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已無蘇東坡,世界的庸常,已失落成為庸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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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已無蘇東坡,世界的庸常,已失落成為庸俗

文 | 連清川

有天早上醒來,突然想讀蘇東坡。於是找出了林語堂的《蘇東坡傳》。

生活在新媒體時代裡,於我這樣一個外向尚學的人而言,並不是一件好事。

因為外向,所以向外需索許多資訊。在媒體行業中浸染久了,對於好訊息有著幾乎本能的過濾和懷疑功能,眼見盡是壞訊息;因為尚學,所以看到這麼些訊息,便要去觸類旁通,去尋根究底,去比對印照。越通透,越沉淪。

因而,活在新媒體時代裡,人心負擔是沉重的。青天白日之下無端生出許多憤怒、憂傷、鬱結、焦躁、貪婪、嫉妒……

人性中許多的陰暗面,每時每刻在電腦螢幕上滾動上演,叫人不得安生,幾近瘋狂。

壞事情體察得多了,就需要找一些美好的事物來沖和。於我而言,蘇東坡就是那美好的事物。

01

寫蘇東坡的書很多,最經典的不過林語堂的《蘇東坡傳》。這本書的初版其實是英文,諷刺的是面世時間竟然是國共生死決戰的1948年。

人世已無蘇東坡,世界的庸常,已失落成為庸俗

▲《蘇東坡傳》,林語堂 著,張振玉 譯,湖南人民出版社

蘇東坡算得上是中國人耳中最為熟悉的名字之一了,無論是皓首窮經的書生碩儒,還是目不識丁的村婦野老,幾乎沒有人不知道他,不崇敬他,不膜拜他,即便對他的人事文字一無所知。

閱讀蘇東坡的簡歷卻不是一個特別驚心動魄的過程。歷史上如他這般宦海沉浮、流離失所的能人志士不在少數;他所經受的富貴和磨難,也不是絕無僅有。起伏跌宕當然是,殘酷暴烈說不上。

蘇東坡20歲在仁宗朝以科舉第二名高中。其後歷練地方,按序升遷。神宗朝期間1070年,32歲的他在京中史館擔任小官,寫下了振燮古今的《上神宗皇帝萬言書》,直斥皇帝獨夫亂政。

雖然數年之後他才開始謫戍生涯,人生磨難卻由此啟端。

烏臺詩案將他打入深獄險遭誅殺。哲宗即位太后攝政,他達到了政治生涯的最頂端,官至“翰林學士知制誥”,相當於副宰相。但是深知為權貴所忌的他多次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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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回翰林院圖》(部分),傳為明朝張路所作

太后過世之後蘇東坡平生至敵章惇任宰相,一路將他南貶直到天涯海角的儋州。其間妻離子散,家貧如洗,困頓無依。

到1101年另外一個眷顧他才華的神宗太后攝政他終於得以與家人相聚時,卻溘然而逝。

他一生之中,貶謫多於器用,流離多於聚合,貧困多於富貴。少時才名已然蓋世,終老卻仍在顛沛。

02

關於蘇東坡的神話久已在中國人心目中紮根,但是詳細考察卻發現中國人對於蘇東坡的評價委實算不上太高。要說他是什麼人,卻要說他不是什麼人。

他不是聖人。

蘇東坡一生從來未曾以完美道德或者倫理高彰而獲得過任何朝廷給予他道德高地的嘉許。雖然在他身後有“文忠公”的諡號,卻並非彪炳他的道德力量。

蘇東坡一生口無遮攔,每每因言獲罪。皇帝和太后們總是因為他的才能而青眼有加,卻從不曾認為他如何為儒家倫理道德錦上添花。

他也不曾獲得過文學方面的最高評價。

歷來文論稱他是文豪,天才的詩人,詞人。但在詩歌的最高評價上,歷史上曾有過的“詩聖”、“詩神”之類,從不曾將其列入其中;就詞人而言,前有李後主,馮延己;同有歐陽修,劉永;後有陸放翁,辛棄疾,也不曾認為他代表詞的最高水準。

而就文賦而言,他的《赤壁賦》等作品的確千古傳誦,但文學史或者政治史上,也不曾標榜他開拓或者登頂了某個高峰。

他的政治生涯跌宕起伏,為同僚所稱頌,為百姓所愛戴。但代表他那個時代的人卻是王安石和司馬光。

他沒有提出改變了政治歷史的制度變革,也不曾使宋代的政治因他而繁榮或衰變。雖然元佑黨人碑留下了亙古的記載,但是以他為首的整個名單卻是良莠不齊,譭譽參半。

那麼,到底是什麼讓蘇東坡成為如此迷人的一個角色,

以至於當中國的歷代文人論及蘇東坡的時候,惟留下會心的微笑,溫暖的襟懷和詩歌的激情?

有一次蘇東坡飽食之後捫腹問家人:我肚中有什麼?

