就成了騙局”。之所以出現這樣的結局,是因為“人類也還不具備這樣的心理寬容”。

創造歷史性的人狐權利的平等,出現在乾隆時代的一個傳說中。這個傳說被袁枚的筆記小說《子不語》記錄了。袁枚記載,江蘇鹽城一鄉村,狐狸精糾纏良家婦女,聖帝讓鄒將軍去處

理。鄒將軍擊殺了犯事的狐狸精後,把別的狐狸也除掉了一夥。狐祖師一紙訴狀把鄒將軍告到了聖帝那裡。最後,聖帝判決鄒將軍“疾惡太嚴,殺戮太重”,念在其“事屬因公,為民除害”,情有可原,在罰去一年口糧後,降級任用。

這個判決看似還是不公,但已經是有人狐恩怨的傳說以來,突破性的進步了。《狐說》前言中,呼延蘇道破了古往今來狐狸精話題的核心意象,認為與性有關。按此說法,讓狐狸精能夠有個地方為自己辯護和申冤,或反映了古人對性的態度的轉變,尤其是對性有主動追求的女性的態度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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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

對“狐狸精”為何又愛又恨

瀟湘晨報:歷史上,編入傳說和寫入文學作品的,像人一樣具有多面性的,恐怕只有狐這一種動物,也只有我們的漢文化才給了狐這樣的多面性,我們的老祖宗為什麼會給狐而不是別的動物這樣的殊榮?

呼延蘇:在中國古人的觀念中,幾乎所有的動植物都能成精變人,動物中除狐之外,虎、蛇、猴、鼠、鳥的故事也比較多,最多最豐富的當然是狐。為何如此?我覺得是古人認為狐是最聰明的動物,有接近人的靈性,這個觀點中西方比較一致,西方《伊索寓言》以及很多童話故事中,都把狐描述為很聰明的動物。中西方以狐為主角的故事都比較多,但其間有個重大差別:西方的狐狸故事是擬人化的,中國的狐狸故事是人形化的,就是說西方的狐狸直接就能像人一樣說話行事,中國的狐狸必須先變成人才能說話行事。造成這種區別的根本原因,可能是中國古代物老成精的觀念和神仙思想。

瀟湘晨報:歷史上多面性的狐,到現在基本只剩下兩副面孔,一副是狡猾的,一副是魅惑的,也即我們經常會聽說到的狐狸精,這個做減法的發生,是不是說明我們的文化發生了一些變化?

呼延蘇:中國古代的主流觀念,是重視現實世界,所以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也不語怪力亂神,莊子也說“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因此,中國古代的各種虛構敘事,如鬼神精怪、天界地獄,都表現出人間化的趨勢,寫狐寫鬼,其實都是寫人。就狐狸精而言,核心意象是“媚”與“慧”,這些特點放在狐狸精身上寫,可以表現得更誇張,因此也更有吸引力。我沒覺得這跟我們的文化發生變化有什麼關係,而是跟古人對狐狸的認識水平有關,他們認為狐狸是媚獸,是靈獸。

瀟湘晨報:早期的傳說和文學作品,狐的性別雌雄都有。另,從“禹娶塗山女”的神話來看,作為塗山女的狐,應該是不淫的。後來狐專指女性,且專指所謂的淫婦,狐其實挺無辜的,把具有較強的性吸引和對性有主動追求的女性稱為狐狸精,是否和程朱理學開始的性保守有關?

呼延蘇:狐在六朝時期,就被認為是淫獸。但唐宋之前的狐狸精,這個特點並不是特別突出,到明清之後才成為狐狸精的性格招牌。原因可能比較複雜,我覺得跟妓女文化的昌盛、色情文學的流行,以及某些狐女文學形象的符號效應有關。

瀟湘晨報:你在《狐說》的第七章“恩與仇”中,寫到了古人對待狐狸精的態度的變化,即從東晉《搜神記》時代簡單粗暴地喊打喊殺,到唐代《太平廣記》時代大多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理性態度,再到《聊齋志異》中的相對友善,這些變化反映了怎樣的思想根源?

呼延蘇:我認為跟佛教眾生平等的思想有關。佛教講六道輪迴,反對殺生,這個生不僅是人類,也包括動物畜生。不殺生為佛教五戒之首,犯戒不僅在現實中不容於佛門,還要承受來世報應的心理壓力。唐宋之後,這種觀念越來越普及,反映到狐狸精故事裡,就是人類對它們的越來越寬容。

瀟湘晨報:現在我們都知道狐仙和狐狸精並不存在,古時因為認知有限,產生了很多狐仙、狐狸精的傳說也可以理解,為什麼像紀曉嵐這樣的大咖寫起狐事來,也言之鑿鑿,好像真有那麼回事?

呼延蘇:首先表明我個人的態度,我非常明確地認為狐狸精是虛構物,是觀念性存在,這在書的序言裡就說了。至於為何有人信有人不信,可能是個深刻的心理學問題。我們總認為科學昌明的時代,具備常識的人是很容易分清虛構與非虛構的,其實不然!現在中國不少地方(特別是農村地區),治病消災請狐仙的事也時有發生。如果現在做個民調,問相不相信鬼神存在,我估計不論西方人東方人的回答,都會分為三類:相信有;相信無;自己說不清。具體到紀曉嵐,我確定他是相信狐狸精存在的,而且還經常住進他家院子裡。

瀟湘晨報:看完《狐說》覺得人挺壞的,把自己的狡猾推給了狐狸,把自己對性的貪婪推給了狐狸。你一本正經地講述完狐狸精的前世今生後,有沒有覺得狐狸特別委屈?

呼延蘇:我在前面說了,古人寫狐就是寫人,就是寫人間人生。蒲松齡、紀曉嵐等人筆下經常出現人不如狐、人比狐壞的描述,可能就是流露了他們對人間人性的某些失望吧。

撰文/瀟湘晨報記者劉建勇

【來源:瀟湘晨報】

版權歸原作者所有,向原創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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