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學 | 張舜徽:我的治學體會

我一生堅決走自學的道路,刻苦鑽研中國文史,是和家庭提供的讀書條件和父親自學精神的感染分不開的。家中舊有藏書,大部分是祖父於光緒初年在北京任職時從琉璃廠買得的,後來父親又續有增加,於是經、史、子、集四部之書,都很齊備,特別是清代樸學家的著作儲藏較多。父親一生厭棄八股文,不應科場考試,專攻經史樸學,講究做古文,而尤長於天文演算法。清末初辦學校,他曾應聘出任中學、師範及優級師範學堂(相當於今日的師範學院)算學教習,他的天算之學是無師自通的。任教習後,還是刻苦鑽研,精益求精。卒因用功過度,咯血不止,歸家養病。年未五十,便棄世了。但他刻苦治學的精神和教給我的治學方法,我都銘記在心,影響是很大的。

我生於1911年,從1932年開始教書。最初是教高階中學的語文、歷史;三十歲後,才到各大學任教。一生沒有做過別的事,也沒有間斷過教學工作。在這長期過程中,除了講課,便是伏案讀書;教學相長,收穫是很大的。不能說在治學方面沒有點滴的經驗。歸納起來,可分幾方面談:

1

從練基本功做起

將做學問的基礎打好

我十幾歲時,發現張之洞《書目答問》裡談過:“由小學入經學者,其經學可信;由經學入史學者,其史學可信。”恍然領悟到做學問是有次第步驟的。前人稱文字、聲韻、訓詁之學為小學,小學是研究本國文史之學的基礎,不把這些基本功練好,讀書是無從下手的。

我在幼學時期,父親便用王氏《文字蒙求》教我識字,對文字學便已有了興趣。十五六歲時,看完段氏《說文注》、王氏《說文釋例》和郝氏《爾雅義疏》。十七歲時,寫成《爾雅義疏跋》一文,將《爾雅》與《說文》的不同之處以及郝《疏》的弊端,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後來,又以象形、指事、會意、形聲四類將《說文》分抄了一遍,名為《說文類求》;再以古韻部居為經,聲紐為緯,將許書九千餘文,系列為表,成《說文聲韻譜》。又依陳澧所定四十聲類,將《廣韻》按聲歸類,成《廣韻譜》。復取《爾雅》《小爾雅》《方言》《毛傳》《說文》《釋名》諸書內容,類錄成《雅詁表》。這些都是我早年練基本功時所做的具體工作,只能說是初期治學的一部分功力,而不能算是什麼學問。經過這一系列的鍛鍊,才對文字、聲韻、訓詁之學,稍有所得,初步掌握了治學必備的一部分基礎知識。

在學習寫作方面,也練了一些基本功。當我少年時期,父親經常教我:一個人如果不能把文章寫好,甚至不能記載自己的思想語言,雖有很高的學識,無由表達出來,是極其痛苦的事。他教我學文,先從唐宋人的作品讀起,認為那時期的文辭,明白宣暢,好懂易學;且宜多讀長篇有力之文,以舒其氣。因選定王安石、蘇軾的萬言書以及韓愈的長篇文字,教我手抄熟讀。後又上溯賈誼《陳政事疏》《過秦論》之類的名文,我都手抄成冊,反覆誦習。這時用勤寫日記的辦法來練習作文,在日記中,也可寫長篇論說或記事之篇。積之既久,日起有功,下筆為文,也就條暢多了。此外,也常誦習《唐詩三百首》《古詩源》《絕妙好詞箋》《詞譜》諸書,藉以掌握詩詞基本格律。

當我少年時用力於文字、聲韻、訓詁以充實基本功的歲月裡,父親認為這只是基本功的一方面,如不略知天文星象,便無法讀《詩》《書》。在一個夏天,教我讀《步天歌》,並摹繪《三垣圖》,弄清楚星宿的部位。時值盛暑,白天講解歌辭,督我熟誦,夜間率我到院外乘涼,仰觀天象,背誦歌辭,他一一指點星宿之所在。這樣,經過一個暑天的目驗,於是滿天星斗,盡在胸中,用來理解經傳中有關天文的記載,也就容易明白多了。

