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消夏灣

西山消夏灣

文方慧勤圖陶開儉

“畫船棹破水晶盤,面面芙蓉正好看。信是人間無暑地,我來消夏又消閒。”這是明代大學士王鏊的一首詩,詩中的他泛舟湖上,清涼愜意,可謂“消夏又消閒”,如此樂地,究竟在什麼地方?其實,王鏊所寫的正是西山消夏灣。

消夏灣,又名消暑灣,據《吳郡志》記載:“消夏灣在太湖洞庭西山之址,山十餘里繞之,舊傳吳王避暑處。週迴湖水一灣,冰色澄徹,寒光逼人,真可消夏也。”春秋時,吳王夫差不耐暑熱,攜西施尋佳地避暑,消夏灣由此得名。

以清涼見長的消夏灣,不僅被王鏊喻作“人間無暑地”,連范成大也稱其“縱有暑光無著處”,真乃澄徹冰涼的仙境!然而吳中山水頗勝,消夏灣為何如此沁涼,得文人青睞?這取決於它獨特的地理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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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夏灣北枕縹緲峰,東為梭山,西為龍山,只在南面有一小缺口,正臨太湖。明代書畫家蔡羽世居於此,深諳此灣造化之妙。他在《消夏灣記》中說:“四面峰巒交萃,獨以一面受太湖,中虛如抱甕,其南列門闕焉。”蔡羽曾師從王鏊,王鏊亦有詩“四山環列抱中虛,一碧玻璃十頃餘”可相佐證。消夏灣三面環山,形成“湖浸青山山抱湖”的格局,十分廕庇。其形如甕,深入其中,平靜廣闊,清涼自然。月光下澈,碧波晶瑩,香影浮動,如空靈水晶。在這水晶盤中,不僅有芙蓉搖曳,還若隱若現一小洲,陶望齡《遊洞庭山記》雲:“有圓洲浮其中,曰眾安”。眾安洲,如綠珠點綴水間,蔡羽雲:“中消夏之腹,印浮其上,乍有乍無,為眾安之洲。帆落洲上,則四面環合,為屏為翰,聳妍效譎,以與縹緲朝拱。”

關於眾安洲,還流傳著一個神奇的傳說。眾安洲俗稱瓦山,山上有廟,共祀禹王和水平王,廟前有些無頭石像。據吳莊《豹留集》記載,嘉靖年間,倭寇趁著夜色進入太湖,意欲掠奪洞庭山,被甲兵攔截在湖口。數次交鋒,甲兵毫無退卻之意,以至於倭寇的刀都砍損了。等到天明,倭寇驚覺周邊寂無一人,抵達洲上,卻見廟前石人身上佈滿新砍的刀痕,於是憤怒地將石人首級砍下。這些石像,可謂消夏灣的功臣了。

當時西山有三灣,分別為可盤灣、明月灣、消夏灣,這三灣都與吳王相關。其中可盤灣迤邐寬衍,令人盤桓其下而不厭,吳王遊湖,見此處險阻,越兵很難渡過,他於此眺望,感慨此處“亦可盤桓也”,故名可盤灣;另有一灣,形如初月,且最早照到月光,吳王於此玩月,是明月灣;愈旋愈深,別以湖水自為一區的,就是消夏灣了。

消夏灣最為幽深,故而最涼爽。如今,消夏灣已經隱沒了,而明月灣古蹟猶存。據《吳趨訪古錄》記載,明月灣在石公山西二里,明代學者曹學佺《泛太湖遊洞庭兩山記》記載,“由石公至消夏不能五里”,可推知消夏灣具體位置在明月灣西邊大約三里處。

消夏灣環境清幽,物產豐饒,在當時,本地居民可達到自給自足的生活狀態。據王世貞《泛太湖遊洞庭兩山記》雲:“其地寬衍,有良田、橘柚、桑柘、梨慄之饒,民居數千,鹹自給足。”明代書畫家沈周也有詩描述道:“消夏灣頭晚市忙,漁郎打鼓賣鮮鯉。市散欣然沽酒歸,採得鮮菱及菰米。呼兒酌酒漫髙歌,一醉且眠蘆葦底。”鮮鯉、菱藕、菰米和蘆葦重現了消夏灣頭特有的晚市圖景。傍晚時分,落日熔金,波光瀲灩,漁民的擊鼓聲、吆喝聲不絕,剛捕撈上來的鮮活鯉魚跳達刺潑,等待購買,當地生活何其閒適,何其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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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夏灣不僅夏日可愛,春秋也別有他趣。曹學佺曾在春日遊玩此地:“是日,天無風,復從酒船行,舒徐容與,猶恨其易盡。灣皆處山之陽,梅花已盡開,柳正綠,櫻桃亦半開,梅與之亂,香氣浮水上,而果與棹相拂也。舟過水中,山為厥,為五浮,最近落日。在五浮之間,抱石為岀沒,觀之甚奇。過五浮,始入消夏灣。既入,則厥山在水之口,而五浮反居西矣。是灣正當縹緲峰下,而可盤、明月為之表也。其前為厥山,其右為大小龍嘴,若為之補其漏者雲,龍嘴以西為小洞庭之類,奇比石公遠過之。計循此可繞山之陰,多所幽勝,如所謂幾重而不見湖水者,俱未之到也。”春天來此探幽訪隱,未到灣中已能感受到其情韻。山重水複,梅紅柳綠,當然這裡遠不止視覺的享受。在夕陽的餘暉中,小船伴隨著浮漾著的花香果香,緩緩駛入消夏灣中,真是意趣盎然。

