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誕辰|雷蒙德·卡佛:賦予一副耳環以驚人的魔力

雷蒙德·卡佛:賦予一副耳環以驚人的魔力

5月25日-雷蒙德·卡佛誕辰紀念日

作家誕辰|雷蒙德·卡佛:賦予一副耳環以驚人的魔力

雷蒙德·卡佛(1938。5。25-1988。8。2)

雷蒙德·卡佛(1938。5。25-1988。8。2),美國小說家,詩人,被譽為“繼海明威之後美國最具影響力的短篇小說作家”。1938年5月25日,卡佛出生於俄勒岡州克拉斯坎尼鎮,1988年8月2日因肺癌去世。卡佛一生作品以短篇小說和詩為主,著作主要包括短篇小說集《請你安靜一下好不好?》《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麼》《大教堂》《我打電話的地方》,詩集《冬季失眠症》《鮭魚夜溯》《海水交匯的地方》《海青色》《通往瀑布的新路》等。

卡佛一生的經歷非常豐富,做過五花八門的職業,始終在底層流轉。他的生活潦倒:失業,酗酒,破產,妻離子散,友人的背叛,難以餬口的收入,繁重的體力勞動。他嘗試過很多職業:木材廠打雜工,送貨員,加油工,清潔工,看門人,鬱金香花采摘工,醫院守夜人兼擦地板工……這些經歷在他的小說裡都能窺見影子,可以說,他寫的就是自己的生活。卡佛是一個業餘學習寫作的作家,在最初他無法用文學養活自己,他說自己選擇創作短篇小說,是因為寫作時坐著的椅子隨時可能被抽走。卡佛也是一個大器晚成的作家,1980年代,短篇小說集《大教堂》獲得了文學聲望,他的寫作事業終於見到起色,卻罹患肺癌早早去世。但他也並未期待文學給自己帶來附加的東西。在寫作《大教堂》這本集子之後,卡佛這樣反思自己的寫作生活:“我小時候,閱讀曾讓我知道自己過的生活不合我的身。我以為我能改變,但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就這樣,在打一個響指之間,變成一個新的人,換一種活法。我想,文學能讓我們意識到自己的匱乏,還有生活中那些已經削弱我們並且正在讓我們氣喘吁吁的東西。文學能夠讓我們明白,像一個人一樣活著並非易事。”

卡佛的小說乍看像“流水賬”,他用心平氣和的語調,寫平凡小人物生活的齟齬、無聊、瑣屑、灰暗、平庸和無奈,他寫的是“美國夢”夢幻光環下晦暗的普通人生,真實的人生、真實的痛苦和掙扎。評論家習慣用“極簡小說”概括卡佛小說的特點,因為他的作品中充滿簡省、空白、斷裂和沉默,這不僅是小說修辭策略,而且是卡佛的文學觀念:在人的真實處境中,存在曖昧複雜的痛苦和光明,這些無法用言語表達的部分,只能放在沉默裡。卡佛的創作標誌著一種新的語言質地的出現,蘇童、韓東、李洱等當代作家,都受到他的影響。

今天是雷蒙德·卡佛的誕辰日,我們選取了他的短篇小說《第三件毀了我父親的事》,他的創作談《論寫作》,以及蘇童的評論《流水賬裡的山峰》,帶大家進入卡佛創造的光明和晦暗共存的文學世界。

作家誕辰|雷蒙德·卡佛:賦予一副耳環以驚人的魔力

《大教堂》

雷蒙德·卡佛著

肖鐵譯

南海出版公司

第三件毀了我父親的事

雷蒙德·卡佛

馬英/譯

我父親這輩子有三件事讓他很受打擊。第三件事是傻蛋,傻蛋死了這件事。第一件事是珍珠港事件。第二件事是搬到溫納奇附近我祖父的農場,我父親在那裡結束餘生,雖然他的餘生或許在這之前就已經結束了。

我父親把傻蛋的死這件事怪罪到傻蛋的老婆身上,然後他怪罪鱸魚,最後他怪罪到自己身上,因為是他把《田野與溪流》雜誌後面的那張廣告拿給傻蛋看,上面寫著他們可以運送活鱸魚到美國各地。

傻蛋拿到魚以後,他開始變得怪里怪氣。那些魚改變了傻蛋整個人,我父親是這麼說的。

我從來不知道傻蛋的真名,如果有人知道,我也沒聽說過。他以前就叫傻蛋,現在我只記得他叫做傻蛋。他像個小老頭,禿頭,個子很矮,但手腳卻很有力。如果他露齒而笑,雖然這種情況很少見,他的嘴唇會往後卷,露出黃褐、殘缺的牙齒:那讓他有一種狡猾的表情。當他聽你說話時,那一雙水溜溜的眼睛牢牢盯住你的嘴巴——如果你不是在說話,那雙眼睛就會遊移到別處,在你身體上打轉。

我覺得他不是真的聾了,至少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麼聾。但他的確不會說話,這一點是千真萬確的。

不管他是不是聾子,傻蛋打從一九二〇年代起就是鋸木廠的工人。這裡是屬於華盛頓州亞基馬市的“卡薩卡木材公司”。我認識傻蛋的那些年,他是個清潔工,那些年來我從沒看過他有不同的打扮。一頂毛帽、一件卡其工作衫、一件丁尼夾克、一條吊帶褲。在衣服上面的口袋,他每次都放幾卷衛生紙,因為他的工作專案之一就是打掃廁所並且補充廁所裡的用品。這工作讓他很忙,因為夜巡的工人在繞過工廠一圈後,離開時總是會在午餐盒放一兩卷衛生紙夾帶離開。

