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哥進來的時候,我正蹲在灶臺邊填火。
他高大的身體像堵牆似得杵在那,把夕陽的餘暉全部阻攔在外。
“四丫,爸得了重病,要走了,想最後看你一眼,要不,爸死不瞑目……”
哥站在門口,臉上的淚珠被終於擠進屋子的夕陽照得晶瑩剔透。
我沒有說話,一根接一根的把樹枝塞進灶臺。火焰像條蛇,瞬間把樹枝吞噬。
不知是被濃煙嗆到了,還是什麼原因,我突然就淚流滿面。
“四丫,跟哥回吧!”
哥像個犯錯誤的孩子,在家長面前承認錯誤。
“不回,早幹啥了?才想起有我這麼個女兒!”
我用黑黢黢的手抹了一把洶湧而出的淚,倔強的說。
哥失望的走了,背影孤單而又落寞。
二爸拄著柺杖在坑窪不平的屋地裡踱步,二媽悶坐在一旁不說話。
二爸二媽是我的養父母,也是我從小認的乾爸乾媽。
我們老家那裡,管養父母叫二爸二媽,親爸親媽生了你,二爸二媽養了你。
我就是被他們養大的。山一樣的恩情。
哥口中的爸是我的親爸。和二爸家翻一座山越一道嶺的距離,可從沒來看過我。
我恨親爸親媽的無情無義。那恨不是一朝一夕的,是天長地久的。
十幾年來,我親手埋下了對親爸親媽仇恨的種子,直到有一天,它們長成了一棵參天大樹。
最後密密實實的遮在我的頭頂,擋住所有的陽光,形成陰霾。
我小時候,二爸和親爸家是鄰居。
二爸說,我從出生就開始日夜啼哭。
有一天,村裡來了一個算命的瞎子路過我家門前,我的哭聲震耳欲聾,惹得算命瞎子在我家門前止了步。
算命瞎子搖了搖頭,又嘆了口氣,說:“這家出了個吵夜郎,命硬,克父母克兄長。”
瞎子的話傳到我奶奶耳中,她怕我把第四代單傳的我爸剋死,就顛著小腳把我扔在了後山坡。
奶奶抱起我往後山坡走時,親爸親媽只是哭,但他們誰都沒有阻攔。
其實,他們真怕我把家裡人剋死。
那時,我的三個哥哥已經出生,各個壯得像小牛犢,羨煞旁人。
萬一被我剋死了豈不可惜?
02
那時,後山坡上經常有野狼野豬之類的野獸出現,我沒被野狼吃掉,也沒餵了野豬。
是二爸偷偷給我抱了回來。
二爸和二媽來到我家,說丫丫給我們吧,畢竟是個孩子呀,比被野狼叼去強。
親媽說,孩子命硬,將來是要剋死父母的,你也敢要?
“敢要,我們命就硬,正好硬碰硬了!”
二爸二媽斬釘截鐵的說。
奶奶聽了趕緊擺手,示意二爸二媽快點把我這個瘟神抱走。
爸趿拉著鞋跑出來,又補充了一句,孩子給你們了,從此跟我們柳家沒有任何關係……
二媽連連點頭:“放心,被孩子剋死我們也願意。”
那年,二媽剛死了個孩子,出生沒多久,得了天花。
孩子死後,二媽日夜漲得發疼的奶水沒人喂,深夜聽不見熟悉的嬰啼,那種痛錐心蝕骨。
每一個孩子都是父母的寶貝,我從此便成了二爸二媽的寶貝。
村裡人說二爸二媽命硬,把剛出生不久的孩子剋死了。
他們收留了我,大家都等著看熱鬧,看我們到底誰命更硬。
事實上,我沒剋死二爸二媽,剋死了他家屋後的馬蘭花。
03
三歲那年,二媽聽說,命硬的孩子認馬蘭花當乾媽。花死了,孩子的命也就不硬了。
二爸家屋後有三堆馬蘭花。每年剛開春兒,馬蘭花就萌出新芽,沒有幾天就長出嫩綠的長條葉,過一段時間,就開出淡藍色的花朵。
馬蘭花全部開放的那天,二爸二媽牽著我的小手來到屋後,我奶聲奶氣的管馬蘭花叫了三聲媽,跪在地上虔誠的磕了三個頭。
沒過一星期,原本生命力頑強的馬蘭花全部乾枯而死。
看來,我命真不是一般的硬。
這件事,在村子裡炸開了鍋。大家說我命硬,真不是瞎子胡說。
瞎子沒有胡說,是在瞎說。
奶奶就像建立了多大的豐功偉績一樣,踮著她那三寸金蓮從村東頭走到村西頭。
逢人就說:“多虧我聰明,把這丫頭趕走了,要不然我的兒呀,我三個大孫子呀,都得被這個丫頭片子剋死。”
後來,二爸和二媽怕我被流言蜚語所傷,就抱著我,揹著行李捲來到跟我村子一山之隔的山腳下。
那裡有兩間土坯房,是以前村裡防水攔壩的機井房。
現在,成了我們風雨飄搖的家。
從二爸家搬離村子後,我們沒再見過親爸媽。親爸媽也沒來看過我。
翻過一座山,再越過一道嶺。短短的距離,卻成了海角天涯,兩家竟然老死不相往來。
我上學了,每天揹著書包從親爸家門前路過。
三個哥哥齊刷刷站在門口,朝我喊:“四丫,你是我們的妹妹!”
