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一吟|《我們是怎樣合譯的》《“日月樓中日月長”》

畫家、翻譯家豐一吟12月11日在上海去世,享年92歲。豐一吟曾就讀於國立藝專,1953年畢業於中蘇友協俄文學校。1961年起歷任上海編譯所、上海人民出版社編譯所譯員,1980年進入上海社科院文學研究所。曾與豐子愷合譯俄國作家柯羅連科的長篇小說《我的同時代人的故事》等作品。豐一吟是豐子愷著譯的重要介紹者、編選者、研究者。

作為豐子愷的幼女,她曾說自己年輕時對於父親創作護生畫並不完全理解,但晚年卻完全沉浸在父親的藝術世界裡,整理文稿,臨摹畫作,而感到其樂無窮。

豐一吟|《我們是怎樣合譯的》《“日月樓中日月長”》

豐一吟(1929—2021)

圖源及綜合自:天津日報

“文匯學人”在此推送豐一吟先後於1956年、1996年發表在《文匯報》上的文章《我們是怎樣合譯的?》《“日月樓中日月長”》,以為紀念。

我們是怎樣合譯的?

文匯報 1956。12。29

豐一吟

我和父親正在翻譯俄羅斯古典作家柯羅連科的“我的同時代人的故事”。這部書共分四卷。第一卷已經脫稿,現在正在譯第二卷。從開譯起到現在,雖然只有短短的一年多的時間,然而我們從這裡面獲得了不少實際經驗。常常有人問起我們的工作情況,希望聽一聽我們的翻譯經驗。但是我們總覺得無從談起。因為以前我們翻譯時,碰到典型的例子,沒有隨時記錄下來,雖然自己心中有數,卻不能很具體地談給別人聽。而談翻譯經驗一定要談得具體,空談不如不談。所以也只得作罷。

豐一吟|《我們是怎樣合譯的》《“日月樓中日月長”》

[俄] 柯羅連科《我的同時代人的故事(第一卷)》

豐子愷 豐一吟 譯

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

現在我想具體地談一談我們合譯的方式。這稱不上什麼經驗,只是聊供翻譯工作者參考而已。

我們合譯這部書,不是各譯一半,互相校勘,而是很密切的合譯:每人備一冊原本,相對而坐,每句都由兩人商討,然後由我執筆寫上去。寫的時候“基本上”不打草稿,也許有人認為這是懶惰,其實並非完全為此。因為打草稿必須重抄,而重抄時往往有疏漏,造成冤枉的錯誤。我們的辦法是這樣:一般較簡單的句子都直接寫到稿子上去;只有個別較複雜的句子,才在另一張小紙上起一個臨時草稿,修改妥當以後,再把它謄到稿子上去。這樣,既可保持譯稿清楚,又可免去逐句謄寫的麻煩和錯誤。

在翻譯之前,通讀全書,那自不必說;我現在要講的是每天坐下來翻譯時的具體步驟。我們先把要譯的句子念一遍,然後開始安排句子的結構——我們把這步驟稱之為“搭架子”。簡易的句子不去說它,複雜的句子搭起架子來真費時。這是翻譯工作中的一個重要步驟。這好比雕塑家塑造人體的骨格,是一種基本工作。架子搭得不好,最容易影響譯文的質量,甚至會影響內容的表達。而且如果在排好字之後發現不妥,想在校樣上修改一下,就非大動干戈不可,這是排字同志最感頭痛的事。搭架子的確不容易,尤其是當句子裡有好幾個形動詞、副動詞或者Kotopblй時,非預先在紙上打稿子不可。

搭架子的時候,句中有些形容詞和副詞的譯法可以暫且不去管它。等到架子搭好了以後,再考慮這些詞。這一步工作就好比雕塑家在骨格上塑上筋肉。又好比給人穿衣服,戴飾物。俗語說得好:“佛要金裝,人要衣裝。”一個人樣子美不美,除了相貌和身材之外,穿戴的東西也有很大的關係。修辭對譯文的質量就有這樣的影響力。有一次我發現,最常發生困難的是形容詞的譯法。我把這意思告訴父親以後,我們曾經實驗一下,果然如此。每次當我擱下了筆沉思,父親仰靠在椅背上望著窗外十八層樓的洋房發呆的時候,十之八九是為了想形容詞的譯法。有些形容詞很熟悉,完全不是生詞,可是還是要查辭典,希望在辭典上找出一個恰當的譯法來(有時找不出,而自己想出了一個,連忙把它登記在辭典上,下次可以應用)。

