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名論胡適的新詩:“推出月光”一句也美麗得很

廢名論胡適的新詩:“推出月光”一句也美麗得很

廢名:論新詩之《嘗試集》

要講現代文藝,應該先講新詩。要講新詩,自然要從光榮的《嘗試集》講起。

我們的目的在乎“文藝”,即是說從新文藝創作本身上考察,不是注重新文學運動怎麼起來的。我們現在談《嘗試集》,也是談《嘗試集》裡面的新詩。大家知道,胡適的《嘗試集》,不但是我們的新詩的第一部詩集,也是研究我們的新文學運動首先要翻開的一冊書。然而對於《嘗試集》最感得趣味的,恐怕還是當時緊跟著新文學運動而起來的一些文學青年,像編者個人就是,《嘗試集》初版裡的詩,當時幾乎沒有一首我背不出來的,此刻我再來開啟《嘗試集》,其滿懷的情意,恐怕不能講給諸位聽的了。別的什麼倒都可以講。我就本著我今日的標準從《嘗試集》裡選出新詩來講罷。我今日來講新詩,我自己感覺得是一個很有趣的題目。在這個好題目之下,從頭來講《嘗試集》,我自己又感覺得是一個很有趣的題目。且請大家讓我慢慢地講。

看我上面的話,好像我很有把握似的,然而等我真個下手要從《嘗試集》裡選出幾首新詩來,不是普通的選擇,選出來要合乎我所假定的新詩的標準,這一來我又很沒有把握。怎麼樣才算是新詩?這個標準在我的心裡依然是假定著。《嘗試集》裡有幾首詩,在我的心算裡本來也早已選好了,並不待今天再來翻開《嘗試集》看。但是,等到今天我把《嘗試集》初版同四版都看了一遍,並且看了一看《中國新文學大系·建設理論集》裡胡適之先生自己論詩的文章,我乃自己覺得自己很可笑,我所幹的大約真是一件冒險的事情,不敢說是有把握了。因為是我尊重“戲臺裡喝彩”的,作者自己的話總比旁人靠得住些。我再一想,我的意見實在並不是同作者相反的,胡適之先生在論詩的文章裡所談的是做詩的技巧,我所注意的乃是中國自有新詩以來十幾年內新詩壇上有了許許多多的詩,因而引起了我的一種觀察,什麼樣才是新詩。本著這個觀點我來選《嘗試集》裡的詩,到底我還是覺得有趣的。至於我這個觀點靠不靠得住,也無妨就算我這一番工作是“靈魂的冒險”,等我把“新詩”這個總題目講完了,然後是非付之公論。

《嘗試集》裡我所選的第一首詩,就是《嘗試集》增訂四版第一首:

《蝴蝶》

兩個黃蝴蝶,雙雙飛上天。

不知為什麼,一個忽飛還。

剩下那一個,孤單怪可憐;

也無心上天,天上太孤單。

(五年八月三十三日)

提到這一首《蝴蝶》,我不由得記起一件事情,大約是民國六七年的時候,我在武昌第一師範學校裡唸書,有一天我們新來了一位國文教師,我們只知道他是從北京大學畢業回來的,又知道他是黃季剛的弟子,別的什麼都不知道,至於什麼叫做新文學什麼叫做舊文學,那時北京大學已經有了新文學這麼一回事,更是不知道了,這位新來的教師第一次上課堂,我們眼巴巴地望著他,他卻以一個咄咄怪事的神氣,拿了粉筆首先向黑板上寫“兩個黃蝴蝶,雙雙飛上天……”給我們看,意若曰:“你們看,這是什麼話!現在居然有大學教員做這樣的詩!提倡新文學!”他接著又向黑板上寫著“胡適”兩個字,告訴我們《蝴蝶》便是這個人做的。我記得我當時只感受到這位教師一個“不屑於”的神氣,別的沒有什麼感覺,對於“兩個黃蝴蝶,雙雙飛上天”,沒有好感,亦沒有惡感,不覺得這件事情好玩,亦不覺得可笑,倒是覺得“胡適”這個名字起得很新鮮罷了。這位教師慢慢又在黑板上寫一點“舊文學”給我們看,先寫晏幾道的“夢後樓臺高鎖……”,再寫元人小令“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稱讚這都是怎麼好。當時我對這個“枯藤老樹昏鴉”很覺得喜歡,而且把它念熟了,無事時便哼唱起來。