家人朋友各個道來,他一一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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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餘菱《朝雲頌偈圖》(部分)

最後他鐘愛的侍妾王朝雲笑道:

乃是一肚子的不合時宜。

他卻大笑稱是。

這恐怕就是蘇東坡的夫子自況了。

03

如果不算唐突的話,我以為蘇東坡乃是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文人。

文人的概念並不同於文學家、詩人、政治家等等這樣的職業分野,而更多地是混合了倫理責任、個體性情、才學造詣、政治追求、生活藝術等等人生各個層面的一種綜合體。

對於歷史人物的評價而言,從某種程度上說,中國人更追求這樣一種綜合的評價。

蘇東坡的個人性情乃是中國文人歷史的珍貴財富。

他的個體主義思維,在重重壓力之下的中國知識人倫理結構中,實屬罕見。

他在文字之中固然也從來有忠奸之辯,但是在個人性格的追求之中,他從來不曾為君父倫理所固囿。

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

這樣的自詡,整個地排除了廟堂和江湖之間格格不入的系統,而個體的性情選擇突兀而出。在中國歷史之中,有如此浩蕩之氣,不肯以家國或者山野作為進退選擇而畫地為牢的,屈指可數。

他自然也是儒家倫理教育出來的人臣,但儒家倫理從來就不能夠統治他內心的自然自由。他一生漂移在儒道佛三家之中,自在無礙。

他少年入仕,貶謫八方,在他力所能及的所有地方,他都要興水利,振民生,佈慈善,輕徭稅,履行他作為官員的職責,並且廣受治理地方的愛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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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州黃樓,蘇東坡為紀念全城官民抗洪有力而興建。至今在徐州都流傳著這樣一句話:“古彭州官何其多,千古懷念唯蘇公!”(圖/圖蟲創意)

然而他並沒有耽溺於此中,在生活最艱險的時刻,他卻總是能放下內心中的陰鬱與沉淪,尋找出生活新的樂趣,釀酒造食,種田澆園,樂此不疲。

他前後娶妻,蓄有一妾,終生和樂。與弟弟的友情一生,唱和安慰,可為楷模。融合生活起落之中的內心自由,恐怕才是他終極的倫理責任,而不是孔孟之道對於家國天下的過分用力。

04

蘇東坡少年即名滿天下,可是他卻從來不惜文吝才。

他的書法當世堪稱第一,他卻從來隨寫隨送;他的詩名隆盛,卻願意為了一個素昧平生的歌姬作詩。將他十餘年一再流放至極遠邊境的章惇獲罪流徙,他竟然寫信安慰其子說:

某與丞相訂交四十餘年,雖中間出處稍異,交情固無所增損也。

所謂的不合時宜,也就是說,蘇東坡一生不與庸常的現實妥協,不與傳統的倫理同垢,也不與當世的政治合流。

他既不是卑俗合作,也不是亢悍爭鬥。換用今天的話語來形容,

他只追求個體生命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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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清代葉衍蘭所作

曾經有人說,他是幸運的,他生活在了宋太祖祖訓不得殺文臣的年代裡。我倒未必同意這樣的論斷。中國許多的開明專制時期,不弒殺文臣都不是什麼稀罕的事情。漢前幾代,唐太宗玄宗,都不曾殺過幾個文臣。

蘇東坡既不生活在最偉大的時代裡,也不生活在最卑劣的歲月中。恰恰是在北宋那樣一個庸常平和的世界中,他個體的、人性的和自由的光芒,照耀到了最廣大的範圍,留存在最深遠的歲月。

我突然想讀蘇東坡,或許就是因為我們今天一樣地生活在了一個庸常平和的世界之中。

這樣的時代中沒有什麼蓋世英雄亦或是亂世奇梟。生命的隨波逐流或者是天高難測幾乎相似。中國傳統專制時代的君心難測,和當今時代的民意浮沉,都大抵相同罷了。

在長達千年的時間裡,蘇東坡成為中國士子與民間的共同神話。對於中國人來說,他是智識與性情和諧共存的一個典範。他們既景仰於他超越凡俗能力的文化天賦,又殷服於他擺脫自然束縛的精神世界。

在數千年穩定的倫理和政制之中,純良與天真有其繁茂生長的土壤。人們熱衷於傳頌他朗朗上口的詩詞歌賦,編造和書寫他應對世俗的幽默與豁達。

他於是生長成為一個穩定社會中不那麼政治正確的理想偶像。

人世已無蘇東坡,世界的庸常,已失落成為庸俗

▲《蘇東坡小像》,元朝趙孟頫所作,收藏在臺北故宮博物院

現代社會與蘇東坡的田園牧歌時代固然有著千差萬別,但是所謂的田園牧歌其實也不過是現代人的一種思維幻覺而已。

蘇東坡自己同樣為了籌措購買房產的事情苦惱不已,而兒孫成群之時的點滴開銷,他自己和兒子蘇邁,都常常不得不計算度日。

與其說我們誇大了時代之間的生活方式差異,不如說我們因為無法超脫人性弱點而給自我尋找了一個安慰的話語。慾望的翕張與生活的窘迫之間的張力,自古以來未曾稍改,無非社會主張的烈度不同而已。

05

所以當我思念和熱愛蘇東坡的時候,我確切地知道自己為什麼思念和熱愛。

那是因為儘管人類的生活方式並沒有發生什麼本質的變化,但我們的思維世界卻更加深刻地被塵俗的觀念和現實的慾望所冰封。

當這個年代之中的中國人已經無法、不能和不願以蘇東坡作為自己人生的追求的時候,人類,至少是我們中國人,已經失落了自己的世界,失落了童真的時代,失落了純良與天真的性情。

雖然蘇東坡是那麼美好的事物,我再讀完一遍《蘇東坡傳》時,卻並沒有得到安慰。

長歌當哭,林語堂猶帶嗚咽之聲。

也已經謝世了的香港詩歌大師黃霑有句歌詞:

世間種種夢,難望再有詩。

大抵如此。

人世已無蘇東坡。庸常的世界,已經失落成為庸俗的世界。僅此一句,已經令人淚溼沾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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