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蘆僧判斷葫蘆案”中的門子形象

作者:潘建華

“葫蘆僧判斷葫蘆案”中的門子形象

“葫蘆僧判斷葫蘆案”中的門子形象

門子在《紅樓夢》裡是個小人物。他本是葫蘆廟裡的小沙彌,即小和尚。葫蘆廟在姑蘇城閶門外十里街仁清巷內,因地方窄狹而得名。小沙彌認識甄士隱和他的女兒英蓮,因為甄士隱家就在葫蘆廟旁。他還認識賈雨村,因為賈雨村曾經寄居在葫蘆廟裡。

這賈雨村原系胡州人氏,也是詩書仕宦之族,因他生於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盡,人口衰喪,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鄉無益,因進京求取功名,再整基業。自前歲來此,又淹蹇住了,暫寄廟中安身,每日賣字作文為生。

小沙彌不僅認識賈雨村,還知道賈雨村的前世今生。他知道賈雨村和甄士隱經常在一起喝茶、論文,知道賈雨村暗中看上了甄士隱家的丫鬟嬌杏,他還知道甄士隱贈送了“五十兩白銀,並兩套冬衣”給賈雨村,資助他去京城參加科考……總之,有一些本不該知道的事情,小沙彌都知道。這就為後來的故事情節埋下伏筆,也為小沙彌的命運埋下隱患。

後來葫蘆廟失火。

這日三月十五,葫蘆廟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鍋火逸,便燒著窗紙。此方人家多用竹籬木壁者,大抵也因劫數,於是接二連三,牽五掛四,將一條街燒得如火焰山一般。彼時雖有軍民來救,那火已成了勢,如何救得下?直燒了一夜,方漸漸的熄去,也不知燒了幾家。只可憐甄家在隔壁,早已燒成一片瓦礫場了。

葫蘆廟被燒燬後,小沙彌無處安身,只好投到別處廟裡去修行,可惜他六根未淨,“耐不得清涼景況,因想這件生意倒還輕省熱鬧,遂趁年紀蓄了發,充了門子”。從沙彌到門子,是小沙彌人生命運的一次轉型、一次飛躍。所謂“門子”,是指在官府中侍奉官員的僕役。清袁枚《隨園隨筆》“門子”條雲:“今稱府縣侍茶者曰門子。”清趙翼《郂餘叢考》“門子”條亦云:“今世所謂門子,乃牙(衙)署中侍茶捧衣之賤役也。”雖然乾的還是“賤役”,但是總比整天守著晨鐘暮鼓、青燈古佛要強一些。由此可見,小沙彌的命運雖然有所改變,但是還是過得很辛苦。

相比之下,賈雨村就比小沙彌幸運得多。他在得到甄家的贈銀後去了京城,科考中了進士,不久就升任大如州知州。雖然因為“恃才侮上”“有些貪酷之弊”而被革職,後來卻又因林如海、賈政的推薦而補任金陵應天府知府。知府屬於從四品,與小沙彌的“門子”身份真有天壤之別。

無巧不成書。命運不同的賈雨村和門子,卻因為“葫蘆僧判斷葫蘆案”又走到了一起。

賈雨村剛到應天府上任,就遇到一件人命官司,即薛蟠打死馮淵一事。案件是非曲直一目瞭然,賈雨村剛要發籤拿人,門子卻向他使眼色阻止。賈雨村感到很奇怪,只好把門子請到密室。

這門子忙上來請安,笑問:“老爺一向加官進祿,八九年來就忘了我了?”

門子並沒有開門見山,直接解釋不讓賈雨村發籤的原因,而是忙著套近乎拍馬屁,又是請安又是笑,言談舉止裡明顯帶有討好獻媚的成分。但是賈雨村已經忘記他了,——這也難怪,任憑誰也不會把眼前已經蓄了頭髮的門子,與八九年前葫蘆廟裡的那個剃著光頭的小沙彌聯絡到一起。

門子對賈雨村忘記自己很是不滿。

那門子笑道:“老爺真是貴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記當年葫蘆廟裡之事?”