當我初讀《尚書》感到佶屈聱牙、不易求懂時,父親教我從通行本《尚書》中抽出已經前人考定認為可靠的二十八篇手抄成冊,再取《史記》中的《五帝本紀》《夏本紀》《殷本紀》《周本紀》和它對讀。由於司馬遷採用《尚書》時,運用了“以訓詁代經文”的原則,仔細將《尚書》原文翻譯了一遍,使先秦古書,一變而為漢代通行的語言文字,容易懂多了。我曾將兩書不同字句寫成《對照表》,不獨解決了《尚書》難讀的問題,而且進一步瞭解到漢人“以訓詁代經文”的巨大作用。

以上所列舉的我在青少年時期練基本功的二三事例,勤於動手抄寫,是其關鍵。凡是經過自己動手抄寫了的東西,總是印象較深,不易遺忘。這對於我後來在各方面進行專題或專書研究的工作中,都發揮了積極的作用。

2

有所取必有所棄

不要因其他愛好分散治學精力

昔章學誠論學,提出“善取不如善棄”的原則。這是由於學問文章之事,本甚廣博,一個人的聰明才力,不可能遍知盡能,自必有所別擇去取於其間。將有些不關重要的或妨礙做學問的小道末枝拋棄掉,使心思精力集中到有用之學方面來,才能取得成就。

我在少年時期,讀了古人的詩詞以後,也喜歡輕弄筆墨,作詩填詞。到二十—歲站上教書崗位以後,每週除講課外,還要批改學生文卷,自己儘量擠出時間努力讀書,沒有閒工夫去強記故實,推敲字句,在詩詞方面花氣力。感到“雕蟲篆刻,壯夫不為”,自是揚雄的經驗之談;而劉知幾“恥以文士得名,期以述者自命”的“宏願”,卻是我們的絕好榜樣。於是下定決心,與詩詞絕緣。四五十年間,從不作詩填詞。也就奪回了許多精力時間,專用於做學問的方面去,成效是很大的。

我又感到舊詩詞中反映的思想感情,大部分是消極的。未老稱老,不貧嗟貧,無病言病,差不多成了詩詞中的主要內容。昔人所謂“詩愈窮而愈工”,“歡愉之言難工,窮苦之音易好”,似乎成了古今文士騷人從事吟詠的共同傾向。例如白詩:“行年三十九,歲暮日斜時。”蘇詩:“老來厭伴(一作‘逐’)紅裙醉,病起空驚白髮新。”(蘇氏時在杭州,年三十八九歲)這樣未老言老、自悲沒落的詩句,青年人讀了,沒有什麼好處。其他怨天尤人、自嗟貧病的詩詞,更不可勝數。我又本著顧炎武“詩不必人人皆作”的名言,指導學生也不必動輒作詩,不使他們把有用的歲月,拋到吟風詠月中去。對己對人,都很有益。

我自己從排除過去作詩填詞的干擾以後,集中精力做學問,無論是讀大部頭書或研究專題,一天有一天的計劃,一月有一月的程序,努力不懈,自可以如期完成任務。到了晚年,更加體味到在治學過程中集中精力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將有些不關緊要、可有可無的愛好加以屏除,對於做學問,是會有很大好處的。

3

要把做學問的範圍推廣

不可走太狹窄的路

清初大儒黃宗羲有句名言:“析之者愈精,逃之者愈巧。”把它運用到治學方面來,便是喚醒人們無論做何種研究工作,不要分得過細。我在長期治學的過程中,深深感到門路太窄,是不能取得較大成就的。特別是在社會科學領域內,門類至繁,相互聯絡,所謂“牽一髮而全身動”,不是一開始便單科獨進所能容易取得成績的。因為在許多專門知識的內容上,有共同性的基礎知識和輔助學科,如果沒有弄清楚,便容易犯常識性的錯誤,更談不上深入鑽研。過去許多大學者,在學術研究的工作方面,主張“由博返約”,不是沒有原因的。所謂“由博返約”,便是人所共知的學術常識,我要知道;人所必讀的重要書籍,我要涉覽。把一般性的知識都掌握以後,然後從事於專門性的研究,自然基礎堅實,容易著手多了。

我國古代學者研究學問和著書立說,本無所謂文、史、哲的界限,他們所留下的寫作,包羅宏富,多半是百科全書式的內容。例如我們讀《史記》《漢書》,便不可不懂天文、地理、制度、禮儀;讀《爾雅》《說文》,便不可不懂宮室、器用、鳥獸、草木。所以,我在撰著《說文解字約注》的過程中,除涉覽了一百多家研究《說文》的專著外,還參考了許多有關水道、地理、生物方面的科學書籍,以及近三百年間文集、筆記中有關釋字、明制、考證名物的記錄,然後才敢下筆。“事非經過不知難”,於是對治學範圍應該推廣這一點上,深有體會。愈學愈感到自己知識的貧乏、門路的狹窄了。

