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巴士上,兩本並排的書

劉荒田

她的書出格的破舊,沾上斑點,興許是油漬、汗跡,卷角,多皺,許多頁折起,還看到好幾種墨水的劃線,一些段落塗抹上紅、綠、粉紅色。可見,讀了無數遍,在各種場合。

“我想當作家……現在還不是,將來,誰說得準?”她的右手拿著剛才我撿起的筆,下意識地做了“寫”的姿勢。

2019年1月,號稱“四季如春”的舊金山,也有了標準的冬天。晚上七時多,寒風刺骨,市場街的行人裹緊大衣,微低著頭,鼻子通紅,往各種車站趕。這陣子,唯家中燒旺了壁爐的起居室具強烈的吸引力。我從唐人街走出,跳上7號巴士,馬上感到暖烘烘的,興許是明亮的燈光就是熱量。巴士往海濱開,這一趟乘客不多,誰都有座位。45分鐘以後到家。我在空著的雙人座上坐下。

掏出一本小說,兩個月前,江南採風途中,一位女作家送的簽名本,名字叫《情愛懺悔錄》。在開往蘇州的巴士上,這位虔誠的基督徒一板一眼地對我說:“你該從中看出信徒救贖的心路。”為了這一提示,我讀得格外鄭重。“文革”的背景,多難的青春,我身歷的故國曆史如車窗外的冷風。7號巴士開到下一站,停下,乘客上下,我沒有理會,沉浸在男女主角第一次爭吵中。隱隱感到旁邊的空位坐下一個人,白色大衣的下襬掃到我的褲腿。

巴士上坡,換擋時顛了一下,我的頭偏了偏,發現我手拿的書旁邊,並排著一本書,橫排,英文字母歷歷可見,和我的書距離只有兩三英寸。持書的手白皙,比我帶老年斑的手小,是女性。她光顧看書,我明白,老朽如我,是沒有絲毫教芳鄰看一眼的資本的。

然而,不能抑制好奇心。只因車上讀紙質書的越來越少了,即如眼下,車廂內看書的只有我和她。抬頭環顧,乘客中,滑手機的十多位,聽音樂的三四位,眯眼養神的兩三位。不過,讀白花花的紙頁不意味著“高階”,手機裡有的是電子書。我還發現,她翻書的左手,貼著三塊以上的“創可貼”。

這麼想著,忍不住睃了鄰座幾眼,三四十歲的女子,素面,“顏值”中等,鼻子大、高且微勾,該是猶太人。白大衣裡面是高領羊毛衣,和舊金山的藍領上班族沒什麼區別。觸目的是短短的頭髮,雖經梳理,仍嫌散亂,藉此可判斷,她上車前戴帽。如果在餐館當廚師,高高的紙帽子是免不了的。難得的是她心無旁騖,沒發現一位好事者在窺視她的書。

她的書出格的破舊,沾上斑點,興許是油漬、汗跡,卷角,多皺,許多頁折起,還看到好幾種墨水的劃線,一些段落塗抹上紅、綠、粉紅色。可見,讀了無數遍,在各種場合。如果她真的在廚房幹活,這本書,很可能擱在煤氣灶旁邊,受爐火烘烤和油星子濺射。

本來,兩本書可相安無事下去,直到她或者我下車,兩條人生平行線永不交會。她不會和我攀談,我更無意於“吊膀子”。她讀到一處,從手袋掏出一支顏色筆,欲標出重點。車拐彎,筆拋下地,滾到我的鞋子旁邊。她對我說對不起,作勢彎腰。我搶先撿起,交給她。她第一次正眼向我,說一聲:“謝謝!”

