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女性身體喪失尊嚴的時刻要遠多於男性

今年是林白老師《說吧,房間》發表23週年,因此,我社全新推出了修訂紀念版。

《說吧,房間》是林白女性書寫的代表作,可謂寫出了當代女性最深刻的痛楚感。

本週五晚,我們邀請到了林白老師到上海文藝讀者群做客~歡迎感興趣的朋友掃碼進群,收聽分享!

(群碼見文尾海報)

在作家林白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的作品裡,《一個人的戰爭》最受外界關注,但她自己最看重的其實是《說吧,房間》。

林白:女性身體喪失尊嚴的時刻要遠多於男性

林白近照

轉眼間,長篇小說《說吧,房間》距離初版已有23年。今年1月,《說吧,房間》由上海文藝出版社推出紀念修訂版。林白在後記中寫道:“二十三年來,社會生活各個方面在鉅變之中,但,

究其本質,女性之生活終究無大變

,女性求職總是更難,哺乳的奶汁仍然是血變成的,擠公交車的疲憊仍然會使乳汁分泌下降,奶水仍會變成汗水懸掛在額頭,人工流產仍需面對銳利凜冽的器具,面對那些彎刃、鋼尖、鋸齒,那些刀刃之上的刀刃,寒光之中的寒光,這些彷彿變成刑具的手術器械,它使女性如驚弓之鳥。”

“從整體來說,我覺得《說吧,房間》裡有更強烈的東西。就語言來說,其中有些片段是我自己比較得意,比較看重的。”近日,林白在接受澎湃新聞專訪時表示,“《說吧,房間》的價值,可能不應該由作者本人來說。我希望讀者在閱讀後承認女性的弱勢地位,併為此改變。”

在這部作品及女性生活之外,林白也聊起了眼下的生活。雖身處北京,但與武漢這座城有著千絲萬縷聯絡的她很難快樂。

“最近每天都在寫詩,到4月6日這一天已經寫到55首了。寫詩的狀態,爆炸性來臨。這是前所未有的狀態。透過寫詩,我的精神地貌正在重建,我好像對以前的一切都沒有興趣了。”林白如是說。

林白:女性身體喪失尊嚴的時刻要遠多於男性

今年1月,《說吧,房間》由上海文藝出版社推出紀念修訂版。

寫《說吧,房間》,有自己下崗的觸動

《說吧,房間》的故事情節很簡單:女編輯多米被報社解聘後,離開北京去深圳找工作,與女友南紅住在一起。南紅向多米敘說她闖蕩深圳的曲折經歷,而多米則在傾聽中不斷地回憶自己支離破碎的生活與事業。多米在深圳找工作未果,又重返北京。

不少人會把《說吧,房間》和英國女作家維吉尼亞·伍爾夫的《一間自己的房間》放在一起談論。但林白表示,《說吧,房間》跟伍爾夫沒有關係。“當時寫這部小說,有自己下崗的觸動。‘房間’只是一個私人的空間。”

1996年,林白下崗,四處求職,接連碰壁。她感到害怕、抗拒,想要逃離,她寫下

“求職的過程是一個人變成老鼠的過程”。

“這麼說吧,《說吧,房間》中,多米肯定有相當一部分跟我血肉相連。”

這樣的坦率其實是“危險”的——在林白的小說世界裡,讀者本就極其容易地把作者、小說敘述者、小說主人公混在一起。

“對於這種危險,我向來置之不理。”林白說,“寫作本就是一件奮不顧身的事情。”

《說吧,房間》 首刊於1997年《花城》雜誌第二期。當時因為《一個人的戰爭》,林白已置身於“女性主義文學”的潮流,被貼上了“女性主義寫作”的標籤。

“那是雙刃劍吧。”林白向澎湃新聞記者回應說,一方面,自己可以被辨識、被傳播,但同時也被狹窄了。

“我承認,我的作品裡有女性主義寫作的因素。《說吧,房間》裡女性主義寫作的因素就很多。但還要看具體的作品,比如《萬物花開》這部長篇裡幾乎就沒有女性主義的東西。”