常常感到自從高等學校裡實行分科分系以來,此科不通於彼科,此係不通於彼系,疆界分明,各不相謀。於是學文學的,不必過問歷史;學歷史的,不必留心文學、哲學。在文、史、哲領域內,又各劃時代,各人專搞一段。研究近代史的,不瞭解古代史;研究元明清文學的,不追溯唐宋以上;研究老莊思想的,不過問其他。當然,學術研究工作上的細密分工,是一種進步現象,無可非議。但是,如果對中國歷史、文學、哲學,沒有做過融會貫通的工夫,沒有比較全面、系統、深入的瞭解,沒有弄清楚事物發生、發展、變化的總過程,即使進行某一段的專門研究,自難免出現片面、割裂之病。針對這種偏向,我近年在教學和培養研究生的工作中,經常拿自己在治學過程中所遇到的許多困難,向青年同志們介紹,勸導他們在研究文史方面,不要走太窄狹的路,道理便在這裡。

4

除書本外,還應多讀“無字書”

以擴大求知領域

天地間有兩種書:一是有字書,二是無字書。有字書即白紙黑字的本子,無字書便是萬事萬物之理,以及自然界和社會上許多實際知識。有字的書,人人知道重視它,閱讀它;無字的書,人們便等閒視之,很少有人過問它。特別是過去研究中國文、史、哲的學者們,平日除伏案閱覽、寫作外,不願多和社會接觸,形成“兩耳不聞窗外事”,與世隔絕。由於他們平日所接觸的書本,絕大部分是古代的,受古人的思想影響很大,潛移默化,便不期而然地與古人接近和今人離遠了。偶與物接,便會格格不入。不獨言論、行事容易流於迂腐,知識領域也是很狹隘的。

但是,我國曆史上的大學者、大科學家,大半都是透過多讀無字書來豐富自己的見聞,充實自己的著述的。

我對於過去學者們飽讀無字書的精神和成就,十分歆慕。自己也就隨時隨地注意涉取書本以外的見聞,來擴大自己的知識領域,也時時有所得。例如我早年讀《說文》至麥部,有云:“秋種厚薶,故謂之麥。”這明明是許慎以聲訓法指出“麥”的聲義是由“薶”(埋)來的。我最初不能理解這一說法,後來在湖北農村,親眼看到秋冬之際種麥的時候,都是用鋤深挖土,將種子放下,再厚蓋以土。湖北人稱為“挖麥子”,和其他穀類的種植法大不相同。我才體味到“厚薶”的原意,和許氏以薶釋麥之故。即此小例,足以說明讀無字書的重要。其他事例很多,不能在這裡盡舉。總之,有許多的知識和疑難,是不可能單從書本中取得解答的。

5

研究成果多由積累而來

不可急於求成

荀卿論學,強調一個“積”字。所謂“積土成山,風雨興焉;積水成淵,蛟龍生焉”;“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這都是儲存在《勸學篇》中的精語。本來,談到治學,不是一下子就可以取得成績的,必然要經過很長時期的積累知識,才能有所收穫。但是積累知識之後,還要有一段就原材料進行加工的過程,使其變為有用的東西。平日從積累素材出發,做了不少卡片,寫了不少筆記,這隻能說是讀書的功力,不能算為學問。所謂學問,是在擁有豐富的素材以後,經過去粗取精、去偽存真、改造製作的歷程,能夠提出自己的看法,加以判斷,論定於其間,成為自己心領神會的見解,有所發明或發現,這才算是學問。假若沒有自得之學,而想在科研成果上取得優異成績,自然是比較困難的。