傻蛋帶著一隻手電筒,即使他上的是白天班。他也帶了螺旋扳手、鉗子、螺絲起子、絕緣膠帶……所有技工會帶的工具。就這樣,他們為此取笑傻蛋,因為他總是帶了那麼多工具在身上。卡爾、泰德、強尼,他們是取笑傻蛋的人裡最惡劣的。但傻蛋毫不介意,我想他已經習慣了。

我父親從不取笑傻蛋,至少據我所知是如此。爸身材高大、肩膀很寬,留著小平頭,雙下巴,還有一個非常大的肚子。傻蛋總是盯著那肚子瞧。傻蛋會到父親工作的磨光室,當他用磨石輪打磨木材時,傻蛋會坐在一張板凳上,看著我爸的肚子。

傻蛋的房子和別人的差不多。

那是一間貼滿焦油紙的房子,在河流附近,距離鎮上約五六英里。房子後面半英里的地方,在草坪的盡頭有一個大石坑,那是州政府為了鋪設附近道路挖出來的坑。原本是三個大洞,過了許多年,三個大洞都積滿了水。然後慢慢地,這三個池塘就變成一個池塘。

那池塘很深,看起來很陰森。

傻蛋有房子,也有老婆,年紀比傻蛋小很多,據說曾經和墨西哥人鬼混。父親說講這種話的人真是愛管閒事,像卡爾、泰德、強尼那些人。

她是個矮小的胖女人,一雙骨碌碌的眼睛。我第一看到她,就看到那雙眼睛。那次我和彼得在一起騎著腳踏車,在傻蛋家門前停下要一杯水喝。

當她開門時。我說我是戴爾的兒子。我說:“他和傻——”然後我馬上改口。“噢,他和你先生一起工作。我們騎腳踏車,想來這裡要杯水喝。”

“在這裡等,”她說。

作家誕辰|雷蒙德·卡佛:賦予一副耳環以驚人的魔力

《當我們被生活淹沒:卡佛傳》

卡蘿爾·斯克萊尼卡著

戴大洪譯

上海三聯書店

她兩手各拿了一隻小錫杯回來。我一口就喝光了。

但她沒有幫我們多倒一杯水。她看著我們,一句話也沒說。當我們開始騎上腳踏車時,她走到門旁邊。

“哪天你們兩個小傢伙有一輛車,說不定我可以一起兜兜風。”

她笑了。她的牙齒和嘴巴相比,看起來太大了。

“我們走吧,”彼得說,然後我們就走了。

在我們這一州,不是很多地方可以找得到鱸魚。在一些高山溪流中大多數是彩虹鱒,一些河鱒和紅點鮭,在蔚藍湖和環石湖裡還有銀魚。大概就是這些魚,除了在秋末,有些河裡會有海洋鮭魚迴游。但是如果你以釣魚為生,這裡的魚足夠讓你忙的了。沒有人釣鱸魚,我認識的很多人從來沒看過鱸魚,除了在照片上。但是我父親在阿肯色州和喬治亞州長大,他以前看過很多鱸魚,傻蛋的鱸魚和他有很大關係,因為傻蛋是他的朋友。

鱸魚送來的那天,我跑去市立游泳池游泳。我記得我回家後又出門去拿鱸魚,因為老爸要去幫傻蛋的忙——從路易西安納州巴頓洛吉寄來的三大箱包裹。

我們坐上傻蛋的小卡車,老爸、傻蛋和我。

那三大箱包裹原來是三個大桶子,放在木條箱裡。它們放在車站庫房後面的角落,要我爸和傻蛋兩個大男人才搬得動一隻木箱到小卡車上。

傻蛋很小心地開車穿越鎮上,也很小心地一路開回家。他沒有停下來就直接開過他的院子,一直開到距離水塘一呎才停下。那時候天色已經快黑了,所以他戴上了頭燈,從座椅下拿出鐵錘和工具,然後他們兩個人把木箱拖到水塘邊,把第一個木箱拆開。

裡面的桶子用粗麻繩包捆著,桶蓋上有一個銅板大小的洞。他們把桶子開啟,傻蛋拿起手電筒往裡面照。

那看起來像是一百萬條小鱸魚在裡面遊動。那真是非常怪異的景象,那麼多活生生東西在裡面瞎忙著,像是從火車運來的一座小海洋。

傻蛋在桶子邊舀了一勺水,然後倒出來。他拿起他的手電筒,往池塘裡面照,但是什麼都看不到。我們可以聽到青蛙的聲音,但只要天色一變黑,隨時都可以聽到它們的聲音。

“我去拿剩下的箱子,”我父親說,然後他伸手要拿傻蛋外套上的鐵錘。但傻蛋往後退,搖了搖頭。

他自己一個人把剩下的木箱開啟。他拆木箱時割傷了手,在木條上留下幾滴褐色的血跡。

從那天晚上開始,傻蛋就不一樣了。

作家誕辰|雷蒙德·卡佛:賦予一副耳環以驚人的魔力

《雷蒙德·卡佛短篇小說自選集》

雷蒙德·卡佛著

湯偉譯

人民文學出版社

傻蛋再也不讓任何人靠近他家。他在草坪四周搭起了圍籬,然後用通電的鐵絲網把水塘圍起來。人家說他為了那些鐵絲網把所有的積蓄都花光了。

當然,在那件事之後我父親就再也不理傻蛋了。傻蛋把他從水塘邊趕走,並不是因為禁止他釣魚:別忘了,那些鱸魚還只是魚苗而已。傻蛋把他趕走是因為不准他看魚。

兩年後有一個晚上,老爸上晚班,我幫他送飯和冰茶罐,我看到他站著和技工席德在聊天。就在我走進去時,我聽到老爸說:“照他那種方式,你會以為那個笨蛋娶了那些魚。”