老天爺送來的機會。我說:“不客氣。我有點好奇,你的書……”她爽快地遞給我。書名是《關於寫作——創作生涯回憶錄》,作者是斯蒂芬·金。“名作家呢!”我讚歎一聲。

“你讀過他的小說嗎?比如,《閃靈》《末日逼近》《死光》《世事無常》……”她頓時熱情起來,側著臉孔,藍瞳閃出活潑的光,擺出和我“好好談談”的架勢。我把自己的書合上,有點不情願,因為被書裡男女主人公的命運牽扯著。

她正要就斯蒂芬·金這些暢銷書作發揮,被我截住。我說,這些書名,略略知道,但都沒讀過呢。她“哦”一聲,頓住了。

對這位“金粉”,我該如何措辭?要不要對她招供:我雖然老出飽經世故的模樣,但關於那位被《紐約時報》譽為“現代恐怖小說大師”的作家,限於英文水準和詞彙量,更限於謀生的壓力,只讀過《肖申克的救贖》,那是許多年前,為的是學英語而不是欣賞。但為了面子,文不對題地回答:“我不喜歡恐怖小說,因離現實太遠,我極少讀中國的武俠小說,出於同樣的心態。”她的手按在膝上書的封面,微笑著說:“沒問題啊,各有所好嘛!我喜歡的作家也不止金一個。”

“看樣子,你也是作家?”我的語氣平淡,但心裡湧起波瀾。她眨了眨眼睛,神情變得莊重,臉相頓時老了一點,可見玩世使人年輕。

“我想當作家……現在還不是,將來,誰說得準?”她的右手拿著剛才我撿起的筆,下意識地做了“寫”的姿勢。我記起38年前,我剛定居於舊金山,在一家西餐館當練習生,同事中有一位來自愛爾蘭的俏麗侍應生,名叫凱黎,她打兩份工,丈夫無業,天天宅在家裡寫作。我見過他幾次,英俊的小夥子,眼神恍惚,模樣比年齡大了十歲。“呵呵,代理商剛剛拿走他一本長篇小說,還沒有回覆,估計行!”有一次,科恩先生來就餐。科恩在舊金山《記事報》頭版開專欄開了20年,大名誰人不曉?凱黎早就巴結上他。科恩向凱黎問起,她這般回答。她還把丈夫的小說的名字寫在賬單存根上,請對方“多多推薦”。因為凱黎成天把丈夫的筆名掛在嘴上,我記下了,至今未忘——石坦·拜爾。這麼多年過去,也不知靠老婆養活的拜爾先生出名了沒有?不過,這一記憶,我沒對陌生的同座道及,只不痛不癢地說:“努力寫,寫!一定有那一天。”

“你怎麼知道我會成功?”她的微笑帶著黑色幽默,教我想起已退隱的哥倫比亞廣播公司“深夜脫口秀”男主持大衛·萊特曼。

隨即,她提高嗓門,生怕我誤會似的:“哎,我可不是為成功而寫,不要誤會。我的心結解不開,找誰都沒辦法,才想到寫作。”

我的臉無端發紅。最近又冒頭的老癥結——寫了一輩子還是沒名堂,被她無意點中了。

“有意思,如果不介意,你能不能把這‘心結’告訴我一二。我要從你的人生學習一些道理呢!”我懇切地說。

看窗外,巴士行走在“海街”。40多年前,這兒是席捲全美的嬉皮士運動的策源地。如果她晚生數十年,可能是那個“垮掉的一代”的活躍人物。閃亮的彩色招牌映在車窗,旋轉著。巴士靠站,鬍子拉碴的男子,鼻子帶鐵環的女子嘻嘻哈哈地上車,冷風從開啟的車門呼地灌入。

“我在猶他州出生,父母是摩門教徒,我在那裡從幼兒園直上到大學,主科是農業。我大學畢業那年,父母分居,我哪個也不靠,搬到加州來了。在舊金山待了七年,換了好幾種工作。你問我拿農科學位來大城市有什麼用?有的,去賣花草樹木的商店當售貨員,肯定優先被錄用。”我沒來得及品出她的自嘲,她先笑起來。

“扯遠了,我興起寫小說的念頭,是去年聖誕節。我接到約翰從猶他州打來的電話(約翰是誰?我插話。)他是我上大學時的男朋友,我父母管教嚴,我上到高中也不敢和男孩子約會,離開家去上大學,才和他好上,交往了兩年,畢業前分手了。他是詩人,瘦高個子,蠻可愛的。”她又下意識地拿起筆,做出“寫”的姿勢。