我引這一段故事,並不是故意耽誤時間,倒是想借這一件小事情發一點議論。我現在的意見是同那一位教師剛剛相反,我覺得那首《蝴蝶》並不壞,而“枯藤老樹昏鴉”未必怎麼好。更顯明的說一句,《蝴蝶》算得一首新詩,而“枯藤老樹”是舊詩的濫調而已。我以為新詩與舊詩的分別尚不在乎白話與不白話,雖然新詩所用的文字應該標明是白話的。舊詩有近乎白話的,然而不能因此就把這些舊詩引為新詩的同調。好比上面所引的那首元人小令,正同一般國畫家的山水畫一樣,是模仿的,沒有作者的個性,除了調子而外,我卻是看不出好處來。同類的景物描寫,在舊詩裡盡有佳作,如什麼“淡黃楊柳帶棲鴉”,什麼“古道無人行,秋風動禾黍”,又如有名的“樂遊原上清秋節,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都很好,都不只有調子,裡頭都有性情。胡適之先生在《談新詩》一文裡,也稱引了那首元人小令,說:“這是何等具體的寫法!”其實像這樣的詩正是抽象的寫法,因為它只是調子而已。如果因為它近乎白話的原故,把它算做白話詩,算做新詩,則我們的新詩的前途很是黯淡,我們在舊詩面前簡直抬不起頭來。這個意思就這樣簡單說幾句。我們還還是來講《嘗試集》裡《蝴蝶》一詩。

我覺得《蝴蝶》這首詩好,也是後來的事,我讀著,很感受這詩裡的內容,同作者別的詩不一樣,我也說不出所以然來,為什麼這好像很飄忽的句子一點也不令我覺得飄忽,彷彿這裡頭有一個很大的情感,這個情感又很質直。這回我為得要講“現代文藝”這門功課的原故,從別處搬了十大本《中國新文學大系》回來,在《建設理論集》裡翻開第一篇《逼上梁山》來看(這篇文章原來是《四十自述》的一章,以前我沒有讀過),作者關於《蝴蝶》有一段紀事,原來這首《蝴蝶》乃是文學革命這個大運動頭上的一隻小蟲,難怪詩裡有一種寂寞。我且把《逼上梁山》裡面這一段文章抄引下來:

有一天,我坐在視窗吃我自做的午餐,窗下就是一大片長林亂草,遠望著赫貞江。我忽然看見一對黃蝴蝶從樹梢飛上來;一會兒,一隻蝴蝶飛下去了;還有一隻蝴蝶獨自飛了一會,也慢慢地飛下去,去尋他的同伴去了,我心裡頗有點感觸,感觸到一種寂寞的難受,所以我寫了一首白話小詩,題目就叫做《朋友》(後來才改作《蝴蝶》):

兩個黃蝴蝶,雙雙飛上天。

不知為什麼,一個忽飛還。

剩下那一個,孤單怪可憐;

也無心上天,天上太孤單。

這種孤單的情緒,並不含有怨望我的朋友的意思。我回想起來,若沒有那一班朋友和我討論,若沒有那一日一郵片,三日一長函的朋友切磋的樂趣,我自己的文學主張決不會經過那幾層大變化,決不會漸漸結晶成一個有一系統的方案,決不會慢慢地尋出一條光明的大路來……

