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德晶:紅樓夢中疑為脂硯齋操觚的兩個半回

根據對紅樓夢敘述風格和語言特色的直覺以及反覆的品味(當然也有一些證據),筆者感覺紅樓夢中有兩個半回大不似出自曹雪芹本人的手筆,而疑為脂硯齋所撰。

譚德晶:紅樓夢中疑為脂硯齋操觚的兩個半回

戴敦邦繪《享福人福深還禱福》

這兩個半回即第29回“享福人福深還禱福,多情女情重愈斟情”的下半回,第30回“寶釵借扇機帶雙敲,椿齡畫薔痴及局外”的上半回。對應回目對故事情節的提示,即第29回“多情女情重愈斟情”的故事,第30回“寶釵借扇機帶雙敲”的故事為脂硯齋所撰。

這兩回中的上下各兩個半回,其分野十分明確,第29回大約從“且說寶玉因見黛玉病了,心裡放不下”一直到此回結束應為脂硯齋所撰,第30回則是從開頭一直到“欲待要說兩句,又怕黛玉多心,說不得忍氣,無精打采,一直出來”為止是。

當然,可能曹雪芹在統稿時,從中進行了一些銜接過渡性質的處理,因此可能分界沒有這樣絕對。下面,筆者首先按文字順序對文字進行一些分析,然後再從文字之外點出一點證據,最後從中分析推論得出一些結論。

一、第29回相關文字分析

第29回的上半回和第30回的下半回,可以很明顯地看出,由曹雪芹自己創作的這兩個半回,是典型的曹雪芹的文風,即一切在彷彿生活本身的流動中,寫出人物各自的特性,同時展現出生活的豐富和色澤。

譬如,在第29回的前半回中,寫賈府一眾人到清虛觀打醮,其中賈府的排場、王熙鳳的兇狠(打小道士一節),王熙鳳的善於玩笑和言談(和張道士開玩笑),賈珍對賈蓉的不著調的做父親嚴厲,以及張道士的善於應酬以及寶玉小心地收藏起金麒麟以及黛玉的輕微的嘲弄等等,都無不如此,非常好看。

而在第30回的下半回中,則是紅樓夢中非常精彩有名的兩個故事,一個是寶玉到王夫人處去,王夫人正在午休,寶玉和金釧兒在無意中匯出了一段動人而悲慘的故事,一個是寶玉看見齡官在地上畫“薔”而引出的故事,這兩個故事在小說中既意義重大,同時又是不經意自然引來,都非常精彩。

譚德晶:紅樓夢中疑為脂硯齋操觚的兩個半回

劉旦宅繪金釧

但是,同樣是在這兩回中,第29回的下半回和第30回的上半回卻有許多不自然不合理處,其文字和敘事方法也有許多與曹雪芹的文風和敘事方法不大相合,如果是曹雪芹本人寫來,絕不會在同一回中顯出這樣大的差異。下面我們還是看具體的例項:

第29回的下半回,開始即是寶玉怪張道士給他說親的一個過渡性段落,小說此處是這樣過渡的:

賈母因昨日見張道士提起寶玉說親的事來,誰知寶玉一日心中不自在,回家來生氣,嗔著張道士與他說了親,口口聲聲說“從今以後,再不見張道士了”,別人也並不知為什麼原故。二則黛玉昨日回家,又中了暑。因此二事,賈母便執意不去了。鳳姐見不去,自己帶了人去,也不在話下。

且說寶玉因見黛玉病了,心裡放不下,飯也懶怠吃,不時來問,只怕他有個好歹。黛玉因說道:“你只管聽你的戲去罷,在家裡做什麼?”寶玉因昨日張道士提親之事,心中大不受用,今聽見黛玉如此說,心裡因想道:“別人不知道我的心還可恕,連她也奚落起我來。……”

筆者以為,這段文字的出現不大合理,因為在前面,即在第29回的前半回中,固然寫到了張道士以不十分正式的口吻說到給寶玉說親,但無論是賈母還是寶玉抑或是黛玉,都沒有半點不高興,而且揆諸情理,也絕不會不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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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劇《紅樓夢》張道士劇照

而且在接下來的情節上,即張道士拿寶玉的“玉”給別的寺廟來的道士們看稀奇,以及別的道士們紛紛把自己隨身佩戴的寶貝拿出來送給寶玉,寶玉又提出將這些寶貝施捨給窮人等等,也顯示出寶玉絕沒有半點不高興,而是很高興。

如果真要寫有些不高興,也應該是寫黛玉可能有點不高興,而且黛玉不高興,也不應該是因為張道士說親而不高興,因為張道士即沒有正式說,且賈母又已經回絕,黛玉應該高興才對;黛玉如果要稍有點不高興,也應當是為寶玉私藏金麒麟而有點不高興(黛玉當時只是表示了輕微的嘲弄,並沒有真生氣。這才是合乎情理的)。

那麼為什麼會出現這樣一個過渡性情節呢?筆者以為,脂硯齋批書之餘一時技癢,也想試試自己筆力寫幾頁小說,曹雪芹也同意讓他放手寫幾頁小說,於是他接手便故意製造矛盾衝突,以便於他開展後續的情節。

第29回下半,其實情節十分單一(一心專在寶黛衝突的情節上,而脫離了鮮活的生活場景和生活流,而這恰是紅樓夢最重要的敘事特色),除了上面所述的一個過渡,餘下的就是製造了寶玉黛玉的一次沒有來由的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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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敦邦繪《痴情女情重愈斟情》

這一衝突的“大戲”,如果孤立的看,似乎也過得去,矛盾衝突很激烈,大段的心理描寫似乎也較為合乎寶玉黛玉此一階段的愛情心理,但是稍一細較,就會發現其中有許多不合理不妥當處:

第一,前面我們說了,寶玉黛玉因為張道士說親而不高興這一前提是不存在的,因此,整個下半回的這一衝突的“大戲”的建立就沒有依據。

第二,正因為沒有依據,或即使有一點依據,裡面的衝突也顯得不自然,顯得是故意的為了矛盾衝突而製造矛盾衝突。譬如裡面寶玉砸玉的情節就顯得過頭:

那寶玉又聽見他說“好姻緣”三個字,越發逆了己意。心裡幹噎,口裡說不出來,便賭氣向頸上摘下通靈玉來,咬咬牙,狠命往地下一摔,道:“什麼勞什子!我砸了你,就完了事了!”偏生那玉堅硬非常,摔了一下,竟文風不動。寶玉見不破,便回身找東西來砸。黛玉見他如此,早已哭起來,說道:“何苦來,你砸那啞吧東西?你砸他,不如來砸我!”