這是第二次寫門子的笑。這次的笑相比於第一次,內涵要豐富得多,有自嘲、有他諷,有失落、有得意,表現出門子陰險刁鑽狡黠的性格。他非常不滿賈雨村“貴人多忘事”,千不該萬不該忘記他這個“貧賤之交”。他得意自己知道賈雨村那麼多的隱私,比如賈雨村當年在葫蘆廟裡是如何落魄寒酸,如何和甄士隱家丫鬟眉來眼去、勾勾搭搭,如何得到甄士隱的慷慨解囊、雪中送炭等等。總之他就是要暗示賈雨村,你曾經也是個“賤人”。

門子的可怕之處在於,他不把自己知道的一切明說出來,而總是“不顯山不露水”地隱約其辭,讓人覺得深不可測。難怪賈雨村聽了以後“如雷霆一震”,對門子又是拉手又是讓座,態度格外熱情。

“葫蘆僧判斷葫蘆案”中的門子形象

門子看準了時機,拿出了“護官符”。

什麼是“護官符”?“護官符”有什麼作用?我們還是看小說裡的描寫:

雨村忙問:“何為‘護官符’?我竟不知。”門子道:“這還了得!連這個不知,怎能作得長遠!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個私單,上面寫的是本省最有權有勢,極富極貴的大鄉紳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時觸犯了這樣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連性命還保不成呢!所以綽號叫作‘護官符’。方才所說的這薛家,老爺如何惹他!他這件官司並無難斷之處,皆因都礙著情分面上,所以如此。”一面說,一面從順袋中取出一張抄寫的‘護官符’來,遞與雨村,看時,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諺俗口碑。

所謂“護官符”,其實就是一張寫著當時本省權貴名姓的“私單”。它的作用是,讓你熟悉和掌握各種各樣的社會關係,確保你在為官過程中,不會因為無知而“觸犯了這樣的人家”。一旦觸犯,後果可能很嚴重,“不但官爵,只怕連性命還保不成呢!”

門子混跡於官場多年,熟悉官場內幕,深諳官場的“潛規則”,深知做官沒有“護官符”絕對不行!他向賈雨村獻上的“護官符”,其實就是用隱語描寫的金陵四大家族——賈、史、王、薛。

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

金陵的四大家族,他們不僅擁有煊赫的權勢和巨大的財富,而且“皆連絡有親,一損皆損,一榮皆榮”,所以任憑誰也不敢輕易得罪。孟子說:“為政不難,不得罪於巨室。”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門子向賈雨村進獻“護官符”,無非是為了獻媚討好,希望得到賈雨村的歡心、賞識和提攜。但是也許是“貧賤之交”的緣故,門子總是自覺不自覺地流露出對賈雨村的不屑、不恭的神情來。“老爺既榮任到這一省,難道就沒抄一張本省‘護官符’來不成?”反問語氣中透露著責備。“這還了得!連這個不知,怎能作得長遠!”感慨語氣中充滿著教訓。讀到這裡,我們似乎有一種時空錯亂的感覺,搞不清究竟誰是上級誰是下級、誰是主子誰是奴才了。

我們且看門子為賈雨村敘述這起案件的來龍去脈:

門子笑道:“不瞞老爺說,不但這兇犯的方向我知道,一併這拐賣之人我也知道,死鬼買主也深知道。待我細說與老爺聽……老爺你當被賣之丫頭是誰?”雨村笑道:“我如何得知。”門子冷笑道:“這人算來還是老爺的大恩人呢!他就是葫蘆廟旁住的甄老爺的小姐,名喚英蓮的。”

門子的敘述,客觀上幫助賈雨村梳理清楚了這起案件的前因後果,特別是幕後的背景。

案件本身並不複雜,複雜在於它牽涉到賈雨村的兩位恩人——甄士隱和賈政。

被拐賣的英蓮是甄士隱的女兒,而甄士隱在他賈雨村落難時曾伸出援助之手。現在該是他報恩的時候,按照常理他應該把英蓮解救出來。而打死人的薛蟠是賈政的姨侄,正是賈政上下打點,疏通關係,幫助他謀得復職候缺,補任應天府的知府;再說薛蟠的舅舅王老爺(王子騰)又親自登門造訪,他壓根就不能法辦薛蟠。賈雨村一下子被推到道義的風口浪尖上,從而陷入了兩難境地,他怎麼做都會背上“忘恩負義”的罵名。

賈雨村不愧是“奸雄”,他深知“兩害相權取其輕”的為官之道。當時甄家已經敗落,而賈府正如日中天。如何斷案,賈雨村心裡已經有了答案,只是他藏而不露。

不明就裡的門子還在沾沾自喜,他為知府大人有求於己,有了逞能的機會而得意忘形,誇誇其談極盡賣弄之能事。他此時點破被拐丫頭的身世,就是想趁機抓點兒把柄,使自己成為賈雨村甩不掉的心腹。此時的“冷笑”,表現他工於心計,陰險詭詐的性格。