我一生所寫的好幾種書,都不是預先擬定了一個題目然後著手撰述的,而是將積累已久的素材,加以區處條理,使成為有系統、有義例的專著的。像二百萬字的《說文解字約注》,不用說,是由我積四十多年的功力而後寫定成書;即如《清人文集別錄》二十四卷、《清人筆記條辨》十卷,也是根據我多年讀清人文集、筆記時所積累的心得記錄,加以整理而成。其他像新中國成立前出版的《廣校讎略》一書,完稿時我剛三十二歲,其時見書不廣,學識未充,卻敢大膽地提出自己的見解,評定古今學術的高下,寫成一百篇論文,無異於是我三十歲以前的治學小結,也不是一下子可以拼湊出來的。四十歲以後出版的《中國古代史籍舉要》(原名《中國歷史要籍介紹》)、《中國古代史籍校讀法》諸種,也不外根據我多年研究古代史籍時所寫筆記,去粗取精,使之條理化、系統化,編述而成的本子。這些具體事實,足以說明一個“積”字在我治學過程中所起的作用,至為重大。假若沒有幾十年時間的積累,想要提出研究成果,也是不可能的。我一生治學,沒有急於求成的思想,總是從容不迫埋頭苦幹;但問耕耘,不問收穫。等到積之既久,自然水到渠成。古人所云“欲速則不達”,真是千古名言!

6

恆心、毅力、耐性、信念、傻氣五者

是堅持研究工作的重要條件

許多歷史事實告訴我們:一個人如果立志做成一件有益於人世的大事,必須有恆心,有毅力,有耐性,有信念,才能取得成功。治學也是這樣,還要加上幾分傻氣。

明知那一工作不容易做,但認識到做了以後,一定可以取得較大的成果,便斷然為之而不疑,大有愚公移山的精神,不計成敗譭譽,孜孜不倦地幹下去,這便是傻氣。

我在長期自學過程中,是有幾分傻氣的。

少年時期讀古文辭,喜誦長篇氣盛之文,手抄熟讀,不知費了多少心力。稍長,又喜閱覽大部頭書,從無畏難退縮之意。想起十九歲時讀《資治通鑑》,日盡一卷,有時也可二卷,經過七個月的時間,將二百九十四卷的大書讀完了,並且還寫了簡明的札記。後來年齡稍大,又發願要通讀“二十四史”,不畏艱難,不避寒暑,堅持不懈地認真去讀。從《史記》到《隋書》,都用硃筆圈點,讀得很仔細;從新舊《唐書》到《明史》,也點閱了一遍。整整花了十年時間,終於讀完了這部三幹二百五十九卷的大書。

1946年,到蘭州大學教書,恰好那年冬天,學校從上海買回了大量圖書,其中有明刻《皇明經世文編》,是清代禁書,流傳極少(此書一直到1962年,才由中華書局影印行世)。蘭州大學以高價得之,藏於珍本室中,例不借出館外。是書凡五百四卷,收錄了四百二十四家的政治論文,共載文三千一百四十五篇,可算是一部卷帙浩繁的大部書。但由於書本行格疏闊,字型又大,每卷的字數並不太多。

我趁暑期休假時,鼓起勇氣,攜帶筆紙,入館讀之。自朝至暮,日盡十卷。經過五十天的伏案,便把它涉覽了一遍,並選定其中比較精要的寫作,凡三百二篇,把它區分為禮樂、兵刑、教化、學術、治道、將略、財賦、銓選、經營、水利、邊防、夷務十二門,各歸部類,不相淆雜,寫成《皇明經世文編選目》在《蘭州大學學報》發表。回憶年輕時讀大部書,是用臨陣對敵、打死仗的辦法去攻堅取勝的。既有勇氣,又有傻氣,從來不感畏難怕苦,因而也就取得一些研究成果。

昔人嘗稱:“讀書如克名城。”意思是說讀書要有勇往直前的精神,好比作戰一樣,攻下一座名城,是要投下很大力量的;但一旦攻下之後,又是十分高興的。我在長期治學過程中,深切體味到這句話的道理。平生也實在是採用打仗的精神去對待讀書的。

我還有一種傻氣,便是酷好買書。

一生節衣縮食,自奉和家用都很儉約,但買書卻不吝惜,如果遇見有合意的書,不論貴賤,都要設法買到。有時書堆多了,無地可容,便採用換取的辦法,將那些已經用過或不關重要的書,廉價讓給古舊書店,再從那裡換取一些書回來。這樣,便無異於豐富了自己的收藏。