整個小說中,“砸玉”的情節一共兩次,第一次就是第三回寶黛相見寶玉砸玉,此一次砸玉奠定了寶玉黛玉愛情的基調,也表現了寶玉的某種“呆”性,同時具有某種象徵意味,是十分精彩的文字。但是此處的第二次砸玉,就顯得不自然,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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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旦宅繪寶黛情深

首先,我們退一步說,即便寶玉甚至黛玉因為張道士說親的事有點不高興,也遠不到“砸玉”的份上。為什麼,因為前面許多次黛玉經常為寶釵和她的金鎖而吃醋,寶黛兩人也經常為此衝突,寶玉也曾幾次在黛玉面前賭咒發誓,寶玉也不曾砸玉,寶玉怎麼可能為了一個張道士並不認真的說親來砸玉呢?

第二,砸玉過程本身也顯得過頭,不自然,譬如,寶玉砸玉時氣憤到“心裡幹噎,口裡說不出來”,“狠命”地往地下摔玉,沒摔壞,竟然找東西來“砸”。如此的極端舉動,有些不合情理,在藝術上也顯得過頭。

第三,與寶玉的諸多舉動反應過頭不自然一樣,裡面對黛玉的反應的處理也是不自然、過頭的。譬如裡面描寫黛玉:

黛玉一行哭著,一行聽了這話,說到自己心坎兒上來,可見寶玉連襲人不如,越發傷心大哭起來。心裡一急,方才吃的香薷飲,便承受不住,“哇”的一聲,都吐出來了。紫鵑忙上來用絹子接住,登時一口一口的,把塊絹子吐溼。雪雁忙上來捶揉。”

黛玉如此劇烈的反應,在前八十回中,在各種吃醋、爭吵、使氣的場合中就沒有過(第57回,黛玉聽襲人說寶玉“不中用了”有過很劇烈的反應,但這與因愛情的緣故生氣不是一回事)即使在第26回“蜂腰橋設言傳心事,瀟湘館春困發幽情”中,黛玉到寶玉處去,自以為寶玉不給她開門,黛玉的反應也只是“越想越覺傷感,便也不顧蒼苔露冷,花徑風寒,獨立牆角邊花陰之下,悲悲切切,嗚咽起來。原來這黛玉秉絕代之姿容,具稀世之俊美,不期這一哭,把那附近的柳枝花朵上宿鳥棲鴉,一聞此聲,俱忒楞楞飛起遠避,不忍再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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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劇《紅樓夢》中林黛玉劇照

如此劇烈的反應,一直要到後四十回中,在第89回“人亡物在公子填詞,蛇影杯弓顰卿絕粒”,第97回“林黛玉焚稿斷痴情,薛寶釵出閨成大禮”中才出現。而這兩次劇烈反應,一次是寶黛愛情的悲劇的一個前奏和預演,一次就是他們愛情的悲劇性的終結。

而在此處的第29回,怎麼可能會因為一個什麼張道士的一個半開玩笑式的說親產生如此劇烈的反應呢?黛玉的劇烈反應,除了上引的嘔吐的情節,還有一個“鉸穗子”的情節也顯得過頭不合情理。

“鉸”的情節在前面出現過,在第17回中,寶玉因為“題對額”得到了賈政的表揚,於是眾清客和小廝一齊上來把寶玉隨身佩戴的東西搶了個精光,回來黛玉見她送給寶玉的荷包也不見了,以為寶玉把她送給他的小信物兒也送給人了,黛玉於是:

生氣回房,將前日寶玉囑咐他沒做完的香袋兒,拿起剪子來就鉸。寶玉見他生氣,便忙趕過來,早已剪破了。寶玉曾見過這香袋,雖未完工,卻十分精巧,無故剪了,卻也可氣。因忙把衣領解了,從裡面衣襟上將所繫荷包解下來了,遞與黛玉道:“你瞧瞧,這是什麼東西?我何從把你的東西給人來著?”黛玉見他如此珍重,帶在裡面,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因此自悔莽撞剪了香袋,低著頭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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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畫《寶玉和黛玉》

我們看,鉸香袋的情節出現在此處是很真實自然的,因為那個荷包是黛玉的心意,是他們愛情的一個見證,一個信物,如果把這樣值得珍視的東西也沒心沒肺送給人,那現在手頭正給你做的香袋還有什麼意思呢?所以賭氣就鉸了。

但是第29回處的“鉸穗子”的情節卻沒有必然性。而且我以為,曹雪芹既然已經在第17回就寫了一個“鉸香袋”的情節,就不會又自我重複地在第29回寫一個類似的“鉸穗子”的情節,況且這裡的“鉸”的情節和前面相比,差了一大截,曹雪芹應該不會容忍自己重複自己,而且是往差的方向重複自己。

筆者以為,第29回下半回之所以出現這種不自然、描寫過頭的現象,就是因為脂硯齋為了湊小說,就像我們今天許多電視劇的編劇導演湊戲一樣,常常靠刻意製造矛盾,製造衝突來編造情節,而往往不顧及人物的行動及人物性格是不是合情理。