個別的詞都考慮定當後,這句子就完成了,可以寫上去。不過有時也常常為了一個詞不妥貼而必須全部返工,採用另一種譯法,重新改搭架子。

豐一吟|《我們是怎樣合譯的》《“日月樓中日月長”》

翻譯中遇到困難,就把它摘出來,去請教蘇聯老師,有時甚至天南地北地去找人問。這是最麻煩的工作,然而最有益。把不懂的地方弄懂了,這才是不折不扣的進步。

譯完了整冊書以後的通讀是最吃力的。通讀的時候不能間斷得太長久,免得前後忘記。這種通讀次數多多益善,讀的人也越多越好。可惜我們常常限於時間,不能十分如願。

以上就是我們合譯的方式。我覺得這譯法比各譯一半好得多。常言道:“三個臭皮匠,抵個諸葛亮。”我們只有兩人合譯,自然不過抵得三分之二個諸葛亮,但總比臭皮匠強些。我們這樣合譯,看來似乎費了兩個人的時間,但實際上比兩人各譯一半而互相校勘要快得多,因為兩人協商比獨自悶想容易成功。

根據一年多以來的實際經驗,我認為這種協商式的集體翻譯法確有其長處,值得提出來談談。還望翻譯專家不吝指教。

豐一吟|《我們是怎樣合譯的》《“日月樓中日月長”》

“日月樓中日月長”

文匯報 1996。01。13

豐一吟

四十多年前,父親有一段稿費收入頗為豐盛的日子,父親說:“錢一多,就會在袋裡喳喳叫,所以非用不可了。”於是,經一位叫沙太太的中人介紹,我們湊上了家屬存款,頂下了陝西南路三十九弄(又名長樂村)九十三號一幢西班牙式的小洋房。

這是一個環境很優美的所在。我記得剛搬進來的次日醒來,推窗即見碧藍的天空、綠色的樹木,映著一排排紅瓦房,真叫人心曠神怡!

父親住二樓。二樓有室內陽臺,中部是一個梯形的突口,既有南窗,又有東南、西南窗,還有天窗。在這裡安放書桌,真是豁然開朗。更為難得的是,在這裡白天可以看到太陽出沒,晚上則皓月當空。

“好一座日月樓!”父親脫口而出,又順勢湧出“日月樓中日月長”一句。後來杭州的國學家馬一浮老先生配置了“星河界裡星河轉”作為上聯,書贈父親,為日月樓平添一段書香,一時傳為美談。

浸潤了日月光華,父親的一支妙筆不僅生出了美麗的花朵,而且結下了豐碩的成果。在日月樓,父親與我合作譯了俄國作家柯羅連科的長篇小說《我的同時代人的故事》一-四卷(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五七——一九六四年出版)。後來他又從日文譯了夏目漱石、石川啄木的作品(一九五八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相繼出版),以及世界上最早的長篇小說、日本古典名著《源氏物語》(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一九八○——一九八三年)、還寫下了《雪舟的生涯與藝術》、《緣緣堂新筆》數十篇、“續筆”數十篇,出版了《聽我唱歌難上難》(中國少兒出版社一九五七年)《子愷兒童漫畫》(天津少兒出版社一九五九年)、《豐子愷畫集》、《護生畫集》(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一九六三年)等等。

父親在日月樓度過了二十一個春秋以後,在一個風雨悽清的季節裡溘然離世,三年後我家隨母親遷出日月樓。日月樓不僅為我們留下了父親累累遺著,還永久地牽扯住我們懷戀的情思。最近偶爾路過舊居,看到當年家裡養鵝時為了讓鵝能洗澡,父親請人砌的正方形水池,至今還殘存著,那頹坍的模樣使我再也邁不動腳步,久久不忍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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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一吟|《我們是怎樣合譯的》《“日月樓中日月長”》

作者:豐一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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