“從我聽到的謠言,”席德說,“他最好在他的房子周圍也搭起鐵絲網。”

此時我父親看到了我,然後我看到他用眼神向席德示意。

但一個月後我老爸終於讓傻蛋讓步了。他的方法就是,他告訴傻蛋為了大多數的魚著想,他必須除去一些瘦弱的魚。傻蛋站在那裡拉著他的耳朵,看著地板。老爸說,沒錯,他明天會去做,因為這件事應該馬上辦。傻蛋沒有說“好”,事實上他只是從來不會說“不好”而已。他又拉了拉耳朵。

當老爸那天下午下班回家,我已經準備好要出門了。我把他那老舊的假餌鉤拿出來,用手指試試看錨鉤壞了沒有。

“你準備好了嗎?”他從車子跳出來,對我說,“我去上個洗手間,你把東西放到車上。如果你想開車的話,可以讓你開。”

我把所有的東西丟到後座,然後試了試方向盤,這時老爸戴了他的釣魚帽出來,用兩隻手拿著一塊蛋糕吃著。

母親站在門口看著。她很瘦,金髮盤繞在腦袋後面,用假鑽髮夾固定。我在想從前那些快樂的日子,她到底有沒有離開家到處走走,或者她到底做了些什麼事。

我把手剎車放下。母親看著我推動排擋,然後還是沒有任何笑容地走進屋內。

那天下午天氣很好,我們把窗戶搖下來吹風,我們駛過莫克西橋,往西轉到石板路。路的兩旁是一片紫花苜蓿田,更遠的盡頭是玉米田。

老爸把手伸出窗外,讓風吹著。他很興奮,我可以看得出來。

沒多久我們就到了傻蛋家。他戴著帽子走出屋子,他老婆從窗戶往外看。

“你準備好煎鍋了嗎?”老爸對傻蛋叫著,但傻蛋只是站在那裡,看著車子。“喂,傻蛋!”老爸喊著。“喂,傻蛋,你的釣竿呢?”

傻蛋前後晃了晃頭,把身體重量從一隻腳放到另一腳上,看著地面,然後看著我們。他的舌頭放在下唇,然後他把腳踏入泥土。

作家誕辰|雷蒙德·卡佛:賦予一副耳環以驚人的魔力

《我們所有人》

雷蒙德·卡佛著

舒丹丹譯

譯林出版社

我用肩膀揹著魚籃,把老爸的釣竿遞給他,然後拿了我自己的釣竿。

“我們可以走了嗎?”老爸說,“喂,傻蛋,準備好了嗎?”

傻蛋拿下帽子,然後用同一隻手,在頭上抹了抹他的手腕。他很快轉身,我們跟著他走過鬆軟的草坪。每走大約廿呎,舊田溝的草堆中就冒出一隻鷸鳥。

到了草坪的盡頭,地面漸漸開始下坡,變得很乾而且很多石頭,到處都是蕁麻灌木和矮樹叢。我們切到右邊,跟著一條舊的輪胎痕跡,穿越一片到腰部高的草叢;當我們穿越草叢時,乾的蝗蟲殼在草莖上嘎嘎作響。這時候,我只能從傻蛋的肩頭看到湖水的反光,而且聽到老爸喊,“老天,真棒!”

但傻蛋的速度慢了下來,不停地用手前後移動頭頂上的帽子,然後他就停下來不動了。老爸說:“怎麼樣,傻蛋?還有更好的地方?你覺得我們應該在哪裡釣?”

傻蛋抿了抿下唇。

“你怎麼回事啊,傻蛋?”老爸說,“這是你的水塘,不是嗎?”

傻蛋往下看,從他的吊帶褲上挑走一隻螞蟻。

“管他的,”老爸吐著氣。他拿出手表,“如果你覺得沒問題,我們應該在天黑之前到。”

傻蛋把手插在口袋裡,然後轉身回到水塘。他又開始走了,我們在後面跟著。我們現在可以看到整片水塘了,不斷躥起的魚在水面掀起陣陣漣漪。不時會有一隻鱸魚從水面跳起,濺起水花再落下。

“老天!”我聽到我父親說。

我們走到水塘邊一處開闊的地方,一片碎石灘。

老爸要我往前,然後蹲了下來,我也蹲了下來。他在我們面前,眼睛盯著池水裡瞧,當我看著水面時,我明白了他為什麼那麼做。

“老天,”他輕聲地說。

一群鱸魚在遊著,二十、三十隻,沒有一隻小於兩磅。它們轉了一圈,然後改變方向又游回來。池裡面擠得不得了,它們像是彼此在互相推擠似的。我可以看到它們遊過時,厚厚眼皮的大眼睛看著我們。它們一下游開,然後又游回來。

那是它們自找的,不管我們蹲下來或站起來都沒有差別,那群魚根本不在乎我們。說真的,那真是難得一見的景象。

我們在那裡坐了一陣子,看著那群鱸魚天真地游來游去,從頭到尾傻蛋都在拉他的手指頭,四周張望好像在等某人出現。在水塘裡到處可以看到鱸魚游到水面上吸氣,或跳出湖面再落下,或露出背鰭靠近湖面游來游去。