但是,一個人的財力究竟有限,有些大量的書,仍須依靠從各大圖書館借觀,才能解決問題。例如我早年喜歡涉覽清人文集、筆記。自己買到的清人文集,不過四百種,而我所得寓目的,便有一千一百餘家;自己買到的清人筆記,不過百餘種,而我曾經看過的,便有三四百家。其中大部分是從圖書館,特別是北京、上海圖書館閱讀的。每趁寒暑假的空隙時間,不顧嚴寒酷暑,到那兒去飽讀未見之書,收穫很大。如果沒有幾分傻氣,也是辦不到的。尤其是處在艱苦的環境和歲月裡,仍爭取時間,努力寫作,主要是伏案整理平生尚未發表的叢稿。天熱,就在桌旁放一盆冷水,把溼毛巾墊在胳膊下;汗流入眼睛,就用毛巾擦一下再寫。天冷,手凍僵了,就在暖水袋上捂一下,繼續寫下去。雨天房子漏水,就用面盆接住;水從室外灌進屋裡,就整天穿上膠鞋寫作。每晨四點起床,晚上睡得很晚。就是這樣,經過十年苦幹,整理出了一大批研究成果。

這一大批研究成果,共有三百七十多萬字。計有《勞動人民創物志》、《中國封建社會之分析》、《史學三書平議》、《說文解字約注》、《廣文字蒙求》、《鄭學叢著》五種、《周秦道論發微》、《周秦政論類詮》、《中國古代校讎學》、《清人筆記條辨》等十種。親自謄寫,分裝成冊。特別是其中《說文解字約注》,有二百多萬字,單就謄寫清稿而言,也花了三年半的時間,竟寫禿了五十多支大小毛筆,將我一生鑽研《說文解字》的心得總結,終於整理成書了。

7

做學問是終身之事

努力不懈地幹下去

荀子說過:“學至乎沒而後止也。”這說明學問之道,是沒有止境的。應該努力鑽研,直到生命的結束,才告休止。縱觀古今中外大有成就的學者、科學家,也確是如此。從來不滿足於已經取得的成就,而是繼續前進。孜孜不倦,死而後已。這種精神,是十分感人的。我一生在治學過程中,也就仰慕前賢的治學精神,常用荀子的話鞭策自己。一生自少至老,從來沒有晏起過,日曆上也從來沒有星期天和節假日。在學術研究工作上,沒有放鬆過。經過長期奮鬥,不獨不感到疲倦,反而覺得精神愈用愈出,聰明愈用愈靈。到了晚年,總覺工作做不完,非努力前進不可。所以現在雖已七十,每晨還是四點鐘起床,盥洗、疊被、整頓几案都畢,便開始工作。不自覺其疲睏,感到樂在其中。這樣的自強不息,自問還可堅持下去。

清初學者唐甄,年到七十時,人傷其老。唐甄便說:“我發雖變,我心不變;我齒雖墮,我心不墮。豈惟不變不墮,將反其心於髮長齒生之時。人謂老過學時,我謂老正學時。今者七十,乃我用力之時也。……老而學成,如吳農獲谷,必在立冬之後,雖欲先之而不能也。學雖易成,年不我假;敏以求之,不可少待。不然,行百里者,九十而日暮,悔何及矣!”(見《潛書·七十》)我每讀到他這段言論,志氣為之一振,把它作為座右銘,經常提醒自己:還要振作精神,好好地幹下去。爭取晚年在學術研究方面,努力做些有益的工作。

近年自拔亂反正以來,永珍俱新,國家安定,正大規模地從事經濟建設,出現了高潮。我一念到全國人民的精神食糧很貧乏,連一部內容豐富、首尾完整的中國通史都沒有,這是我們歷史工作者莫大的缺陷和恥辱。我雖年已七十,卻還有餘勇可賈,積極想編述一部《中華人民通史》,來彌補這一缺陷。編述此書,以廣大人民為歷史的主人,著重闡述勞動人民在歷史上的作用,把過去舊史家輕視少數民族,輕視婦女的思想、積習糾正過來;打破以歷代王朝為敘述中心的體系,而以嶄新的義例出現。經過較長時間的斟酌損益,終於初步擬出編寫提綱,打算分為地理、社會、創造、制度、學藝、人物六部分來寫。每部分中,又分列許多子目。看來,規劃是龐大的,工作是艱鉅的。我自己雖已年老,但仍有決心,不畏艱苦的勞動,爭取在有生之年,完成這一工作。俾幾千年來中華民族全部光輝燦爛的文化,得藉此介紹於全世界,替人類作出貢獻,這是我們歷史研究工作者的責任。

1981年8月5日於武昌

本文來源:《張舜徽學術論著選》,華中師範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原文標題《自強不息  壯心不已——略談我在長期治學過程中的幾點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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