此外我們還可以見出,脂硯齋一時技癢,也想來寫幾頁小說試試時,實在是功夫不夠(其實要幫曹雪芹續小說,沒有誰的功夫夠),他所編造的情節,其實很多是有意無意的模仿,譬如“砸玉”是模仿的,“鉸穗子”是模仿的,甚至“嘔吐”也是模仿的(黛玉嘔吐的情節最早出現在第57回,因此我判斷當脂硯齋技癢寫這兩個半回的小說時,他已經看到了後面的許多部分,由此我猜測曹雪芹並非一定按順序寫下來,或者脂硯齋是在曹雪芹修改補充的過程中寫的那兩個半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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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敦邦繪《寶敘借扇機帶雙敲》

第四,在敘述上,尤其是其中的大篇幅的心理描寫上,採用了曹雪芹極少採用的外聚焦性的全知視角的心理分析和敘述方式。例如其中一段:

原來寶玉自幼生成來的有一種下流痴病,況從幼時和黛玉耳鬢廝磨,心情相對,如今稍知些事,又看了些邪書僻傳,凡遠親近友之家所見的那些閨英闈秀,皆未有稍及黛玉者,所以早存一段心事,只不好說出來。故每每或喜或怒,變盡法子暗中試探。

那黛玉偏生也是個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試探。因你也將真心真意瞞起來,我也將真心真意瞞起來,都只用假意試探,如此“兩假相逢,終有一真”,其間瑣瑣碎碎,難保不有口角之事。

即如此刻,寶玉的心內想的是:“別人不知我的心還可恕, 難道你就不想我的心裡眼裡只有你?你不能為我解煩惱,反來拿這個話堵噎我,可見我心裡時時刻刻白有你,你心裡竟沒我了。”

寶玉是這個意思,只口裡說不出來。那黛玉心裡想著:“你心裡自然有我,雖有‘金玉相對’之說,你豈是重這邪說不重人的呢?我就時常提這‘金玉’,你只管瞭然無聞的,方見的是待我重,無毫髮私心了。怎麼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著急呢?可知你心裡時時有這個‘金玉’的念頭。我一提,你怕我多心,故意兒著急,安心哄我。”

那寶玉心中又想著:“我不管怎麼樣都好,只要你隨意,我就立刻因你死了,也是情願的。你知也罷,不知也罷,只由我的心,那才是你和我近,不和我遠。”黛玉心裡又想著:“你只管你就是了。你好,我自然好。你要把自己丟開,只管周旋我,是你不叫我近你,竟叫我遠了。”

看官,你道兩個人原是一個心,如此看來,卻都是多生了枝葉,將那求近之心反弄成疏遠之意了。

譚德晶:紅樓夢中疑為脂硯齋操觚的兩個半回

劉旦宅繪寶玉摔玉

我們且不管這段心理描寫合理不合理,單從敘事手法來說,這種全知視角的純然外聚焦式的心理分析方式,顯得就是非曹雪芹式的。

曹公的心理描寫,第一,沒有這樣大篇幅的外聚焦性的心理分析,第二,曹公的心理描寫,一般都是採用內聚焦性的,從人物自身的特性和情景出發,從人物自己的內心裡“吐”出來的,雖然在敘述上,它不能不借由一個敘述者來進行描寫,但是在閱讀感受上,我們卻很少感受到這個敘述者的存在,彷彿就是人物自己在那裡思想。作為一種比較,我們不妨引出第32回中的一段著名的心理描寫:

原來黛玉知道史湘雲在這裡,寶玉一定又趕來,說麒麟的原故。因心下忖度著,近日寶玉弄來的外傳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鴛鴦,或有鳳凰,或玉環金佩,或鮫帕鸞絛,皆由小物而遂終身之願。今忽見寶玉也有麒麟,便恐藉此生隙,同湘雲也做出那些風流佳事來。因而悄悄走來,見機行事,以察二人之意。

不想剛走進來,正聽見湘雲說“經濟”一事,寶玉又說“林妹妹不說這些混賬話,要說這話,我也和他生分了”。

黛玉聽了這話,不覺又喜又驚,又悲又嘆。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錯,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所驚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稱揚於我,其親熱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嘆者:你既為我的知己,自然我亦可為你的知己,既你我為知己,又何必有“金玉”之論呢?既有“金玉”之論,也該你我有之,又何必來一寶釵呢?所悲者:母親早逝,雖有銘心刻骨之言,無人為我主張;況近日每覺神思恍惚,病已漸成,醫者更雲:“氣弱血虧,恐致勞怯之症。”我雖為你的知己,但恐不能久待;你縱為我的知己,奈我薄命何!

譚德晶:紅樓夢中疑為脂硯齋操觚的兩個半回

電視劇《紅樓夢》中林黛玉劇照

這大約是紅樓夢中除了上引第29回的篇幅最長的一段心理描寫了。

我們比較以上兩段心理描寫,可以看出它們在敘述上的巨大區別,第29回的心理描寫,我們可以明顯地感知到敘述者的存在,是敘述者從外面對人物的心理所進行的描寫,甚至就是敘述者從外面對人物的一種心理分析,那些“心理”明顯是外在的敘述者所給予的,與人物心理極其情景顯示為“兩張皮”。

而第32回中的心理描寫,雖然在開頭引出心理描寫的幾句中,我們也感知到一個敘述者的存在,但是一旦進入到心理描寫本身,敘述者的存在就似乎已經隱去,其心理純然是人物自己的心理,是此時此刻從特定情景中從人物自己的心裡流出來的。

尤其是從“黛玉聽了這話,不覺又喜又驚,又悲又嘆”開始的心理描寫,我們已經完全忘記了敘述者的存在,心理描寫與此情此景與人物已經完全融為一體。

是不是僅僅此處的心理描寫是如此呢?其實不是,舉凡曹公的心理描寫,都具有這樣的自然自在與此情此景融為一體的品質,是一種內聚焦式的近於零度視角的心理描寫。

譚德晶:紅樓夢中疑為脂硯齋操觚的兩個半回

劉旦宅繪黛玉

我們不妨再看第23回中的一段:

(黛玉)正欲回房,剛走到梨香院牆角外,只聽見牆內笛韻悠揚,歌聲婉轉,黛玉便知是那十二個女孩子演習戲文。雖未留心去聽,偶然兩句吹到耳朵內,明明白白一字不落道:“原來是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黛玉聽了,倒也十分感慨纏綿,便止步側耳細聽。又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聽了這兩句,不覺點頭自嘆,心下自思:“原來戲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戲,未必能領略其中的趣味。”

想畢,又後悔不該胡想,耽誤了聽曲子。再聽時,恰唱道:“只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黛玉聽了這兩句,不覺心動神搖。又聽道“你在幽閨自憐”等句,越發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細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個字的滋味。

忽又想起前日見古人詩中,有“水流花謝兩無情”之句;再詞中又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之句;又兼方才所見《西廂記》中“花落水流紅,閒愁萬種”之句:都一時想起來,湊聚在一處。仔細忖度,不覺心痛神馳,眼中落淚。

此段心理描寫,完全穿插在人物的行動和感覺中,與此情此景完全融為一體,雖然它實際也有一個敘述者的存在,但因為是內聚焦的,心裡活動是完全從人物自己的心裡流出來的,以致讓人忘記了忽略了一個敘述者存在。

如此的例子當然還有很多,我們限於篇幅不可能舉出更多的例子,總之,曹雪芹的心理描寫,除了極個別的帶提示性的外在的交代,可以說完全沒有第29回所舉出的那種外聚焦式的心理描寫和心理分析方式,第29回下半回的心理描寫的非曹氏風格,是可以很清楚地識別出來的。

譚德晶:紅樓夢中疑為脂硯齋操觚的兩個半回

任率英繪《寶黛悟情》

第五,第29回下半回中的文字亦有許多不妥的地方。例如下面引出的幾個例子:

且說寶玉見黛玉病了,心裡放不下,飯也懶怠吃,不時來問,只怕她有個好歹。

筆者以為,這裡的“只怕她有個好歹”一句不大妥當,黛玉生病在小說中間是常事,用黛玉自己的話來說,自打出生以來,吃的藥比吃的飯還多。在小說中,黛玉生病時,寶玉從來都是勸慰她,也從來沒有過什麼“有個好歹”的想法。

再說,寶玉當時只有十五六歲年紀,何曾會如成年、老年人一樣想到什麼“有個好歹”。筆者以為,這樣的“想法”實際就是寫作的人,也就是脂硯齋不知不覺把自己的視角給了小說中的人物(而曹雪芹通常都是用人物自己的視角,也就是所謂限制視角來進行敘述的)所致。

原來寶玉自幼生成來的有一種下流痴病,況從幼時和黛玉耳鬢廝磨,心情相對。

此段文字,筆者以為有兩處不妥,第一“下流痴病”的評價不大妥當。這段文字是以小說的敘述者、也就是作者的口吻說的,在小說中,曹雪芹自己雖然也會對自己給予貶低的評價,例如第三回中的《西江月》詞二首即是。

但是那種貶低的評價大多都是一種反諷的寫法,並不代表作者對自己真正的評價,而對寶玉此一種特性(喜歡女兒)表示貶低評價的,往往是別人的評價。而在小說第6回賈寶玉神遊太虛幻景中,警幻仙姑所給予他的天下第一“意淫”之人評價,其實是對賈寶玉的一種嘉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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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惠浪繪《寶玉悟情圖》

因此,這裡的“下流痴病”的評價,實際來自於脂硯齋對書中人物賈寶玉的認識。能夠佐證我們的這一結論的,恰好有一段來自脂批的評點可以與此相互印證:

寶玉品性高雅,其終日花圍翠繞,用力維持其間,淫蕩之至,而能使旁人不覺,被人不厭。賈蓉不分長幼微賤,縱意馳騁於中,惡習可恨。二人形景天淵而終歸於邪,其濫一也。所謂五十步之間耳。持家有意於子弟者,揣此以照察之可也。(脂硯齋第63回回後批)

在脂硯齋的眼中,書中的男主人公賈寶玉實際是與小說中的輕薄紈絝子弟賈蓉是一路貨色(而實際上,這種認識是與小說的主題表現大相徑庭的),所以,在第29回的此處,他使用“下流痴病”來對寶玉進行描述,也就不足怪了。

此段文字的第二處不妥是“心情相對”這一用語,雖然這純粹是一個用語問題,但筆者總感覺語言大師曹雪芹不會如此語言貧乏,“心情相對”不僅表述模糊,而且這用語有點“俗”,這與曹雪芹舌吐蓮花,字字珠璣的功夫,似相去甚遠。

那黛玉心裡想著:“你心裡自然有我,雖有‘金玉相對’之說,你豈是重這邪說不重人的呢?”

此段文字,亦有幾點大可斟酌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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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曉玲繪 《林黛玉與賈寶玉》

第一,這裡將黛玉愛吃醋的心理完全寫成了一種爭寵的表現,而且寫得過於直露。

其實前面許多情節中,黛玉儘管常常吃寶釵的醋,但是那是一種純自然的心理反應,黛玉其實並沒有往深處(即往婚姻方面想)想,相反,每次當寶玉當面向黛玉表白時,黛玉的反應都是慍怒的、含蓄的,如此方符合黛玉的年齡、身份和性格教養,如果如此直白地用“木石之盟”與“金玉之論”相爭,將會有損黛玉高潔的形象,也會有損後來黛玉與寶釵的和好和相知。因此,我以為,持這種直露“相爭”的感情,實只是脂硯齋作為讀者的一個看法。

第二,也是兩個用語方面的問題,一是“金玉相對”的用語,顯示了脂硯齋語言的貧乏。

筆者以“金玉”為關鍵詞搜尋,裡面有“金玉良緣”、“金玉之論”、“金玉姻緣”,第九十五回還有“拆散他們的‘金玉’”(原話是黛玉的一段心理活動:“ 果真‘金’‘玉’有緣,寶玉如何能把這玉丟了呢?或者因我之事,拆散他們的‘金玉’,也未可知”。)