老爸用手勢比了一下,我們站起來準備釣魚。老實說,我因為興奮都發抖了起來,幾乎沒辦法把魚餌從釣竿的魚漂兒上拿下來。當我準備拿出魚鉤時,我感覺到傻蛋的大手抓住我的肩膀。我回頭看,傻蛋用他的下巴朝老爸的方向比了一下。他想表達的很清楚了,只准用一根釣竿。

老爸把帽子拿下來又戴上,然後走到我站的位置。

“你繼續,傑克,”他說,“沒關係,兒子——動手吧。”

我拿出釣竿之前看了傻蛋一眼。他的臉變得很僵硬,下巴上有一條細細的口水痕。

“如果它想掙脫,收線時要用力。”老爸說,“這些龜孫子的嘴巴很硬。”

我把線軸轉松,然後手臂往後揮,我揮了整整四十呎遠。在我還沒來得及收線之前,水面就開始動了。

“用力!”老爸叫著,“用力!逮住它!”

我用力往後拉,拉了兩次。我鉤住它了。釣竿向下彎,來回不斷震動。老爸一直叫喊著。

“放鬆!放鬆!讓它遊一下!放多一點線!現在收線!收線!不好,放鬆!太棒了!你看看!”

那條鱸魚繞著水塘舞動。每次它跳出水面,就使勁地甩著頭,我甚至都可以聽到魚餌震動的聲音,然後它又繼續遊。我一次又一次地讓它筋疲力盡,讓它越遊越靠近。它看起來很大,大約六磅或七磅。它側躺著揮動著尾巴,張大著嘴,魚鰓一張一合。我覺得膝蓋發軟,幾乎都站不穩了。但是我把釣竿拉了起來,收緊釣線。

老爸走下水塘,水面超過他的鞋。但是當他捉住那條魚時,傻蛋開始咕咕噥噥,搖著頭,揮著手臂。

“你到底怎麼回事,傻蛋?這小子釣到了我這輩子看過最大的鱸魚,他才不會把它放回去,想都別想!”

傻蛋仍然繼續朝著水塘比手劃腳。

“我不會把這孩子的鱸魚放回去!你聽到了嗎,傻蛋?如果你以為我會那麼做,那你就錯了。”

傻蛋伸手要拉我的釣線。此時,那條鱸魚又恢復了一些力氣。它翻了身又繼續遊。我大叫一聲慌了手腳,開始卷線。那條鱸魚最後一次奮力想遊走。

就是這樣,釣線斷了。我幾乎摔個四腳朝天。

“拜託,傑克,”老爸說,然後我看到他拿起他的釣竿。“拜託,該死的笨蛋,看我怎麼逮住它!”

那年二月河水漲洪。

十二月的前兩個禮拜降雪很大,到了聖誕節變得非常冷,地面都結冰了,積雪還在。但到了一月底,西南風開始吹起。有一天早上我醒來,聽到強風猛吹著房子,潺潺的水聲從屋頂流下。

強風吹了連續五天,到了第三天,河水上漲了。

“已經漲到十五呎了,”有一天晚上我父親看著報紙說。“還差三呎就要淹水了,老傻蛋的寶貝要泡湯了。”

我想去莫克西橋看看河水到底漲得多高,但我老爸不准我去。他說洪水沒什麼好看的。

兩天後河水潰堤,然後開始消退。

一星期後的一個早上,歐林、丹尼和我騎腳踏車到傻蛋家。我們把腳踏車停下,徒步穿越傻蛋家旁邊的草坪。

那天的天氣陰溼,風很大,被吹散的烏雲在天邊快速移動。地面還有點溼溼軟軟的,我們在草堆裡一直踩到小水窪。丹尼才剛開始學會罵髒話,每次一踩到水窪,他就把剛學會的所有髒話都罵出來。我們可以看到草坪盡頭的高漲河水,水位依然很高,而且河道也改變了,河水繞過樹幹,吞沒了河邊的土地。在河的中央,水勢又大又急,有時候還看見一團樹葉或一株樹從河面上漂過。

我們走到傻蛋的鐵絲網旁,發現一頭母牛被纏在鐵絲網上。它的身體腫脹,面板看起來又亮又灰。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麼大的死屍。我記得歐林拿了一個樹枝,戳了戳它睜開的眼睛。我們沿著鐵絲網走到河邊,我們很怕靠近鐵絲網,因為擔心它可能通電。但是當我們走到一條看來似乎很深的河道旁時,就沒有鐵絲網了。路到這裡變成了河水,鐵絲網也沒入水中。

我們跨了過去,沿著這條新河道走。這條新河道直接穿入傻蛋的土地,直通到他的水塘,流入水塘,又從另一頭鑽出一個出口,然後蜿蜒前進與更遠的那條河匯合。

不難想象傻蛋的魚多半都被河水帶走了,就算沒有被帶走的,現在也可以自由進出。

然後我看到了傻蛋,看到他著實讓我嚇了一跳。我趕緊告訴另外兩個傢伙,我們全部趴下來。

傻蛋在水塘的另一頭,靠近水道的出口。他只是站在那裡,我從沒看過這麼哀傷的人。

“我真替老傻蛋難過,”幾個星期後,老爸吃晚餐時這麼說。“雖然那傢伙是自找的,但還是沒辦法不擔心他。”

然後老爸開始說,喬治看到傻蛋的老婆和一個墨西哥大個子坐在酒吧裡。

“還不止這樣呢——”

母親用銳利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然後看著我。但我只是繼續吃飯,好像什麼也沒聽見。

老爸說:“該死,碧雅!兒子已經夠大了!”