消夏灣景緻之奇,在文人雅士之間口口相傳,明代袁中道也在《書澄公修天王寺冊》中對消夏灣流露歆羨之情:“昔予兄中郞令吳時,以勘災故,得遍遊洞庭兩山,向予極言消夏灣之勝,予夢想之久矣。”其實消夏灣不僅澄澈空明,雲水勝絕,還蘊含著濃厚的隱逸色彩。

秦末漢初,“商山四皓”中,綺裡先生、甪里先生、東園公都曾於此隱居,後世文人來到此處,置身浩渺煙波,見船帆點點,鷗鷺紛飛,不由地催生了隱逸之感。唐代皮日休有詩:“京洛往來客,暍死緣賓士。此中便可老,焉用名利為?”陸龜蒙有詩:“我本魚鳥家,盡室營扁舟。遺名復避世,消夏還消憂。”明代王寵有詩:“圍作玉鏡潭,流水桃花春。雞犬自甲子,衣冠乃秦民。”文人來此消夏,聯想古時隱者,更覺環境幽閉,不勝涼意。

又因消夏灣和吳王的傳說有關,文人雅士至此也能引發懷古之情,其中最為意味深長當推清代孫枝蔚的《消夏灣》:“柳灣風至水微波,宮女齊嫌紈扇多。只恨銷兵無計策,越人揮汗亦操戈。”據宋儀望《重修上方寺記》記載,吳王夫差耗盡民力,築消暑宮於灣上。孫永祚有《消夏灣》詩云:“吳王築宮來避暑,白紵涼生水閣間。朝歌暮舞鮫人帳,千里湖風颯相向。”董元愷有《夏初臨》詞:“人傳消夏灣頭,水殿凌空。當年醉舞汀洲。”宮殿依洲而起,畫棟雕樑,玉宇瓊樓,置身此殿,朝歌暮舞,暑氣全無,連隨行的宮女也都嫌紈扇多餘,吳王的奢靡荒淫可以想見。正當吳王沉湎美色、逸豫消閒之時,越人卻燃熾著復國之恨,在烈日下揮汗如雨,操戈練兵。吳國終為勾踐所滅,一片繁華如雲夢遠去,這不得不引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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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消夏灣地處偏僻,地形奇異,雖不乏名篇佳作,但明代之前,都鮮有問津者。據蔡羽所言:“自吳迄今垂二千年,遊而顯者不過三五輩,其不為凡俗所有可知已。”蔡羽所言“遊而顯者”,就包括范成大和高啟兩人。兩人雖處異代,但同作《消夏灣》詩,範詩云:“蓼磯楓渚故離宮,一曲清漣九里風。縱有暑光無著處,青山環水水浮空。”高詩云:“涼生白苧水浮空,湖上曾開避暑宮。清簟疏簾人去後,漁舟佔盡柳陰風。”清人宋長白《柳亭詩話》評論雲:“二詩韻腳既同,風神亦似,竟如倡和之作。”

蔡羽雖僻居消夏灣,但仍有文人雅士來拜訪。弘治十七年(1504)中秋,蔡羽約沈周到縹緲峰賞月,沈周便與唐寅、文徵明同往。他們在天繪樓小住數日,賞鑑書畫。蔡羽就邀請沈周描繪西山勝境,沈周於是從是年秋天到次年小春才畫完了一幅《縹緲峰圖卷》,並賦《仙遊詞》一篇。實際上,文徵明也曾繪《消夏灣圖卷》,並題詩云:“最愛吳王消夏灣,輕橈短棹弄潺湲。涼風數點雨餘雨,落日千重山外山。”正德十二年(1517)八月二十日,王鏊與弟侄輩泛舟太湖,將要遊覽石蛇山。但是船剛出發便大雨傾盆,於是他們抵達消夏灣,在蔡羽家避雨留宿,第二天,大雨還是不停,遊興索然,於是返回。

清代,得益於吳地觀蓮的習俗,消夏灣名噪一時。六月廿四日,是荷花生日,又稱觀蓮節,當天人們多觀蓮納涼,一時畫船、簫鼓競出。據《清嘉錄》記載:“洞庭西山之址,消夏灣為荷花最深處。夏末舒華,燦若錦繡,遊人放棹納涼,花香雲影,皓月澄波,往往留夢灣中,越宿而歸。”此間荷花有紅、白、黃數種,洞庭東、西山人善於種植荷花,夏末秋初,消夏灣一望數十里不絕,是當時的水鄉勝景。沈朝初有《憶江南》詞雲:“蘇州好,消夏五湖灣。荷靜水光臨曉鏡,雨餘山翠溼煙鬟。七十二峰閒。”

但要聞名,莫要見面。如今消夏灣荒廢湮沒,無從辨識,徒留文字的記載。然而在盛夏之時,翻看消夏灣的詩文以當臥遊,即使未曾謀面,也頓覺清涼動人。

西山消夏灣

《姑蘇晚報》2019年8月4日《吳地》

西山消夏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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