第九十六回“瞞訊息鳳姐設奇謀,洩機關顰兒迷本性”中還有“‘金玉’的道理”(原話是賈母王夫人與薛姨媽商量讓寶玉和寶釵成親以“沖喜”時所說:“服裡娶親,當真使不得;況且寶玉病著,也不可叫他成親:不過是沖沖喜。我們兩家願意,孩子們又有‘金玉’的道理”。)

我們看,在各種不同的語境中,曹雪芹對“金玉”會有不同的用法,都使用得恰到好處,但這個“金玉相對”不僅用語顯得很平庸,與前面的各種用法顯出很大的區別,而且我覺得“金玉相對”這個片語本身,就是一個模糊的表達,是一種不規範的口頭語,什麼叫“金玉相對”?“金玉相對”是成對,還是對立?

我想語言大師曹雪芹應該不會寫出這樣的語言,倒是前面脂硯齋有一個“心情相對”,或許這是脂硯齋喜歡用的詞彙。

譚德晶:紅樓夢中疑為脂硯齋操觚的兩個半回

薛敏繪林黛玉

第二處不妥當的用語是“邪說”一詞。黛玉的確是吃寶釵的醋,但那是少女的一種自然的心理反應,且此時寶玉與寶釵的關係並沒有真正危及黛玉,寶釵自己也是一種無可無不可的態度,潔身自處的黛玉在相關的心理活動中怎麼可能認為“金玉之論”是“邪說”呢?因此,這“邪說”的觀念情感,實只是作為讀者的脂硯齋的觀點(脂硯齋大概是抑釵揚黛的),他不自覺地把自己的觀念情感帶進了小說中。

二、第三十回相關文字分析

第三十回前半回(從第30回開頭一直到“無精打采,一直出來”為止)主要寫了兩件事,一是承接前面(第29回下半回)繼續寫寶玉黛玉繼續為張道士說親的事生氣,第二是寫寶玉嘲諷寶釵為“楊妃”。下面我們把這兩件事分開說:

此半回寫寶玉黛玉生氣的部分孤立地看,要比脂硯齋剛開始寫的第29回下半回要通達可讀一些,但是它的一些根本性的缺陷仍然存在,這些缺陷都是由前面的情節設計而來的。

最主要的還是這三個方面,一是情節沒有依據(此不贅述),第二是相關描寫不自然,過頭,例如裡面寫“黛玉兩眼直瞪瞪的瞅了他半天,氣的“噯”了一聲,說不出話來。見寶玉別的臉上紫漲,便咬著牙,用指頭狠命的在他額上戳了一下子,“哼”了一聲,說道:“你這個——”

這些描寫,都顯得不自然,都有”為賦新詩強說愁“的毛病。此外還有一些描寫亦是如此。

第三,就是有些描寫很不合情理,且模仿的痕跡很重。例如下面“做和尚”的情節:

譚德晶:紅樓夢中疑為脂硯齋操觚的兩個半回

連環畫《寶玉出走》

黛玉道:“我回家去。”寶玉笑道:“我跟了去。”黛玉道:“我死了呢?”寶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黛玉一聞此言,登時把臉放下來,問道:“想是你要死了!胡說的是什麼?你們家倒有幾個親姐姐親妹妹呢!明兒都死了,你幾個身子做和尚去呢?等我把這個話告訴別人評評理。”

這段文字中,其中有一些描寫相當不合理。例如,當黛玉聽寶玉說“你死了,我做和尚”後回答他說:“想是你要死了!胡說的是什麼?你們家倒有幾個親姐姐親妹妹呢!明兒都死了,你幾個身子做和尚去呢?”黛玉的這段回答是很不合理的:

首先,所謂“做和尚”,本來是指自己所深愛的女人死了,萬念俱灰,堪破紅塵做和尚去,而不是指自己的姐妹死了做和尚去。黛玉怎麼可能說“你們家倒有幾個親姐姐妹妹呢!明兒都死了,你幾個身子做和尚去呢?”來回答寶玉呢?

第二,黛玉一直是以寶玉的心上人自許的,也知道寶玉愛她,持這種情感的她,怎麼可能說“你們家倒有幾個親姐姐親妹妹呢!”如果她這樣說,就是將自己自居於寶玉的妹妹,而不是戀人的地位,而這在將愛情視為生命的黛玉的心中,是絕不可能出現的念頭。

第三,黛玉在此種情形下,也絕不可能說出“你們家倒有幾個親姐姐親妹妹呢!明兒都死了”這麼不合情理也不吉利的話。因此,我判斷,如此大的漏洞,就是脂硯齋在憑空極力製造衝突時,顧此失彼弄出來的。

譚德晶:紅樓夢中疑為脂硯齋操觚的兩個半回

陸小曼繪林黛玉

此外,在上引的情節中,“你們家倒有幾個親姐姐親妹妹呢!明兒都死了,你幾個身子做和尚去呢?”還有模仿的痕跡,而且我以為模仿的還不止一處,第一處模仿的是第18回:

(寶玉說)“該死,該死!眼前現成的句子竟想不到。姐姐真是‘一字師’了!從此只叫你師傅,再不叫姐姐了。”寶釵也悄悄的笑道:“還不快做上去,只姐姐妹妹的!誰是你姐姐?那上頭穿黃袍的才是你姐姐呢。”

另一處大約是模仿第100回,其時探春遠嫁,寶玉不由悲傷自己的姐妹死的死,遠嫁的遠嫁,於是寶釵質問寶玉(其時他們已結婚):