傻蛋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變了很多。他再也不和任何人打交道,也沒有人想開他的玩笑;自從上次因為卡爾把他帽子弄掉,他拿著木棍追趕著卡爾之後,就沒人想開他的玩笑了。但最糟糕的是,傻蛋現在每個星期總有一兩天沒來上班,工廠有謠言說他被資遣了。

“那傢伙快要完蛋了,”老爸說,“如果他再不小心點就會瘋了。”

然後就在我生日前的一個星期天下午,老爸和我在打掃車庫。那天的天氣很暖,飄著風,空氣中可以看得到灰塵懸浮著。母親走到後門說:“戴爾,你的電話,好像是維恩。”

我跟著老爸進房裡洗手。當他講完電話後,把話筒放下,轉過身面對我們。

“傻蛋他,”老爸說,“他用鐵錘殺了他老婆,然後自己淹死了。維恩剛從鎮裡聽到的訊息。”

當我們抵達時,到處都停滿了車。通往草坪的大門敞開著,我看到輪胎痕直直通往水塘的方向。

紗門被一隻箱子頂著半開著,門口站著一個乾瘦、撲克臉的男人,他穿著鬆垮長褲、運動衫,戴了一支手槍皮套在肩膀上。他看著老爸和我走下車。

“我是他的朋友。”老爸對那個人說。

他搖了搖頭,“我不管你是誰,除非你是警察,否則全都得離開。”

“找到他了?”老爸問道。

“他們正在拖出來,”那個人調整了一下他的槍。

“我們過去看看可以嗎?我和他很熟。”

那人說:“你可以試試看,但是他們會趕你走,別怪我沒警告你。”

我們穿過草坪,走的路線和那天來釣魚時差不多。水塘上有一些汽艇,一些廢棄物漂浮著。先前漲起來的湖水已經吞沒了地面,沖走了樹木和岩石。兩艘船上都有穿著制服的警察,他們來回划動著,一個人駕駛船,另一個人拿著繩索和鉤子。

救護車就在我們釣鱸魚的碎石灘上等待著。兩個穿著白色衣服的背靠著車,抽著煙。

有一艘船熄火了,我們都抬起頭。船後面的那個人站了起來,開始拉他的繩子。過了一會兒,一隻手臂浮出水面,看起來鉤子已經鉤住傻蛋的側面。那隻手臂沉下去,然後又浮起來,跟著浮起來的還有一大堆東西。

那不是他,我在想。那是別的東西,已經在裡面好幾年了。

船前的那個人走到後面,兩個人一起把那個滴著水的東西拖到船邊。

我看著老爸,他臉上的表情看起來很好笑。

“女人,”他說:“傑克,這就是娶錯女人的下場。”

但我覺得老爸並不是真的相信他說的,我覺得他只是不知道應該責怪誰,或該說些什麼。

就我看來,在那件事之後,父親的日子便越來越差了。就像傻蛋一樣,他也變了一個人。那隻在水塘上上下下的手臂,就像和好事說再見,向壞事招手。因為自從傻蛋在那座黑水塘自殺以後,日子就千篇一律了。

朋友死了以後,就是這樣?他把厄運都留給朋友了?

就像我前面說的,珍珠港和回到祖父家這兩件事,對我老爸一點好處也沒有。

FieldandStream《田野與溪流》,美國知名的運動休閒雜誌。

DollyVarden,學名為Salvelinusmalma一種紅點鮭。

(選自《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麼》)

論寫作

雷蒙德·卡佛

還是在六十年代中期,我就對長篇敘事小說失去了興趣。在一段時間裡,別說是寫,就連讀完一篇都覺得吃力。我的注意力難以持久,不再有耐心寫長篇。至於為什麼會這樣,說來話長,我不想在這兒多囉嗦了。

但我知道,這直接導致了我對詩和短篇小說的愛好。進去,出來,不拖延,下一個。也許我在二十幾歲的時候就沒了雄心壯志。如果真是那樣的話,倒是件好事了。野心和一點運氣對一個作家是有幫助的,但野心太大又碰上運氣不好的話,會把一個作家置於死地。

另外,沒有才華也是不行的。

有些作家很有才華,我還真不知道一點才華都沒有的作家。但是,對事物獨特而準確的觀察,再用恰當的文字把它表述出來,則又另當別論了。

《加普的世界》其實是歐文自己奇妙的世界。對奧康納而言,則存在著另外一個世界。福克納和海明威有他們自己的世界。

對奇佛, 厄普代克, 辛格, 埃爾金, 貝蒂, 奧齊克,巴塞爾姆, 羅賓森,基特里奇, 漢納和勒奎恩來說,都存在著一個與他人完全不同的世界。每一個偉大的作家,甚至每一個還可以的作家,都在根據自己的規則來構造世界。

以上所說的和所謂的風格有點關係,但也不盡然。它像簽名一樣,是一個作家獨特的、不會與他人混淆的東西。它是這個作家的世界,是把一個作家與另一個作家區分開來的東西,與才華無關。

這個世界上才華有的是,但一個能持久的作家必須有自己獨到的觀察事物的方法,並能對所觀察到的事物加以藝術地敘述。

黛因生曾說過,她每天寫一點。不為所喜,不為所憂。我想有一天我會把這個抄在一張三乘五寸的卡片上,並貼在我寫字檯正面的牆上。

我已在那面牆上貼了些三乘五的卡片,“準確的陳述是寫作的第一要素” ——龐德,就是其中一張。我知道,寫作不僅僅只是這一點。但如能做到“準確的陳述”,你的路子起碼是走對了。