我害怕,揹著書包就往學校跑。三個哥哥緊隨其後。
親媽那時在學校賣辣椒糖,有紅色的,有綠色的。跟辣椒一個形狀,舔上一口,能甜到心尖尖裡。
這是同學說的。我沒吃過,一毛錢的辣椒糖,我也買不起。
二爸一次上山砍柴時,摔斷了一條腿,從此成了瘸子。
家裡的幾畝荒田全靠二媽侍弄。上學,都是二媽咬牙硬供的我。
二爸二媽說,再窮不能窮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
每天課間休息的十分鐘,全校的孩子把親媽團團圍住,爭搶著買辣椒糖。
而我,只能遠遠的望著,偷偷吞嚥口水。
親媽時不時抬眼看看我,但她從來沒有給過我一塊辣椒糖。
那時,我就已經知道她是我親媽了。因為三個哥哥告訴我的。
二爸二媽也說了,說如果有一天他們先走了,讓我認祖歸宗。
我不恨親媽不給我辣椒糖吃。因為,沒有愛,哪來的恨?
我只記得二爸二媽對我的好,疼到骨子裡的那種好。沒有半點私心和虛偽。
那時,家裡養了唯一一隻雞,下了蛋都給我吃了。
二爸癱臥在床時,二媽說給你煮幾個雞蛋吧,對恢復身體有好處。
二爸馬上急了眼,說四丫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有雞蛋給她留著吃。
那時的我已經很懂事。書上說,雞蛋黃比雞蛋青有營養,我故意不吃雞蛋黃,說吃了噁心,把雞蛋黃硬塞到二爸嘴裡,還做出嘔吐狀。
二爸含著淚慢慢的吞嚥雞蛋黃,說沒白疼這丫頭,真懂事。
04
我考上高中那年,二媽每天忙完地裡的活,就翻山越嶺去村子裡找僱用小工的人家。
哪怕一天掙上五元錢她也高興,她就怕有一天供不起我上學。
二爸成了瘸子後,二媽把這一生的苦都吃了。她一天輾轉好幾個人家打零工。
也就是在這個暑假,我那個說一輩子都不要來往的親爸生了重病,臨死時讓哥來找我,想見我最後一眼。
三個哥來了又回,誰都沒有勸動我。
二爸說,四丫,回吧,畢竟是你親爸,就是兩方世人咱也得去看看。
我說,他們不如兩方世人。
最後,二媽哭著勸我,四丫,人要揹著執念上路,會很累。二爸二媽當年沒有隱瞞你的身份,就是想有一天,你能回到那個家,血脈親情,你現在還不理解!
我終於還是回了。
因為我從小就聽二爸二媽的話,見不得他們的眼淚。
05
那天,我和二媽攙扶著二爸,翻山越嶺,用了一個多小時的時間。
我三個月時,二爸像抱著世上最珍貴的寶貝,抱我出了親爸的家。
十六年後,我第一次回到這個已經沒有一絲印象的家。
陌上,煙涼,荼靡了幾季時光。
病榻上的我爸,已經被換上了壽衣。他已經說不出話,灰白色的眸子裡有渾濁的淚,雙腮塌陷,十足的死人幌子。
他單薄的身體像一片樹葉,哪怕是一陣清風,也會把他捲走。
見我進來,他激動的瞳孔放亮,嘴唇翕動。幾次想從床上爬起來,已經沒有一絲力氣。
最後,他伸出枯樹枝一樣的手,顫顫巍巍從枕頭底下拿出一沓錢遞給我:“四丫,這是爸給你攢的學費,當年的事,爸錯了……”
他再也說不下去了。
透過迷濛的雙眼,我好似看到幾年前,他凶神惡煞般吼二爸的情形。
那次,我肚子疼,上不了學,直不起身。二爸二媽卻拿不出錢給我治病。
情急之下,他拄著柺杖下山來找我爸,求我爸借他們點錢,說我是他的命,他不能沒有我。
我爸當時奪過二爸的柺杖,指著他的腦門說:“孩子已經給你家了,是死是活是她的造化,跟我們沒有半毛錢關係。我的錢,還要給我三個兒子娶媳婦呢!”
二爸一瘸一拐的回去了,走一路,流了一路的淚。
不是因為受了委屈,是怕我因為沒錢治病,會死。
我命大,沒有死。
是二爸二媽偷偷去賣血,然後把我送去了醫院。
此情天地可鑑。
現在,親爸的一句話,怎麼能讓我輕而易舉的原諒?
生而不養,路遇而不理。不是每一句對不起都能換來沒關係。
我接過爸遞過來的錢,數了數,一共95元。
真多,十六年沒有來往,95元錢就想讓我原諒他的所有過錯。
我把錢天女散花般撒在地上,我說,留著給你三個兒子娶媳婦吧!
說完,我站起身攙扶著二爸走了出去。
身後,傳來一陣聲嘶力竭的哭聲。
我沒有回頭。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作者紫月 來源公眾號紫月z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