據你的心裡,要這些姐妹都在家裡陪到你老了,都不為終身的事嗎?要說別人,或者還有別的想頭。你自己的姐姐妹妹,不用說沒有遠嫁的;就是有,老爺作主,你有什麼法兒?打量天下就是你一個人愛姐姐妹妹呢?要是都象你,就連我也不能陪著你了。大凡人唸書原為的是明理,怎麼你越念越糊塗了呢。這麼說起來,我和襲姑娘各自一邊兒去,讓你把姐姐妹妹們都邀了來守著你。

我想,這就是第30回中那段話的部分由來,脂硯齋大概對這兩處有關“姐姐”的描寫記憶深刻,所以在第30回就模仿著寫出那一段,但是,我們可以看到,第18回和第100回中,有關“姐姐”的一番說詞多麼自然合理,但是第30回中,則顯得生拉硬扯,很不合理。

其實,在第30回前半回的那半個故事中,還有一些也有模仿的痕跡,如黛玉的半截話“你這個——”、黛玉扔“綃帕”給寶玉擦眼淚,黛玉和寶釵、寶玉有關“負荊請罪”的一段冷嘲熱諷也有較明顯的模仿的痕跡。

譚德晶:紅樓夢中疑為脂硯齋操觚的兩個半回

陳政明繪寶黛讀書圖

另外,這段故事中王熙鳳說的“烏眼雞”、以及“黃鶯抓住鷂子的腳,兩個人都扣了環了”的笑話等也都是透過模仿寫出來的。

大約點評過紅樓夢的脂硯齋十分清楚,王熙鳳只要一出場,大概就免不了說幾個笑話,於是也如法炮製,讓王熙鳳說了兩個笑話。

但我以為,王熙鳳的這個“扣了環”的笑話並不恰當,第一,“扣了環了”的這個比喻過露,因為王熙風肯定知道王夫人和賈母都是恪守傳統道德的人,不喜歡男女授受過於親密。第二,王熙風肯定也知道王夫人和賈母真正中意的是寶釵,因此,儘管她也開過寶玉黛玉的玩笑(例如第25回王熙鳳開的“喝茶”的玩笑),但不可能如此直露的開玩笑。

從這些模仿中我們可以看出,脂硯齋不愧是幾次評點過紅樓夢的,對紅樓夢非常熟悉,但即便如此,他實在不可能脫離原作獨立寫出哪怕半頁真正的小說,他所能做的,最多隻能是有些神似的模仿。

下面我們再來討論第30回前半回中的第二個故事情節,即寶玉諷刺寶釵是“楊妃”的情節。這個情節雖然短小,但是它在紅樓夢中卻非常有名,影響也非常深遠。

譚德晶:紅樓夢中疑為脂硯齋操觚的兩個半回

電視劇《紅樓夢》中薛寶釵劇照

為什麼有名且影響深遠呢?因為在整部紅樓夢中,這大概是表現薛寶釵的“劣跡”最為昭彰的一次(第27回中滴翠亭寶釵“嫁禍”黛玉也算一次劣跡,但那次寫得十分隱晦,最多也就是一種無意識行為),在相當的程度上滿足了“抑釵揚黛”的人的情緒(脂硯齋大概屬於這一派的人物)。但是筆者以為,這段情節卻有相當多的不合理不妥當之處:

第一,這段情節在處理手法上有模仿重複第22回中湘雲無意得罪黛玉(說黛玉像剛剛演出中的一個小戲子)的那個情節。

筆者以為,作為唯美主義者的曹雪芹,在寫作上應該不會在此處又寫一個類似的情節,第22回是湘雲說黛玉像某個戲子,無意得罪了黛玉,而這裡是寶玉說寶釵像“楊妃”,無意間得罪了寶釵。

第二,引出這個故事的轉換處不是很自然,其相關部分是這樣:

寶玉又笑道:“姐姐知道體諒我就好了。”又道:“姐姐怎麼不聽戲去?”寶釵道:“我怕熱。聽了兩出,熱的很,要走呢,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躲了。”

寶玉聽說,自己由不得臉上沒意思,只得又搭訕笑道:“怪不得他們拿姐姐比楊妃,原也富胎些。”寶釵聽說,登時紅了臉,待要發作,又不好怎麼樣。

在上引的部分中,寶玉問寶釵為什麼不去聽戲(薛蟠的生日演戲),寶釵說怕熱,於是推託身上不好,“就躲了”沒去聽戲。

譚德晶:紅樓夢中疑為脂硯齋操觚的兩個半回

《新評繡像全傳紅樓夢》賈寶玉繡像

就這麼一段話,寶玉怎麼會“由不得臉上沒意思”呢?怎麼會尷尬地“又搭訕笑道”呢?我想,這樣沒來由的話,只是脂硯齋為了引出那個“楊妃”的情節罷了,別的就顧不得了。

第三,寶釵的反應過於激烈,似乎也不大合情理。

寶玉把寶釵比作“楊妃”,寶釵是可能有些不高興,畢竟在舊的傳統語境中,楊貴妃是一個帶有貶義的人物。但是,聰慧理性而節制的寶釵,怎麼可能沒事找事的又拉上“楊國忠”呢,說寶釵怕熱,富胎,像“楊妃”,又關楊國忠什麼事呢?

所以說,寶釵這樣的不合理的反應,實在只是脂硯齋因為不喜歡寶釵,在此拉出一個“楊國忠”來暗示寶釵的虛偽。而這種對於寶釵的貶斥態度,實際有悖於曹雪芹對寶釵這個人物的定性。此外,寶釵突然對一個不知哪兒跑出來的丫頭“靚兒”的厲聲斥責,大不似寶釵日常的為人:

正說著,可巧小丫頭靚兒因不見了扇子,和寶釵笑道:“必是寶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賞我罷。”寶釵指著他厲聲說道:“你要仔細!你見我和誰玩過!有和你素日嘻皮笑臉的那些姑娘們,你該問他們去!”說的靚兒跑了。

譚德晶:紅樓夢中疑為脂硯齋操觚的兩個半回

電視劇《紅樓夢》中賈寶玉、薛寶釵劇照

如此聲色俱厲,竟不似寶釵,而是鳳辣子了。比較一下第20回寶釵喝止鶯兒的一段:

賈環急了,伸手便抓起骰子來,就要拿錢,說是個四點。鶯兒便說:“明明是個麼!”寶釵見賈環急了,便瞅了鶯兒一眼,說道:“越大越沒規矩!難道爺們還賴你?還不放下錢來呢。”鶯兒滿心委屈,見姑娘說,不敢出聲,只得放下錢來,口內嘟囔說: “一個做爺的,還賴我們這幾個錢,連我也瞧不起!”