我牆上還有張三乘五寸的卡片,上面有我從契訶夫的一篇小說裡摘錄的一句話:“……突然,一切都變得清晰起來。”

我發現這幾個字充滿奇妙和可能性。

我喜歡它們的簡潔以及所暗示的一種啟示。另外,它們還帶著點神秘色彩。過去不清楚的是什麼?為什麼直到現在才變得清晰了?什麼原因?還有個最關鍵的問題——然後呢?這種突然的清晰必然伴隨著結果,我感到一種釋然和期待。

我曾無意聽到作家沃爾夫對他的學生說:“別耍廉價的花招。” 這句話也該寫在一張卡片上。我還要更進一步:“別耍花招。”我痛恨花招,在小說中,我一看見小花招或伎倆,不管是廉價的還是精心製作的,我都不想再往下看。

小伎倆使人厭煩,而我又特別容易感到厭煩,這大概和我注意力不能長時間集中有關。和愚蠢的寫作一樣,那些自以為聰明和時髦誇張的寫作也使我昏昏欲睡。作家不需要靠耍花招和賣弄技巧,你沒必要是個聰明絕頂的傢伙。

儘管你有可能被人看成傻子,作家要有面對簡單的事物,比如落日或一隻舊鞋子,驚訝得張口結舌的資質。

幾個月前,巴思在紐約時報的書評專欄裡曾提到,十年前,參加他寫作短訓班的學生,大多對“形式創新”著迷。而現在不太一樣了。那些自由開放的實驗小說不再時髦,他擔心八十年代的人又開始寫那些老生常談的小說。

每當聽見人們在我面前談論小說的“形式創新”,我總會感到不自在。你會發現,很多不負責任、愚蠢和模仿他人的寫作,常常都是以“實驗”為幌子。這種寫作往往是對讀者的粗暴,使他們和作者產生隔閡。

它不會給我們帶來與世界有關的任何新資訊,只是描述一幅荒涼的景象,幾個小沙丘,幾隻蜥蜴,沒有任何人和與人有關的東西。這是個只有少數科學家才會感興趣的地方。

值得一提的是真正的實驗小說必須是原創的,它是艱苦勞動的回報。一味地追隨和模仿他人對事物的觀察方法是徒勞的。

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巴塞爾姆,另一個作家如果以“創新”的名義,盜用巴塞爾姆特有的靈感或表達方式,其結果只會是混亂,失敗和自欺欺人。如龐得所說,真正的實驗小說應該是全新的。

而且,不能為創新而創新。如果一個作家還沒有走火入魔的話,他的世界和讀者的世界是能夠溝通的。

在一首詩或一篇短篇小說裡,我們完全可以用普通而精準的語言來描述普通的事情,賦予一些常見的事物,如一張椅子,一扇窗簾,一把叉子,一塊石頭,或一副耳環以驚人的魔力。

納博科夫就有這樣的本事,用一段看似無關痛癢的對話,讓你讀後脊背發涼,並感受到藝術上的享受。我對這樣的作品才感興趣。我討厭雜亂無章的寫作,不管它是打著實驗小說的旗號還是以現實主義的名義。

在巴別爾的那部絕妙的小說《蓋·德·莫泊桑》裡,敘述者有這麼一段有關小說寫作的話:“沒有什麼能比一個放在恰當位子上的句號更能打動你的心。”

這句話同樣應該寫在一張三乘五的卡片上。

康奈爾在談論小說修改時說,當他開始刪除一些逗號,隨後又把這些逗號放回原處時,他知道這篇小說差不多寫完了。我喜歡這種認真的工作方式。我們作為作家,唯一擁有的只是些字和詞。

作家誕辰|雷蒙德·卡佛:賦予一副耳環以驚人的魔力

《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麼》

雷蒙德·卡佛著 小二譯

南海出版公司

只有把它們連同標點符號一起,放在恰當的位子上,才能最好地表達我們想說的東西。如果詞句因為作者自己的情緒失控而變得沉重,或由於某種原因而不能夠準確,讀者的藝術感官就不會被你的作品觸動,從而無法對它感興趣。

詹姆士稱這一類不幸的寫作為“微弱的表述”。

我有朋友曾對我說,因為需要錢,他不得不趕著寫完一本書。編輯和老婆都在後面催著呢,說不定哪天就會棄他而去,等等。對自己寫得不好的另一個藉口是:“如果再花點時間的話,我會寫得更好。”

當我聽見我的一個寫長篇的朋友說這句話時,我簡直有點目瞪口呆了,直到現在我還有這種感覺。雖然這不關我什麼事,但是,在寫一部作品時,你如果不把全部的本事都用上,你為什麼要寫它呢?