“我來到舊金山以後,和他斷了聯絡。我在這裡,男朋友換了三個。三年前,留在家鄉的約翰透過‘臉書’找到我,有時問問近況,有時談談他自己。他一直單身。去年,感恩節剛過,他和我通電話,說他的母親快不行了。他六歲起沒了父親,和母親感情好得不得了,這我知道。他說他傷心極了。我安慰他。兩個星期後,他又來電話,說母親走了。他受不了,躲在家,沒上班好多天,想自殺。我對他說,你千萬不要想不開,我去陪你。我把這事情告訴若瑟夫。(誰是若瑟夫?我問)。噢,男朋友,不,算是未婚夫了,他半年前向我求婚,我答應了。若瑟夫說,你和約翰過去怎麼交往我不管,你現在要去他那裡,我沒法答應。我不肯讓步,吵了幾天。我的理由是,我不去,他會死掉,我去當心理輔導義工,能救回一條年輕的性命。他說,天知道你們在一起會發生什麼。我說我發誓不越界。他說,不是你的問題,我信任你。但我能夠信任男人嗎?最後,我摔門走了。本來說好,趁元旦假期去費城見他父母,計劃婚禮,這一鬧,擱下來了。”

她不說下去,拿起書,把書頁翻得沙沙響。我的手按著下巴。這妞兒,可不是初學寫作的,正在賣關子呢!一定從斯蒂芬·金的書中學會一招:製造懸念。短暫的沉默,各自翻書。

“喂,你不問我去了猶他州沒有?猜猜嘛。”她的腔調,把我當成童年時的鄰家大叔。

我搖頭,說:“等著你揭開謎底。”

她無言。藍眼珠晶瑩,在燈光中格外搶眼。看來不想觸及這個話題。我想,算了,人家有難言之隱。不知不覺間,巴士上的乘客下去大半。進入日落區的地界時,只剩六位。

為了打破僵局,我沒話找話:我住在35街車站一帶。她說她住在48街。我當然曉得,那街和太平洋只隔一條公路。我問:“像今晚這樣的滔天巨浪,你習慣嗎?”她說,住了六年,沒感覺了,沒濤聲伴著,反而睡不好呢。

我開啟書,男主人公從上海飛抵舊金山機場,即將遇到分別多年的初戀情人。我忽然想起什麼,把書合上,讓她看封面的名字:“愛情懺悔錄”。把意思告訴她,說:“你的愛情也好,這本書裡頭的中國人的愛情也好,是近似的。”隨後,我把這本書的梗概略略說了。此舉藏著我不失狡詐的機心——引導她把自己的故事說完。

她呢,對作者的好奇超過了對這本直排的漢字書,“你見過作者嗎?”她問。當然,我和她一起,參加一個採風團,三個月前,在中國長江以南旅遊。“哎喲,你真幸運!我可沒有和出過書的‘作家’面對面說過話呢!”作家,她用的詞是“Author”而不是“Writer”,且加重語氣,她認為“Author”具權威,更值得尊重。我暗裡為我的朋友高興。

“對了,你剛才說,你也是寫作人,寫了什麼?出版過沒有?”巴士穿過洛頓街時,她問。離下車只有四五分鐘,我只好大而化之:是的,我從16歲起就立志當作家了,和你一樣,一輩子是業餘。你該是在餐館的廚房上班的吧?我猜你是新手。我退休以前的職業和你的近似,但是在餐廳。她問:“你怎麼知道的?是啊!我在休爾頓旅館的大廚房當切肉師,三個月前進去的。”我指了指她手指上的“創可貼”。她笑了,說,沒辦法,凍肉太硬。

“繼續說你。”她不肯放過。

“我32歲移民美國,如今70歲,英語只夠混飯吃,所以無法像你一般寫作。中文書,在中國大陸出了30多本,沒有一本暢銷。就這樣。”

巴士在28街的街口停站。離家還有兩站。我對她說:“你說完你的故事吧!我快下車了。”

“哦,那樁事,最後這樣:我沒有去猶他州。約翰失蹤了,怎麼也找不到。我也沒有和若瑟夫在一起,訂婚戒指快遞給他——他搬到洛杉磯去了。為什麼我要寫小說?就是要給自己的感情找個出口。”

我下車時,小心握了一下她帶“創可貼”的小手。沒有留下任何聯絡資訊。

寒夜,巴士上兩本並排過的書,就是這一趟的意象。

TAG: 巴士舊金山作家瑟夫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