這一段紀事,我覺得可以幫助我說明什麼樣才是新詩。我嘗想,舊詩的內容是散文的,其詩的價值正因為它是散文的。新詩的內容則要是詩的,若同舊詩一樣是散文的內容,徒徒用白話來寫,名之曰新詩,反不成其為詩。什麼叫做詩的內容,什麼叫做散文的內容,我想以後隨處發揮,現在就《蝴蝶》這一首新詩來做例證。這詩裡所含的情感便不是舊詩裡頭所有的,作者因了蝴蝶飛,把他的詩的情緒觸動起來了,在這一刻以前,他是沒有料到他要寫這一首詩的,等到他覺得他有一首詩要寫,這首詩便不寫亦已成功了,因為這個詩的情緒已自己完成,這樣便是我所謂詩的內容,新詩所裝得下的正是這個內容。若舊詩則不然,舊詩不但裝不下這個詩的內容,昔日的詩人也很少有人有這個詩的內容,他們做詩我想同我們寫散文一樣,是情生文,文生情的,他們寫詩自然也有所觸發,單把所觸發的一點寫出來未必能成為一首詩,他們的詩要寫出來以後才成其為詩,所以舊詩的內容我稱為散文的內容。像陳子昂《登幽州臺歌》“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便是舊詩裡例外的作品,正因為這首詩是詩的內容。舊詩五七言絕句也多半是因一事一物的觸發而起的情感,這個情感當下便成為完全的詩的,如“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又如“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大約都是,但這些感情都可以用散文來表現,可以鋪開成一篇散文,不過不如絕句那樣含蓄多致罷了。這個含蓄多致又正是散文的長處。古詩如陶淵明的詩又何嘗不然,一首詩便是一篇散文,而詩又寫得恰好,若一首新詩的傑作,決不能用散文來改作,雖然新詩並沒有什麼嚴格的詩的形式。這件事情未免有點古怪。

我嘗想,我們的新詩的前途很光明,但是偶然發現了這一線的光明,確乎是“嘗試”出來的,雖然同胡適之先生當初用那兩個字的意思有點不同。我又想,我們新文學的散文也有很光明的前途,舊詩的長處都可以在新散文裡發展。這裡頭大概是很有一個道理,此刻只是順便說及罷了。

關於我所謂詩的內容,在這裡我還想補足一點,舊詩絕句有因一事的觸發當下便成為詩的,這首詩的內容又正是新詩的內容,結果這首舊詩便失卻它的真價值,因為這裡容納它不下,好像它應該是嚴裝,而它便裝了,不過這種例子很難得,我一時想起的是李商隱的一首絕句:“東南一望日中烏,欲逐羲和去得無?——且向秦樓棠樹下,每朝先覓照羅敷!”這首詩是即景生情,望著遠遠的太陽想到什麼人去了,大約真是天涯一望斷人腸,於是詩人就做起詩來,詩意是說,追太陽去是不行的——這是望了今天的太陽而逗起的心事,於是又想到明天早晨日出東南隅,在那個地方有一個人兒,太陽每天早晨都照著她罷!這首詩簡直是由一個夕陽忽而變為一個朝陽,最不可及,然而讀者容易當作胡亂用典故的舊詩,這樣的詩的內容舊詩實在裝不下,結果這首舊詩好像文勝質,其實它的質很重。我引這個例子是想從反面來說明我所謂詩的內容,不過話已經離題目遠了。

《嘗試集》裡我想選的第二首詩是《四月二十五夜》,我注意這首詩是讀《初期白話詩稿》的時候,《嘗試集》四版裡這首詩卻已刪去了,現在我照《初期白話詩稿》引了來:

《四月二十五夜》

吹了燈兒,捲開窗幕,放進月光滿地。

對著這般月色,教我要睡也如何睡?

我待要起來,遮著窗兒,推出月光,又覺得有點對他月亮兒不起。

我整日裡講王充,仲長統,阿里士多德,愛比苦拉斯,……幾乎全忘了我自己。

多謝你殷勤好月,提起我當年哀怨,過來情思。

我就千思萬想,直到月落天明,也甘心願意。

怕明夜雲密遮天,風狂打屋,何處能尋你?

這首詩真是寫得很好。句子也好,才情也好。我羨慕不置,真是“即使殺了我,我也做不出來”。最後一句“怕明夜(按,《嘗試集》初版作‘明朝’)雲密遮天,風狂打屋,何處能尋你?”其實是多餘的,可以不要,作者的詩的情感寫到“到月落天明,也甘心願意”已經完成了。

我覺得這首詩可以算得《嘗試集》裡的新詩,這樣詩的內容不是舊詩所裝得下的。這首詩同那首《蝴蝶》是一樣,詩之來是忽然而來,即使不寫到紙上而詩已成功了。又難得寫得那麼好。像“放進月光滿地”的句子真是寫得同水銀一樣。“推出月光”一句也美麗得很。最後的“直到月落天明,也甘心願意”來得響亮明淨,可惜作者沒有就此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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