說到底,一個儘自己最大能力寫出來的作品,以及因寫它而得到的滿足感。是我們唯一能夠帶進棺材裡的東西。我想對我的那位朋友說,看在老天的份上,您乾點別的什麼吧。

這個世界上總還有些既容易又能保持誠實的賺錢方法吧。或者,儘自己最大的能力去寫,寫完就完了,不要找藉口,不要抱怨,更不要解釋。

在一篇叫做《短篇寫作》的文章裡,奧康納把寫作比作發現。她說當她準備寫一篇小說時,常常不知道她到底要寫些什麼。她懷疑大多數作家在一開始就知道小說的走向。

她用《善良的鄉村人》這部小說作為例子來說明她寫作的過程。她常常是在小說快寫完時才知道該怎樣去結尾。

“我開始寫那篇小說時,並不知道里面會有一個有一條木腿的博士。有天早上,我在寫兩個我較熟悉的女人。我給其中的一個安排了一個有條木腿的女兒,我又加了個推銷聖經的人物,我當時並不知道他在小說中將會幹些什麼。我不知道他會去偷那條木腿,直到我寫了十幾行後才有了這個想法。但這個主意一形成,一切都變得那麼必然。”

有一次,我坐下來寫最終成為一篇很不錯的小說。開始,我只有開頭的一句話:“當電話鈴響起的時候,他正在吸塵。”接下來的幾天裡,這句話在我腦子裡轉來轉去。

我知道有個故事在那兒躍躍欲試,我能從骨子裡面感到那句話是一個故事的開頭,如果我能有時間的話,哪怕只有十幾個小時,我會寫出個很好的故事。我終於在一個早上坐了下來,並寫下了那句開頭。

很快,其他句子接踵而至。就像我寫詩時那樣,一句接著一句。不一會兒,一個短篇就成形了。我知道我終於寫出了一個我一直想寫的故事。

我喜歡小說裡有些驚恐和緊張的氣氛,起碼它對小說的銷售有幫助。好的故事裡需要一種緊張的氛圍,某件事馬上就要發生了,它在一步一步地逼近。小說裡的這種氛圍,是靠實實在在的詞創造出來的視覺效果。

同時,那些沒寫出來的、暗示性的東西,那些隱藏在平滑(或微微有點起伏)的表層下面的東西,也會起到同樣的效果。普里切特給短篇小說的定義是:“眼角閃過的一瞥。”請注意這“一瞥”。先是有“一瞥”,再給這“一瞥”賦予生命,將這“一瞥”轉化成對當前時刻的闡明。如果運氣好的話,還能進一步對事情的結果和意義加以延伸。

短篇小說家的使命就是充分地利用這“一瞥”,用智慧和文學手法來展現作者的才華,尺寸感,適度感,以及對外界事物的看法――我這裡特別強調與眾不同的看法。

而這一切,是要靠清晰準確的語言來實現的。用語言賦予細節以生氣,使故事生輝。語言精準了,細節才會具體傳神。為了準確地描述,你甚至可以用一些通俗的詞。只要運用得當,它們同樣可以起到一字千斤的效果。

(小二譯)

作家誕辰|雷蒙德·卡佛:賦予一副耳環以驚人的魔力

卡佛在書桌前創作

流水賬裡的山峰

蘇童

讀雷蒙 卡佛會讀出怪事來,不喜歡的人會認為這是個記流水賬的作家,記得很固執很細膩罷了,這種歧見尚屬正常,如果不喜歡卡佛的遇見個喜歡的,如果前者就小說的流水賬傾向質問後者,恐怕後者一時會抓耳撓腮,對某種流水賬的滿腹愛意就像曖昧的心理異常,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談起。怪就怪在這兒,卡佛的好處其實很難用嚴謹恰當的文學語言去讚美的,以我的一己之見,說服一個樂觀主義者賞識卡佛是徒勞的,說服一個崇尚經典文學價值體系的鑑賞者去熱愛卡佛同樣是徒勞的,卡佛其實就是一個記流水賬的人,只不過那是一本男人的流水賬,可以從低處往高處流。卡佛對文學樣板的叛逆也是離奇的,別人努力從高處叛逆,他卻是從低處開始。他幾乎只用中學生的語文詞彙寫作。他抓緊了現實生活去寫,幾乎放棄了虛構帶來的種種文字便利——這怎麼就好?還是不能說服人,唯一可與我文章主旨匹配的說法是:卡佛可以令人把小說和現實生活混在一起,這種混淆感是有魔力的,也許由於卡佛的故事大多不成其為故事,更多是一種生活場景的有機串聯,人物的心情在這種串聯中便像烏雲遮蓋的山峰一樣凸現出來了。

所以讀卡佛讀的不是大朵大朵的雲,而是雲後面一動不動的山峰。讀的是一代美國人的心情,可能也是我們自己這一代中國人的心情。

沒辦法,只能將比喻用在討厭比喻的卡佛身上了。要談論這個被封為簡單派的作家一點也不簡單,人們通常會認為卡佛的創作標籤是醒目的:關注日常生活,文字簡潔樸素,幾乎排斥所有的修辭手法,但你最終會發現你準備的標籤貼完了,卡佛仍然面目不清。

卡佛在寫作上是有潔癖的,潔癖體現在他對許多正常小說元素的排斥,除了修辭上的戒律,他大概極其痛恨對景物、心理之類的東西的細緻描寫,我們做一種不嚴肅的猜想,如果有人請卡佛去像肖洛霍夫那樣描寫頓河上“蒼白的太陽”,或者讓他參照他祖國的大師福克納去寫白痴昆丁在忍冬香味中的心理流,卡佛也許會說,那你讓我一頭撞死算了!卡佛其實一直在挑戰人們的閱讀趣味,除了人物,該寫的不該寫的他都不寫。所以當我們要談論卡佛也只能從他筆下的人物著手——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卡佛的創作來源幾乎是傳統現實主義創作發生論的一次證明,一切都與個人經歷有關。這樣我們不得不談一下卡佛短暫的不如意的一生,他的研究者告訴大家,卡佛當過鋸木工、送貨員、加油工、門房,他十九歲娶了未婚先孕的妻子,不知道是主動還是被迫做了一個養家餬口的男人,卡佛後來抱怨他從沒有享受過青春。卡佛也許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是如何在無意中成為了現實主義創作理論的宣傳品,他是如何自然地利用自身經歷中的資源,成長為美國文壇上罕見的“艱難時世”的觀察者和表達者。但是創作的發生是一回事,作品卻是另一回事了。不該被忽略的是卡佛筆下的美國人,他們身上散發的是卡佛本人的令人焦慮的那一絲酒氣,它既不代表沉淪和悲劇,當然也不暗示大眾印象中的積極開拓的美國精神,那一絲髮苦的酒氣,最多代表某種鬱鬱寡歡的心情。是的,卡佛小說中的男人大多是鬱鬱寡歡的,讓人聯想到作者本人,他的工人般粗礪的外表和敏感的內心世界。他對失敗的男人形象的熱衷幾乎令人懷疑是一種變相的自戀,一種訴諸文字的自我性格和命運的分析報告。