“葫蘆僧判斷葫蘆案”中的門子形象

案件的來龍去脈已經清楚,下一步就是如何處置。老謀深算、老奸巨猾的賈雨村裝出一副猶豫不決、左右為難的樣子。

自以為聰明的門子,又迫不及待地跳出來,說出自鳴得意的想法。他先是提出判斷此案的指導思想,就是嚴格按照“護官符”辦事。接著大談特談這樣做的理由,什麼“相時而動”,什麼“趨吉避凶”,既不致觸犯薛家的權勢,又可以報答賈府助其“起復”之恩。儼然把賈雨村當成了一個大傻瓜,教訓的語氣溢於言表。

最後又絮絮叨叨談如何具體處理此案:

“老爺明日坐堂,只管虛張聲勢,動文書發籤拿人。原兇自然是拿不來的,原告固是定要將薛家族中及奴僕人等拿幾個來拷問。小的在暗中調停,令他們報個暴病身亡,令族中及地方上共遞一張保呈,老爺只說善能扶鸞請仙,堂上設下乩壇,令軍民人等只管來看。老爺就說:‘乩仙批了,死者馮淵與薛蟠原因夙孽相逢,今狹路既遇,原應了結。薛蟠今已得了無名之病,被馮魂追索已死。其禍皆因柺子某人而起,拐之人原系某鄉某姓人氏,按法處治,餘不略及’等語。小人暗中囑託柺子,令其實招。眾人見乩仙批語與柺子相符,餘者自然也都不虛了。薛家有的是錢,老爺斷一千也可,五百也可,與馮家作燒埋之費。那馮家也無甚要緊的人,不過為的是錢,見有了這個銀子,想來也就無話了。老爺細想此計如何?”

門子的做法包括三層意思:一是虛張聲勢,發籤拿人;二是製造假象,嫁禍柺子;三是威逼利誘,花錢消災。其實門子想到的賈雨村都想到了,所以兩個人一拍即合、狼狽為奸,最終導演了一出“葫蘆僧判斷葫蘆案”的鬧劇,徹底實施了一樁傷天害理、徇私枉法的罪惡。

表面上看,所有的壞主意都是門子提出來的,好像是門子“拐”壞了賈雨村,賈雨村只是依計而行;實際上卻是賈雨村巧妙陰險地利用了門子的自作聰明,假借門子之口說出了他所要說的話。哪怕將來有一天東窗事發,也可以把一切責任都推到門子的頭上,為他以後的醜惡罪行找到了遮羞布、擋箭牌和替死鬼。

門子的可笑之處在於,他被賈雨村利用而不自知。相反,他越來越瞧不起賈雨村了,一會兒嘲笑賈雨村是個“沒主意的人”,一會兒又譏諷賈雨村的看法太迂腐、過時,“說的是正理,但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儼然把自己當成了賈雨村官場學入門的導師。

“葫蘆僧判斷葫蘆案”中的門子形象

賈雨村處理完案件後,趕緊做了兩件事,一是討好賈府,二是充發門子。

雨村斷了此案,急忙作書信二封,與賈政並京營節度使王子騰,不過說“令甥之事已完,不必過慮”等語。此事皆由葫蘆廟內之沙彌新門子所出,雨村又恐他對人說出當日貧賤時的事來,因此心中大不樂業,後來到底尋了個不是,遠遠的充發了他才罷。

第一件事我們暫不議論,重點說說第二件事——充發門子。

門子和賈雨村是上下級關係,是主子和奴才的關係,但是他從頭至尾都沒有擺正自己的位置。門子有太多的“不是”,概括起來說有如下幾點:一是知道上司的隱私太多,而且時不時地拿出來抖落一下,有要挾之嫌;二是經常在上司面前好事逞能,賣弄聰明,顯擺自己,甚至喧賓奪主;三是跟上司說話不避諱,不謙恭,不知輕重,不留餘地。

總之,門子對自己和賈雨村都缺乏正確的認識,他高看了自己而低估了賈雨村,他被流放的悲劇結局幾乎從開始時就註定了。

作者簡介:

潘建華,江蘇省紅學會會員,江蘇省鎮江中學高階教師,鎮江市學科帶頭人。致力於《紅樓夢》與高考、《紅樓夢》與中學生閱讀、《紅樓夢》與中學語文教學等問題的思考和探索,

先後在《紅樓夢學刊》《古代小說網》《語文報》《紅樓文苑》《京江晚報》等公眾號及報刊上發表文章三十餘篇。

特 別 推 薦

歡 迎 來 稿

“葫蘆僧判斷葫蘆案”中的門子形象

TAG: 賈雨村門子護官符葫蘆小沙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