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自然不能沒有寶玉、黛玉和寶釵，因為他們是悲劇的主角。可是，讀過《紅樓夢》的人都知道，這部大書中也萬萬不能沒有鳳姐。沒有這樣一位目光四射、手腕靈活的管家奶奶，也就沒有了賈府的特點，那一幕幕懷金悼玉的紅樓夢，就失去了自己的背景和舞臺。曹雪芹塑造鳳姐這一形象所顯示的藝術功力，決不弱於悲劇的三位主角。雖然不能說鳳姐是曹雪芹胸中的得意之人，但有關鳳姐的諸多文字肯定是曹雪芹的平生得意之筆。小說第五回有一首曲子《聰明累》，就是寫鳳姐的：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後性空靈。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妤一似盪悠悠三更夢。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呀！一場歡喜忽悲辛。嘆人世，終難定！曲名《聰明累》，即謂聰明誤，為聰明所耽誤。
蘇軾有詩《洗兒》，詩中雲：“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俗語也說：“聰明反被聰明誤。”《聰明累》的曲名，大致由此而來。這裡所謂“聰明累”，主要是指太逞聰明，太爭強好勝，結果反為好勝之心所耽誤。《聰明累》這個曲名，抓住榮國府管家奶奶爭強好勝的個性，來寫這麼一位苦苦支撐賈家，企圖力挽狂瀾，而終於迴天無力的女強人的悲劇。
機關算盡太聰明”兩句，內涵十分豐富，也十分複雜。一面寫鳳姐使盡渾身解數，企圖阻止賈家迅速滑坡的趨勢，一面寫她費盡心計要為自己撈取更大的權勢和更多的金錢。結果是事與願違，兩頭落空。她的聰明才幹，不但未能遲緩賈家的下滑，而且因為她的斑斑劣跡暴露，授他人以口實，終於招來錦衣軍的抄家。機深禍亦深，鳳姐的聰明才於，成為賈家衰敗的催化劑，也成為她自己身敗名裂的原因。所以，作者諷刺她“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兩句，從操心太過著眼，寫鳳姐生前心已操碎，死後空有性靈。“心已碎”三字，上承“太聰明”，下啟“性空靈”，從聰明太過到操心太過，又回到空有聰明。卿卿，是男女間一種親暱的稱呼。典出《世說新語·惑溺》：
王安豐婦常卿安豐。安豐曰：“婦人卿婿，於禮為不敬，後勿復爾。”婦曰：“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當卿卿！”遂恆聽之。意謂王安豐的妻子經常稱呼安豐為“卿”。王安豐說：“婦人稱丈夫為‘卿’，從禮節上講是不敬，以後不要這樣稱呼了。”他的妻子回答說：“我親‘卿’愛‘卿’，所以才稱你為‘卿’。我不稱你‘卿’，誰應當稱你為“卿”呢！”王戎只好聽憑她常常這麼稱呼了。《世說新語》中的“卿卿”，前一個“卿”當動詞用，後一個“卿”是名詞，即“你”。後人用多了，“卿卿”成了名詞。這裡是指鳳姐。
“家富人寧三句，含義豐富，可指鳳姐一家，曾經安富尊榮，富貴和睦，但最終卻家敗人散，各奔前程，一說鳳姐被賈璉休棄，而巧姐被人拐賣。這三句也可指賈家勢敗財破，樹倒猢猻散，眾姊妹風流雲散，這個百年望族，從此一蹶不振。“終有個”三字，也就是秦氏託夢鳳姐所說的那幾句關鍵的話中所包含的意思：要知道也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枉費了”三句，又回到操心太過，然而引出富貴無常，倏忽榮辱的夢幻之感。意懸懸，指提心吊膽的樣子。盪悠悠，指回想起來，恍恍惚惚的。意謂王熙鳳勞神費心，為賈家支撐了半生，結果是一敗塗地，不可收拾。事後一想，好像場大夢。“忽喇喇”兩句，寫王熙鳳臨終時的幻滅之感，賈家這座大廈忽喇喇地傾塌，自己也油幹燈盡，昏暗淒涼。最後幾句，從樂極生悲到感嘆人生的無常。
鳳姐是榮國府主持日常事務的管家奶奶。她的爭強好勝，反映了賈家在滑坡過程中的拼命掙扎；她的生死榮辱，與賈家的興衰相終始；她的悲慘結局，是賈家徹底沒落的象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