在1997年的“九十年代女性小說四人談”中,林白說:“我不是為了表現兩性差距而寫作,也不是為了表現對男性社會的反抗而寫作,準確地說,不是為某種主義寫作。

我的寫作是從一個女性個體生命的感官、心靈出發,寫個人對於世界的感受,尋找與世界的對話。”

這番話過去了23年,時至今日,依然成立。

林白:女性身體喪失尊嚴的時刻要遠多於男性

《說吧,房間》手稿

片段式講述中,發出“軀體的聲音”

文學評論家南帆曾寫道,在《說吧,房間》裡,失業就是一塊銳利無比的大石頭砸碎了玻璃製造的胸膛,母愛就是手指背在女兒柔軟的牙齦觸及尖尖的牙齒,求職的尷尬就是在某個部門的負責人面前將自己的身體和內心變成蜂窩狀的物質,產後乘坐公共汽車就是讓汽油味、鐵的氣味從乳房張開的毛孔之中進入身體,命運的現身就是來自地板和天花板的類似於竊竊私語的噪音,人工流產就是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裡用身體的姿勢服從一個粗暴的指令:把兩腿叉開……

南帆稱:“《說吧,房間》不是一個習以為常的通俗故事,它引出了一個新的聲音——軀體的聲音。”

“這個評價是對的。

女性在生理和心理上經受的要遠超於男性,或者可以說,女性身體喪失尊嚴的時刻要遠多於男性。

”林白告訴澎湃新聞記者,“這種軀體的聲音和感覺,在以往的文學作品中可能不多,它們是被遮蔽的。它們也並非從虛空中來,而是有實感經驗的。”

而在寫法上,《說吧,房間》是片段式的,這類作品在林白的作品中佔比頗大。她說過,《說吧,房間》如果不是片段式的,她將會沒有寫作的熱情:“一個離婚下崗的女性,生活、情感、工作、婚姻,一切都已經破碎,而一個光滑完美的敘事離現實是多麼遙遠。”

讀者可以看到,南紅和多米的故事交替重疊,一個做著虛無之夢顛沛流離,一個在安於本分裡頭破血流。南紅的淚是多米的淚,南紅的血也是多米的血,誰也說不清她們之中誰可謂“過得更好一點”。

“兩個人都有原型,理解成一人兩體也可以。”林白說,“就文字而言,兩個人的重疊和交替,肯定是有意義的。但對於所有意義,作家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就像人類,人類其實是很笨的,在混沌之中,非常不清晰。很多事在當時也分不出好壞,當時覺得是不好的,過去幾年後發現是好的,有時候又相反。很多事情的意義,只有天才知道,或者說只有神才知道。這樣看來,我是神秘論者。”

她表示:“我的作品很多。多年的閱讀之後,我想不適合的讀者已經退卻了,剩下的就是願意沉浸在這些片段中的讀者。我願意和這樣的讀者共度時光。”

對於“女人到了三十歲”,她依然給不了答案

發表《說吧,房間》時,林白39歲。如今她的女兒也快到三十的年紀了。

有關三十歲,小說裡有這麼一段文字:“我已經三十多歲了,女人到了這個年齡,幹什麼都晚了,一切未知的事情全都有了答案,嫁一個男人,生一個孩子,一切就定型了。本來是一汪水,流來流去,任何一個點都可能發光,定型就意味著被裝入了容器,各種形狀各異的瓶子,不管什麼樣的瓶子,結果都是一樣的,那就是,永遠不能流動了,直到在裡頭髮臭變幹。除非瓶子破了或倒了。可是,水如何能撐破瓶子呢?”

