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石旋應將乳子,行雲莫自溼仙衣——杜甫的《雨不絕》是律詩嗎?

舞石旋應將乳子,行雲莫自溼仙衣——杜甫的《雨不絕》是律詩嗎?

這個問題出自上一篇影片下的讀者留言,這位朋友發問之時,還標出了《雨不絕》的平仄,在他看來,詩聖的這首作品似有多處不合格律,所以引起疑問。

其實格律的要求、標準是隨著時代不斷進步的,杜甫是格律詩這一格式成熟時期的大拿,也可以說是踩上了格律詩最高峰。他不但集合前輩詩人之大成,於“替、對、粘、對仗、押韻”上條理分明,還對拗律體做出了自己的探索。雖然這種探索並不算成功,但是也從另一個角度證明格律詩這種形式,在杜甫之後就再無突破。

當然小的增益肯定是有的,比如宋代規整出來的“孤雁出入群”,葫蘆韻、轆轤韻等體式,但是我們要看清楚一點,這于格律本身並無變化,不過是在押韻上出點小新意而已,其作用甚至可以忽略不計——不過就是漢字發音變化下的格律遊戲技巧而已。這和我們當今使用新韻寫格律詩是一樣的,口裡喊著突破、創新,其實你根本動不了格律詩的平仄關係一丁點。因為格律詩定義就是用字平仄之間的“替、對、粘”,這一關係一旦受到挑戰,你的作品就不再屬於格律詩範疇。所以於這個方面,沒有創新。韻腳的變化算什麼創新?時代不同,發音不同而已。你有本事不押韻啊——不押韻就自然側翻出格律詩範疇,甚至連詩都不是了。

所以格律詩的體式創新,從來就是個偽命題。

後代詩人、文人對格律詩的增益添補,無非就是在詩病上做些文章,發現在格律詩的“一三五不論”條件下產生的吟誦不順,加以總結,並補充規定。如果這些補充規定符合吟誦事實,就會被大眾逐漸接受,成為格律詩規則之一,比如“三平尾”、“孤平”;如果這些補充規定只是少部分人自以為是的想當然,就會引起詩壇爭論,得不到大眾認同,比如“三仄尾”。但是這些問題,都無法影響到格律詩的基本規則。

所以,一首詩是不是格律詩,我們搞清楚格律詩的基本規則即可,至於詩病,不是決定因素——你可以認為不是,我可以認為是,那麼這個問題就算不得核定標準。至於用韻,新舊韻根本就不是我們考察一首作品是否格律詩的條件,它僅僅代表寫詩人的時代特色。或者你是個喜歡平水韻的當代人,或者你是個只會用普通話寫格律詩的人——用韻能告訴讀者的資訊,僅此而已。

當然,以上看法也只是我個人對格律詩的認定標準,所以你要問我《雨不絕》是律詩嗎?我就只能在我的知識框架下檢查格律規則,予以鑑別。

舞石旋應將乳子,行雲莫自溼仙衣——杜甫的《雨不絕》是律詩嗎?

《雨不絕》杜甫

鳴雨既過漸細微,映空搖颺如絲飛。

階前短草泥不亂,院裡長條風乍稀。

舞石旋應將乳子,行雲莫自溼仙衣。

眼邊江舸何匆促,未待安流逆浪歸。

我們先看看這位朋友自標的平仄,是否有問題。首先我們可以肯定杜甫是唐音,用平水韻來分析他的作品,要比新韻合理,這個不必多言。

鳴雨既過漸細微 平仄仄平仄仄平

映空搖颺如絲飛 仄平平仄平平平

階前短草泥不亂 平平仄仄平仄仄

院裡長條風乍稀 仄仄平平平仄平

舞石旋應將乳子 仄仄平平平仄仄

行雲莫自溼仙衣 平平仄仄仄平平

眼邊江舸何匆促 仄平平仄平平仄

未待安流逆浪歸 仄仄平平仄仄平

平仄標註大體正確,如“颺”字多音字,在這裡入仄聲,讀“yàng”,“不”字是多音字,在這裡雖然讀“bú”,但是也歸入仄聲,這些都是正確的。但是有一處錯誤,即“舞石旋應將乳子”的“將”,是帶領的意思,應該讀“jiàng”,也就是說應該是去聲,所以平仄應該是“仄仄平平仄仄仄”,這裡是個三仄尾。

那麼這首作品的正格應該是什麼樣子的?

