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去鄉下看霜

冬天去鄉下看霜

文|江徐

立冬之後晨跑,會看到霜,但必須是在鄉野,因為城市裡沒有霜。

曦陽斜照房屋,玻璃窗上反射出溫和的黃光,宅溝裡水汽氤氳。屋前的莊稼地裡,秋天蒔下的油菜秧覆了一層霜。一隻落單的白鷺上面掠過。

看上去,塵世有些許仙意。心中一漾,說不清是為白霜,還是為白鷺翩躚的低飛。

路邊有一株雞冠花,紫紅的花,亮白的霜,像頂著一小撮還未消融的殘雪。

蘇東坡自嘆“塵滿面,鬢如霜”,鄉間蔓蔓荒草,冬霜如銀鬢。草叢深處豎著一塊標識牌,紅底白字地寫著:“有茶米酒賣,向東15米”——農人樸實,自己打出的廣告也是如此直白,不帶一點噱頭。

冬天去鄉下看霜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屋舍落破,瓦上的薄霜愈發顯出清寒之色。屋後矗立一排水杉,漸漸凋敝的樹葉已經轉為紅褐色,可以無條件借給禽鳥育養子孫。

大自然有一雙鬼斧神工的無影手,將黃豆葉依據其脈絡鏤刻出花紋,霜似白漆,隱藏著朱閣綺戶的高處不勝寒意。

蓼草本來是美豔的,而今,像是風塵女子褪盡鉛華,有著“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的樸素風流。

秋冬草木有了霜的點染,就像杏花迎來春雨,夏荷嬉戲蜻蜓。

冬天去鄉下看霜

一件事物,一片風景,能夠撩人心絃,總是因為它牽惹起最遙遠的記憶。年少時的很多細節已然經忘卻,卻始終記得大人的三言兩句中帶來的自然氣息。

“下霜了”“起閃電了”“三朝迷露起西風”“東南風起,要落雨”。看似平淡無華,但是我從自己的童年走來,能夠在土生土長的方言暗自咀嚼之下,還原其中的味道。

寒冬,站在二樓窗前望出去,由北向南延伸的羊腸泥路格外悠長。泥是黑的,路是白的。白而狹的路一乾二淨。

有時候,祖母說一句“外面下霜了”,意味著冷、沒有風、接來下是一個大晴天。

祖母早上喜歡喝一小碗黃酒,在灶鍋內燉暖,端出來,捧在手心,酒面遊滑幾縷絲線一樣的白氣。她總是鼓勵我一起喝,暖暖身子。喝了兩口,再喝兩口。

冬天去鄉下看霜

西南方向是一片田禾,下霜的早晨,貼在地面的油菜秧一片白茫茫。那片白,填不滿祖父水遠山長的目光。

越是晴陽,越是寒凍。走在上學路上,腳趾冷得生疼。兩隻腳一前一後地走著,我低頭看看鞋,與鞋子裡的十趾肝膽相照,惺惺相惜。那種生硬的疼痛感,也是霜冰涼的色彩。

後來,那快田禾被外地人租了去,搭起大棚種大蔥,那白茫茫的視野隨著童年一去不復返。

再後來,祖父祖母先後去世,那個地方,我也不再去。

“今朝外面下霜了。”祖母這句話,未曾想起過,也從來沒有忘記。

冬天去鄉下看霜

在童年記憶面前,霜不算具體事物,它暈染出朦朧懵懂的歲月氣氛,埋伏著戀戀不捨的情感維繫。霜在嚴寒境遇下到來,讓人感知被窩的眷戀、豆奶的香甜、米粥配鹹菜滾燙的熨帖。

說是“下”霜,霜卻並非從天上降下,它由地面的水汽遇冷之後凝華而成。

立冬之後,晚上七八點去超市買東西,感到空氣溼濡,以為下起了夜雨。之後才反應後來,原來開始下霜了。摸摸路邊的垃圾箱蓋面,已是密密麻麻極細小的水珠。

童年夏天,從井裡拎出的啤酒擦乾了放置一會兒,瓶壁上也是這幅樣子。

千百年來,霜也飄飛、降落在唐詩宋詞中。若是起風,便是李商隱的“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塵埃落定,便是溫庭筠的“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

起霜的深夜,漂泊的張繼,作為一個不怕冷的月夜遊蕩者,他欣賞到“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還有張若虛,面對滔滔江水,煢煢孑立,才有幸置身於“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的空靈之境。

冬天去鄉下看霜

霜不以自己單獨存在,襯托了人間草木,才有秋葉一樣的靜美,薰染了江風水月,才有了形同春水的靈動。

蘇聯作家康·帕烏斯托夫斯基在一篇文章中引用過畫家朋友的話:“冬天,我就上列寧格勒那邊的芬蘭琬去,您知道嗎,那兒有全俄國最好看的霜……”

我想,這位畫家所要看的,並非霜本身,而是下霜之後的草木、田園、海灣、披霜的豌豆苗、凍得發紫的扁豆花,以及整個類似於故鄉的原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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