這才是寶釵的作為和聲口,寶釵怎麼可能會因為一個小丫頭說的一個玩笑,如此地失態呢?我想,這也是脂硯齋因為要湊小說,故意製造衝突,另外,也是因為他對寶釵持貶斥態度,故在此把寶釵寫得聲色俱厲,以表示寶釵平日的穩重和平溫柔敦厚都是假的。

第四,在寶玉無意得罪了寶釵之後,黛玉的得意之情也寫得稍微過度,在此處之前,儘管黛玉多次吃寶釵的醋,使小性兒,但是都沒有像此處表現得如此直露。我以為,這樣寫黛玉,就不僅是小性兒和吃醋的問題了,而是黛玉心胸狹窄,睚眥必報,將有損於黛玉的高潔形象。

三、一些外在的證據及推論

當筆者在閱讀中憑其直覺嗅得這兩個半回的非曹雪芹味道,並猜測這些文字多半是脂硯齋一時手癢而搞出來的時候,我就猜想,如果這是脂硯齋寫的,他應該不會評點自己寫的部分。

譚德晶:紅樓夢中疑為脂硯齋操觚的兩個半回

《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

儘管筆者也曾經認真讀過脂批,但也實在不記得他批過哪些,略過哪些,故我就又翻出脂批來查查,這一查非同小可,在本來批得很密集批得熱火朝天的時候,居然有整整三回脂硯齋幾乎完全沒有批,而這三回恰好就是第29回、第30回,第31回。

第29回,沒有夾批側批眉批等,僅庚辰本有幾句回前批,戚序本有幾句回後批。第30回,也是基本只有回前和回後批,僅在甲辰本的“寶玉見他摔了帕子來,忙接住拭了淚。”後,有幾句批語:“寫盡寶、黛無限心曲,假使聖嘆見之,正不知批出多少妙處。”第31回也僅有回前回後批。

然後從第32回開始,又恢復了前面那種比較密集的評點。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形呢?聯絡我對文字的感悟分析,我覺得這不是偶然的,這應該是脂硯齋一方面不好意思來自己評點自己寫的東西,另一方面或他自己也覺得他寫的那兩個半回實在也沒有什麼好評點的,於是他就乾脆不再去評他參與了的第29回,第30回。

那為什麼連同他沒有參與的第31回他也一併沒有評點呢?這裡面可能有兩點原因,第一,如果他單單拈出第29回、第30回不批,這也太過顯眼突兀,於是在第31回緩衝一下。第二個原因,就是第31回雖然脂硯齋沒有參與,但是第31回卻與前面他參與了的第29回和第30回緊密相關,因為在第30回的下半回和接著的第31回中,曹雪芹用比較明顯的方法好幾次照應了前面第29回下半回、第30上半回脂硯齋寫的內容。

譚德晶:紅樓夢中疑為脂硯齋操觚的兩個半回

戴敦邦繪《 齡官劃薔痴及局外》

曹雪芹這麼做,等於是正式地接受了脂硯齋寫的兩個半回,給它們發放了許可證。既然如此,第31回就和第29回、第30回有了別樣的聯絡,成了某種共同體了,所以,脂硯齋連同第31回,也就一起略過不批了。

為了把這個問題的來龍去脈瞭解得更清楚,下面我們就來看看曹雪芹是怎樣照應第29回、第30回的相關內容的,同時分析一下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曹雪芹對脂硯齋所寫部分的照應在第30回的下半回緊接著就開始了。在第30回的下半回“椿齡畫薔痴及局外”的故事中,寶玉隔著花草看見一個女孩子拿著簪子在地上掘,她開始以為是某個丫頭在學林妹妹葬花,於是打算喊話要那個丫頭不要這樣東施效顰,但仔細一看,卻是他不認識的一個學戲的女孩。在此處曹雪芹開始對前面的內容進行照應:

寶玉把舌頭一伸,將口掩住,自己想道:“幸而不曾造次,上兩回皆因造次了,顰兒也生氣,寶兒也多心,如今再得罪了他們,越發沒意思了。一面想,一面又恨不認得這個是誰。”

筆者以為,至少這段文字的目的之一,就是為了給前面做照應。寶玉在此想到的“前兩回”的造次,一是指第22回當湘雲直率地說那個小戲子“像林妹妹”時,寶玉給湘雲使眼色,要她不要說,免得“多心”的林妹妹生氣。

譚德晶:紅樓夢中疑為脂硯齋操觚的兩個半回

郵票《齡官畫薔》

寶玉一片好心給湘雲使眼色,卻被黛玉看見了,黛玉大概認為你給湘雲使眼色,就是認為我是個小性兒,而且實際上你在內心裡也是把我比作那個小戲子,故而後來黛玉大為生氣。

另一次所謂“造次”就是指本回的上半回,寶玉說寶釵像“楊妃”。根據筆者的分析,這第二次的“造次”實際上是脂硯齋寫出來的故事,現在曹雪芹把第30回第二次的“造次”特意與第22回的“造次”並列在一起並給予照應,就等於把脂硯齋寫的部分正式納入到了紅樓夢的整體中,不啻於給脂硯齋寫的部分發放了許可證。

但是如果我們嚴格分析的話,其實說第22回寶玉的舉動是“造次”,是並不符合事實的,因為在這個事情中寶玉完全是一片好心,在動機和方式上都不能稱為“造次”。而且在第22回中,寶玉的心裡活動也是“細想自己原為怕她二人惱了,故在中間調停,不料自己反落了兩處的數落。”

