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伉儷憶雙親

百年伉儷憶雙親

百年伉儷憶雙親

曹志天

3年前的初冬,當楓葉紅遍南谷的時候,父親驟然離開了我們。僅僅只隔了10個月,與父親相濡以沫80多年的母親又急急地追隨父親而去。那些日子,接連的噩耗令我肝腸寸斷。

每當一空下來,父母的形象便浮現在我的眼前。

1

我父親是遠近聞名的忠厚人,沉默寡言。一天到晚,除了說起天台的歷史典故眉飛色舞之外,除了必要交代的事之外,從來不多說一個字。

父親自從1953年“轉業”到生產隊以後,心中一直藏著一種自信,即使已經成為一個農民、一個補鞋匠,他還是認為自己是一個有文化的人。這種自信,就像一盞明燈。

20世紀70年代末,“文化大革命”結束不久,人們還沒有興起貼春聯的習俗,他已經把春聯貼在自己的窗戶外面:

萬里春風催桃李,

一腔熱血育新人。

經過門口的行人駐足觀看、評論。一些有文化的人看出了父親曾經的職業,就說,原來曹老還當過教師呀。這時候,父親的臉上便露出滿足的微笑。

說真的,父親對教師這個職業之愛已經達到無以復加的地步。上世紀70年代中期,他重新被安排到山河中學教英語。因為幾十年未上講壇,加上英語是個“養勿熟鳥”,為了教好學生,他備起課來,簡直是廢寢忘食。一個星期天,母親叫他去買豆腐乾。他提著竹籃,帶著課本,到了那裡。那時,買豆腐乾還要排隊的,他一邊排隊,一邊備課。排在他後面的人一個個超過了他,他不知道。直到人散光了,他才醒悟過來。結果,豆腐乾沒買到。

父親樂天知命,對自己的長壽很滿意。他的房間不大,板壁中間貼著一個自書的大大的“壽”字。

83歲之前,他在那個“壽”字旁邊貼的對聯是:

行仁義事,

讀聖賢書。

這副對聯,從1959年搬到中山東路起,中間除了“文化大革命”,一直貼了30多年。每逢春節,都重寫一遍,脫舊換新。

2000年,父親83歲這一年,曾孫曹容出生了。能看到曾孫,使他十分喜悅。喜悅之餘,他自撰了一副對聯,掛在“壽”字的兩旁:

人近百歲猶赤子,

天留兩老看曾孫。

父親對生活的要求很少,不喝酒,不吸菸,不搓麻將,家中大小事不該他管的,他一概不管。一天到晚,靜靜地坐著,無事煩心。

自己能在晚年看到曾孫,而且是兩老一同健在,一起看著曾孫長大,他從心底裡感到滿足。這種滿足,給他的健康帶來莫大的益處。

2

父親處無為之事,母親行教育之責。家中裡裡外外,都是母親操持著。

我們家有6個兄弟姐妹,一度時期,家人連薄粥也吃不飽,菜蔬更是鹹菜上鹹菜落(“落”為方言,意同“下”)。十天半月能吃到一次“豆腐糟”,就是“過生日”了。每當那碗“豆腐糟”端上桌,5雙小眼睛(因為小妹還小,還在吃奶)便盯住了,一個個喉嚨打筋斗,捏著筷子就想往“豆腐糟”上戳。這時候,母親就對我們說:“你們兄弟姐妹要‘和同水米’,大的讓小的,小的敬大的,不許搶。”

我從小就是一個愛發問的人,一邊吃,一邊問母親,什麼叫“和同水米”?母親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叫我們兄弟姐妹放下碗筷,領著我們走出門口。屋門之外就是菜園,母親指著菜園中正在覓食的雞,說:“你們看,園中不是一盆米糠、一盆水嗎?每隻雞吃食的時候如果都要爭,那麼,米糠爭撒了,水爭灑了,誰都吃不到。它們吃食是很有秩序的。我們做人也一樣,要相互推讓,有飯一起吃,有水一起喝。”

終其一生,我們家房屋移過3次,不論住到什麼地方,母親始終與鄰居客客氣氣,和睦相處,受到鄰居的稱讚和尊重。鄰居有些家長裡短還總愛找母親排解。

母親還常對我們說“怪人在肚,相見何妨”。她告訴我們,這句話是祖父傳下來的。我第一次聽到這句話,是在育青中學讀初二。一天,為了爭擲一個“木製手榴彈”,我和一個平日要好的同學打了起來。事後,那同學不僅搶了我的“手榴彈”,還惡人先告狀,將我告到班主任那裡,害我罰站一個多小時。從此以後,我再也不理那個同學了。過了些天,母親一邊洗菜,一邊問我,怎麼不見你那個同學上門呢?我說了緣故。母親聽了,伸出溼漉漉的手,搭搭我的小肚皮,說:“順啊順啊,宰相肚裡能撐船,做人肚量要大啊。你祖父在生時,說過的一句話,叫‘怪人在肚,相見何妨’。你今天到學校,主動叫他一聲。”聽了母親的話,我主動叫了那個同學一聲,結果便和好了。

長大以後,我對母親這句話,有了更加深刻的認識。一個人活在世上,不如意事常有,如果事事處處都要計較,豈不是別人沒有把你氣死,自己也要被自己氣死了。

母親還教育我們:“吃虧人,長長在。”這是一句天台地方俗語。父母都出身於大戶人家,從小讀書,從沒幹過農活、苦活。生活一下子失去來源,子女又剛平腰,嗷嗷待哺,怎麼辦呢?這時,母親的口頭語是“跌倒把沙”。“跌倒把沙”也是天台方言,用手抓粒狀或粉狀東西的意思。母親說:“跌倒了,不要怕。地上不是有沙嗎?既然跌倒,‘把沙’就比站著方便,趁機把一把沙起來,也是一種收穫呢。”於是,下放以後的父親,一個浙江大學的畢業生,拾掇兩個肥皂箱,挑起補鞋擔,城裡鄉下到處吆喝——補鞋。母親,一箇中學畢業生,置辦了一口鐵鍋,問舅舅討來一箇舊木桶盤,又尋了個破板籮,賣起“豬頭肉鑊”。生活照樣過下去。

我的父母就是憑著這種“吃虧人,長長在”的理念,才使他們一生心態平和,處變不驚,真正實現了“長長在”,雙雙活到了100歲。

父母一生恩愛,兩人的感情為人稱道。90多歲之後,兩人還經常相互攙扶著上街,成了城關東門一帶一道獨特的風景。父親99歲那年,不慎跌倒,臥在床上一年多。雖然有我們幾個子女服侍,但母親還是不放心,親手幫著我們為父親餵飯、喂藥,把屎把尿。3年前初冬的一天,父親撒手西去。母親說什麼也不相信父親這麼堅強的生命會離她而去。她成日成夜守在父親遺體旁邊,任我們怎麼勸,都不肯離開。隔一段時間,就伸手到被下摸摸;隔一段時間,就伸手到被下摸摸。嘴裡唸叨:“還暖呢,還暖呢!”她不知道,這是因為被褥蓋得多,父親留下的餘溫啊。

聽著母親的話,站在旁邊的我們,熱淚奪眶。

文化大觀編輯丨包建永

微信小編丨彭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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