“嫁一個男人,生一個孩子,一切就定型了。”類似的說法在近年關注女性生存困境的文學作品中多有出現,比如《82年生的金智英》《坡道上的家》。林白知道這些書,不過都沒看過。

如果把今天的社會環境與自己當年的進行比較,她感覺女性的生存境況並沒有更友好,似乎還更難了。“比如求職。以前是國家分配,現在找工作多難啊,很多工作不願意招女性。現在還開放二胎,女性要懷孕,要生產,要哺乳,還要兼顧工作和家庭,真的太難了。”

偶爾,她也會和女兒聊起愛情、婚姻、家庭、工作。“主要是聽她聊,我給不出什麼建議。她結不結婚,要不要小孩,都無所謂,我不勸。”林白說,“孩子很成熟,比我有生活智慧。”

在小說裡,多米在求職的失敗中發問:“我希望有人能夠告訴我,一個人近中年,離了婚,被解聘的女人,怎麼在養活自己和孩子的同時變得強大起來?”

對這個問題,小說到最後也沒有給出答案。

23年後的林白同樣不能。她說:“ ‘給答案’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沒有鼓舞讀者的信心,是我愧疚的。我自己的答案就是要重建內心。但重建內心,談何容易。”

透過寫詩,重建精神地貌

如今林白住在北京,生活還算規律。她每天寫詩,寫完一首詩就做點家務,也會打打太極,在午飯後半小時小睡一會。

每天的微信都是要看的。她在武漢大學上了四年本科,後來又在武漢市文聯工作了十年,前後加起來十四年。她說,在武漢有她的朋友同學同事,在湖北浠水有《婦女閒聊錄》裡的木珍,班上鄧同學的親人是中南醫院消化內科護士,後來去增援雷神山醫院。她每天在大學群、同事群,聽到的都是最直接的訊息,每天都不能冷靜。

她本是一個喜歡回望的人,但現在,無論是《說吧,房間》還是《一個人的戰爭》,無論是在她個人寫作史上意義重大的《婦女閒聊錄》還是在她看來最複雜、最具有閱讀價值的《北去來辭》,她都決定要“拋在腦後”了。今年《十月》雜誌第二期開了“新女性寫作專輯”,集中推出了包括她在內的13位女性作家的新作。即便是對於寫於去年十二月的詩,林白也不滿意了。

因為眼下、此刻,她有新的寫詩衝動。

這段時間,她基本早起寫詩,接近午飯時修改,也一直延續著手寫的習慣。最初的創作與反覆的修改都落在空白本子上,等定稿了再打進電腦裡。不過在微博和朋友圈,她還是喜歡直接發手寫頁的照片,上面有些潦草與凌亂,但痕跡本身也是記憶。

在寫詩之外,林白對柴米油鹽與草木自然依然有愛。她說:“日常生活還是很有價值的,有審美價值。”

“如果要描述我最近的狀態,就用這首詩吧。”

這首詩叫《蘋果》,寫於今年3月20日,是林白近期最喜歡、最滿意的一首。

林白:女性身體喪失尊嚴的時刻要遠多於男性

寫於今年3月20日的《蘋果》,是林白近期最喜歡、最滿意的一首詩。

書桌上的蘋果是最後一隻

我從未與一隻蘋果如此廝守過

從一月底到二月

再到三月二十日。

稀薄的芬芳安撫了我

某種縮塌我也完全明白

在時遠時近的距離中

你斑斕的拳頭張開

我就會看見詩——

那棕色的核。

我心無旁騖奔赴你的顏色

嫩黃、薑黃與橘黃

你的汁液包藏萬物

而我激烈地越過自身。

我超現實地想到了塞尚

他的蘋果與果盤

那些色彩的響度

與暗啞的答言

我不可避免地要想到

里爾克關於塞尚的通訊

你的內部已震動,

兀自升騰又跌落,

要極其切近事實是何等不易。

(注:末尾三行來自里爾克)

在《說吧,房間》修訂版後記中,林白曾說:“無論女性生活的變與不變,那些生命中的焦慮、惶恐、疼痛、碎裂等等,都還是需要文學的,而文學也是需要它們的。”

這句話用來解釋她此刻的心境,也再合適不過了。

(本文轉載於澎湃新聞,作者羅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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