我以為曹雪芹在這裡之所以把其稱為“造次”,只是為了讓它和第29回的真正的“造次”並列,以達到給第29回脂硯齋寫的部分以照應的目的,其用心不可謂不良苦。曹雪芹除了著急忙忙地第30回本回就給予脂硯齋以照應,然後緊接著在第31回的開頭又給予了一次照應,其文字是這樣:

譚德晶:紅樓夢中疑為脂硯齋操觚的兩個半回

胡若思繪寶黛情深

這日正是端陽佳節,蒲艾簪門,虎符係臂。午間王夫人治了酒席,請薛家母女等過節。寶玉見寶釵淡淡的,也不和他說話,自知是昨日的原故。王夫人見寶玉沒精打彩,也只當是昨日金釧兒之事,他沒好意思的,越發不理他。

黛玉見寶玉懶懶的,只當是他因為得罪了寶釵的原故,心中不受用,形容也就懶懶的。鳳姐昨日晚上王夫人就告訴了他寶玉金釧兒的事,知道王夫人不喜歡,自己如何敢說笑,也就隨著王夫人的氣色行事,更覺淡淡的。迎春姐妹見眾人沒意思,也都沒意思了。因此,大家坐了一坐,就散了。

上面這段文字是一段過渡性的文字,這段以後接著的就是“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的故事。其中說的“寶玉見寶釵淡淡的,也不和他說話,自知是昨日的原故”和“黛玉見寶玉懶懶的,只當是他因為得罪了寶釵的原故”都是指第30回上半回中“楊妃”那件事。

筆者以為,這段過渡文字的主要功用,也是為了給予脂硯齋寫的部分以照應,以將它們與紅樓夢的整體“彌合”起來。

兩次照應還不夠,同樣在第31回,曹雪芹還對此做了第三次照應:

譚德晶:紅樓夢中疑為脂硯齋操觚的兩個半回

趙惠民制重工粉彩瓷板寶玉黛玉讀西廂

寶玉道:“你何苦來替他招罵呢?饒這麼著,還有人說閒話,還擱得住你來說這些個!”襲人笑道:“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除非一口氣不來,死了,倒也罷了。”黛玉笑道:“你死了,別人不知怎麼樣,我先就哭死了。”寶玉笑道:“你死了,我做和尚去。”襲人道:“你老實些兒罷!何苦還混說。”

黛玉將兩個指頭一伸,抿著嘴兒笑道:“做了兩個和尚了!我從今以後,都記著你做和尚的遭數兒。”寶玉聽了,知道是點他前日的話,自己一笑,也就罷了。

這段文字,很明顯也是在為脂硯齋在第30回上半回寫的部分進行照應,裡面不僅有黛玉的“做了兩個和尚了”的人物語言,而且作者還特別用敘述語言“寶玉聽了,知道是點他前日的話”來更清楚地說明。其目的也是為了將脂硯齋寫的部分與紅樓夢的整體彌合起來。

從以上的分析中,我們可以得出這樣一些結論,進行這樣一些推論:

第一,脂硯齋手癢,想試一試自己的身手,撰寫第29回下半回和第30回上半回,是經過曹雪芹的同意的。

第二,脂硯齋寫了後,儘管不大如意,毛病很多,但或許曹雪芹礙於情面,同時也覺得亦無傷大雅,放置於書中並無大礙。所以,他將其保留了下來,只是精心地在第30回本回和第31回對此做了大量的照應,以達到至少在表面上將其彌合於小說的整體的目的。

譚德晶:紅樓夢中疑為脂硯齋操觚的兩個半回

庚辰本脂批

第三,從此事件中,我們可以見出曹雪芹和脂硯齋兩人的親密關係,這種親密關係乃至可以使曹雪芹讓脂硯齋也來寫一點試試。由此我們推論脂硯齋在紅樓夢“緣起”中所批的“今而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幸,餘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的批語絕非虛言。

第四,我們從中可以見出並推論,曹雪芹所寫的儘管是“血淚家史”,其中無數都有真實的人物和事情作為依據,但是紅樓夢絕不等同於自傳,如果只是“自傳”,脂硯齋也本是傳中人,他亦能稍可作書,但實際上他並不能。第二,如果是重視於真實的自傳,曹雪芹也不會放手讓脂硯齋這樣胡編。此外,我們由此代作事件揣其情景,可以見出紅樓夢是一個充滿創造的自由的寫作過程,其中不乏虛構與創作,寫作過程也充滿自由和歡樂。

第五,儘管“一芹一脂”的關係非常親密,但是,脂硯齋的作用基本只是“批書”,他們的所謂“共同創作”其實就是建立在一個寫書,一個批書的合作方式中。脂硯齋,儘管與曹雪芹年齡大致相仿,有共同的受教育經歷和生活經歷(都從脂批中見出),水平也相當可以,但是,他絕不能代替曹雪芹來真正的創作小說,因為他都試過了,第29回下半回和第30回上半回就是他試的結果。

這兩個半回,儘管他使出了渾身解數,前模後仿,又處處往寶黛的“大戲”上湊,製造矛盾,製造衝突,結果弄出的只是一些僵硬的(沒有生活情景的自然流動及其人物性格自然呈現,這是曹氏小說的精髓)到處都是毛病的東西。

譚德晶:紅樓夢中疑為脂硯齋操觚的兩個半回

王希廉評本《紅樓夢》

第六,由此我們可以知道,王希廉先生所說的幫別人續小說要比自己寫小說難上千倍是千真萬確的(見王希廉《增評補圖“石頭記”卷首“讀法”》,俞平伯、林語堂也有類似論述),也由此我們可以推論(當然我們有百十種別的證據,不依賴於這一推論(見筆者《紅樓夢後四十回真偽辨析》),所謂高鶚續寫後四十回是一個天大的笑話,一個宇宙級的冤屈。

202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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