舞石旋應將乳子,行雲莫自溼仙衣——杜甫的《雨不絕》是律詩嗎?

首句“鳴雨既過漸細微”中,“過”字也是多音字,在這裡讀“guō”,是平聲字。所以這一句的平仄為“平仄仄平仄仄平”,實際上是一、三兩字平仄變化的“仄仄平平仄仄平”,即仄起平收律句。由此我們得到仄起入韻格式的平仄關係(具體推導過程見《格律詩專欄》),並將《雨不絕》平仄關係並列,大家可以對照找出問題:

正格 《雨不絕》

仄仄平平仄仄平 平仄仄平仄仄平

平平仄仄仄平平 仄平平仄平平平

平平仄仄平平仄 平平仄仄平仄仄

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 仄仄平平仄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平 平平仄仄仄平平

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平平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仄仄平

我們一聯聯把平仄關係過一遍,看有沒有問題,同時也把詩意內容大概講一下。

首聯“鳴雨既過漸細微,映空搖颺如絲飛。”

出句的一、三位置平仄變化,導致“仄仄平平仄仄平”中的“平平仄仄平”成為“仄平仄仄平”,這是孤平。而對句不但一、三位置發生變化與首句相對,第五字也換了平聲,出現了三平尾“如絲飛”。這兩種現象都是比較嚴重的格律詩病,但是正如前面所說,這是後人總結出來的,得到大多數人認同的詩病之一——在李白杜甫時代,這些東西並沒有那麼嚴格。對於杜甫來說,他就是按照律詩格式在寫的,念起來也還好,並沒有太多不通暢的感覺,再則有可能在當時的發音下更加沒問題。

出現兩大詩病,但並非出律。

首聯寫景,出句寫急雨已收,細雨綿綿,對句寫細雨漫天飛揚,如絲線亂飛。“映空”指陰空,天色昏暗。

舞石旋應將乳子,行雲莫自溼仙衣——杜甫的《雨不絕》是律詩嗎?

頷聯“階前短草泥不亂,院裡長條風乍稀。”

這裡要特別說明一下“不”字的平仄,“不”字在平水韻中有三個讀音,可以平也可以仄,但僅僅是在發音為“fú”的時候,才是平聲。發音為“fú”,出現在“夫不”的詞中,意思是鳺鴀,是一種鳥兒。即使如此,“夫不”在今天也已經被讀成“fū bù”,指布穀鳥。而“fú”作為不確定的意思,一般出現在詩歌尾字,平聲入韻,如陶淵明的“未知從今去,當復如此不?中觴縱遙情,忘彼千載憂”中,押“十一尤”部。

除了這種應用,在其它所有情況中,不論是讀“bù”還是“bú”(皆入聲),或者讀“fǒu”(上聲),全都是入仄聲。所以,基本上在平水韻作品中,我們看見“不”字,只要不是在詩句句尾,就是仄聲字。

記得前段時間在講“野火燒不盡”拗救的時候,有朋友在留言中說:“就算打死,這個‘不’也要入平聲”。打死就免了,但就是仄聲字,同時對句做了拗救,當時懶得回覆,這裡既然說到了,算是回覆一下。

很顯然“階前短草泥不亂”裡“不”字也讀“bú”,但還是得入仄聲。

這就會出現一個問題,“平平仄仄平仄仄”,四、六位置都是仄聲,這不是失替嗎?我們把前兩字去掉,“仄仄平仄仄”,這不正是“野火燒不盡”的平仄關係嗎?“野火燒不盡”是“春風吹又生”的對句平仄第三字變化進行了拗救,那麼這裡呢?我們看對句“院裡長條風乍稀”,果然在第五字將原本該仄聲的字用平聲字“風”替換,做出了對句拗救。“仄仄平仄仄,平平平仄平”和杜牧《賦得古原草送別》的處理方式是一模一樣的。

所以這一聯使用了對句拗救,依然沒有出律。

頷聯深化寫景,目光從遠到近,從空中雨絲到院內小草。“長條”指柳條,出自庾信的《楊柳哥》:“河邊楊柳百尺枝,別有長條踠地垂”。從院內柳條的搖擺可以看出風忽然間就小了,臺階前的草雖然沾了泥,但並不顯得凌亂——這是變化角度,用其它東西來寫雨細小而綿長。

舞石旋應將乳子,行雲莫自溼仙衣——杜甫的《雨不絕》是律詩嗎?

頸聯“舞石旋應將乳子,行雲莫自溼仙衣。 ”

這一聯的平仄關係比較正常,“石”、“莫”、“溼”字為入聲字,所以“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僅有出句三仄尾,不是問題。

相對來說,內容理解起來感覺轉換得有些比較突兀。出句用典“舞石將孺子”,出自北魏酈道元的《水經注》:

湘水東南流徑石燕山東,其山有石一,紺而狀燕,因以名山。其石或大或小,若母子焉。及其雷風相薄,則石燕群飛,頡頏如真燕矣。

湘水流經石燕山,這山上的石頭,黑色中透著紅,如同燕子。形狀有大有小,就好像母子。風起雲湧,大雨傾盆之際,逆風搖擺,就像是活起來一樣。

“行雲”用的巫山雲雨的典故,這個不必多說。那麼這一聯是寫什麼呢?依舊在寫雨景,不過對句發出感嘆,覺得這雨可能下得太久了。

雨水不絕,這山上的石頭隨風雨舞動,就好像大燕帶著小燕要飛起來一樣,神女行雲布雨這麼久,不要打溼了自己的衣裳才好啊。

有人將這一聯解讀成為杜甫心中希望早日北歸,不想行程被遲滯的情感抒發,當然也是能夠講得通的,不過這種意象轉換,實在是有些突兀,缺乏情感的鋪墊。

我們簡單地理解為杜甫對雨水連綿不絕的感嘆即可,不必刻意在乎情感轉折。畢竟前三聯寫景,尾聯感嘆也是可以的,不要因為他是詩聖,就認為他一定會按照“起承轉合”去表達情感。

舞石旋應將乳子,行雲莫自溼仙衣——杜甫的《雨不絕》是律詩嗎?

尾聯“眼邊江舸何匆促,未待安流逆浪歸。”

平仄為“仄平平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出句一、三不論,對句則完全符合正格,所以這一聯的平仄關係也是正常的。

因此整首詩的平仄關係除了頷聯做了對句拗救之外,都是正常形式(忽略首聯詩病),從平仄關係來說,是符合格律詩要求的。

尾聯依然在寫景,但是景色中附帶了比頸聯更濃烈的情緒。目之所及,都是匆匆忙忙的來往船隻,這些人世間的過客啊,並沒有因為雨長水急而耽擱回家的路。如果將這一聯和頸聯合起來看,確實可以理解為詩聖對北上歸家的迫切,不過依舊不明顯。

首聯寫大雨轉小雨,頷聯寫庭前院內,頸聯煩惱雨長風急,尾聯感嘆過客匆忙。

這首詩應該是創作於公元766年(唐代宗大曆元年),時杜甫55歲,住在夔州(今重慶奉節)。當年可能雨水較多,此篇前杜甫已有數首詩詠雨。768年,杜甫離開夔州北上,在衡陽、長沙之間輾轉,最終病死舟中。

若是要理解為思鄉心切,也是可以的,但是個人看法,如果是作於到達夔州之時,就沒有那麼多想法,畢竟他在夔州兩年,是他一生中的創作高峰,寫了四百多首詩,約佔他作品的三分之一。在這種高昂創作狀態和安定生活的初期,是沒有必要將一首詠雨、詠過客的作品聯想得過於豐富的。

內容就不必糾結了,後讀者各有各的體會,咱們求同存異就是了。

舞石旋應將乳子,行雲莫自溼仙衣——杜甫的《雨不絕》是律詩嗎?

至於《雨不絕》是不是律詩,平仄關係已經做了詳細的分析,但是我們知道一首律詩是否合格,有三點規則。第一是平仄關係,第二是押韻,第三是對仗。

押韻有沒有問題呢?因為首句入韻,所以應該是五個韻腳字。“微、飛、稀、衣、歸”均屬於平水韻“五微”部,所以押韻也沒有問題。

再看對仗,頷聯“階前短草泥不亂,院裡長條風乍稀” 、頸聯“舞石旋應將乳子,行雲莫自溼仙衣”對仗嚴格得甚至有些生硬,是符合律詩要求的。

因此,這首《雨不絕》和詩聖其它夔州時期作品相比,雖然不能說是巔峰之作,但是說它合律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的。

至於“三平尾”、“孤平”,則完全依據時代和個人判斷,更何況充其量也就是個詩病,與格式判斷並不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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