作家誕辰|雷蒙德·卡佛:賦予一副耳環以驚人的魔力

卡佛同他的妻子

到處都是失敗的男人,到處都是麻煩纏身的男人,到處都是要舔傷口卻找不到自己舌頭的男人。在卡佛的成名作《請你安靜一點好不好》中,男主人公與妻子的緊張關係一開始雖沒有明顯的徵兆,但是有非常隱晦的暗示的,雷夫看見妻子穿白衣服戴紅頭巾站在陽臺上時,聯想到某部電影中的一幕場景。“瑪麗安在戲中,可是他沒份。”雷夫在逼誘妻子回憶她的那次紅杏出牆的經歷的同時,再次感到妻子在電影中,只不過這次他由受辱而暴怒,綠帽子丈夫的角色使他有份闖入了戲中。雷夫離家出走後的表現很有意思,他去跟人賭博了,錢輸光了,還莫名其妙捱了人打,然後作為一個全面受傷的男人回了家。回家後的表現更具深厚的意味,他在憤怒和沮喪中一遍遍讓內疚的妻子住嘴,“請你安靜一點好不好?”他妻子安靜了,妻子最後安靜地向丈夫的下體伸出一隻手,結果一個順理成章而又發人深省的結果出現了,丈夫也安靜了!那對夫妻暫時好了,讀者卻怎麼都覺得不好,尤其男性讀者,似乎就是前面我所說的感受,最後是讀者尤其是男性讀者捱了卡佛的一記悶拳。

到處都是因受傷害而變得敏感的人,到處都是因為敏感而更加不幸的人,到處都是對生活失望的人,到處都是令他人失望的人,到處都是脆弱的融洽和深深的隔閡。《羽毛》中的敘述者怎麼也記不住他的朋友兼同事巴德的妻子奧拉的名字,但他和女友還是被邀請去巴德家做客了,兩對甚至兩對夫婦以上的男女聚在一起的場面在卡佛的短篇小說並不少見,比如《我們談論愛情時都說些什麼》,但《羽毛》裡的兩對男女聚會的開始也是告別的開始,一晚上的聚會到底發生了什麼呢,可以說什麼也沒發生,也可以說什麼都發生了。巴德家養了一隻美麗的孔雀,還有一個八個月大的嬰兒,這嬰兒起初是在幕後哭著,奧拉無意把嬰兒抱了出來,可是“我”女友佛蘭出於女性交際本能堅持要看看可愛的嬰兒,結果就弄出了事情,千呼萬喚始出來的嬰兒當然預示著某種危險,是一個醜陋的怪嬰!隨著這怪嬰的曝光,巴德夫婦的創痛也徹底地展示在“我”和佛蘭面前,可是切記參觀別人的創傷是要付代價的,這難得的家庭聚會成為唯一的也是最後的一次,誰也見不到誰的孩子了,從此只有幾根孔雀的羽毛作為“我”和巴德友情的見證。在另一篇小說《臥鋪車廂》中,另一個經不起傷害的男人梅耶坐穿越法國的火車去看八年未見的兒子,但這次旅行因為一次意外完全失去了目標,梅耶的手提箱被小偷偷走了,於是烏雲忽起,我們看見的是隻有卡佛先生能準確描繪的一種男人,這種男人在遭受不幸的時候作順流而下的選擇,讓不幸延續下來,梅耶就是這樣,他在斯特拉斯堡的車站上看見了等候他的兒子(已經是一個年輕男子),但是他不下車!他懷著一種無以名狀的哀傷、恐懼和來歷不明的憤怒和復仇心理拒絕了那個車站。他留在火車上,居然很快就對法國鄉間景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作家誕辰|雷蒙德·卡佛:賦予一副耳環以驚人的魔力

《請你安靜些,好嗎?》

雷蒙德·卡佛著 小二譯

譯林出版社

美國導演羅伯特 阿特曼曾經把卡佛的九個短篇和一首詩拍成了電影《捷徑》,他說,“我把卡佛所有的故事當做一個故事”,這當然是典型的導演使用小說的“捷徑”,不過這個說法啟發了我,我假設把卡佛筆下的所有人物當成一個人,那麼他是誰呢?無疑他是卡佛自己,這不能怪我思維老套,所有完美的虛構都會令人生疑,懷疑作家是拿自己的靈魂與什麼什麼神或者什麼什麼魔鬼作了交換。

卡佛小說裡的一切尖銳得令人生畏,如果說他“殺人不見血”有點誇大他對讀者的精神壓迫的話,說他拿著刮鬍子刀片專挑人們的痛處可能比較被人贊同。有批評家論及卡佛的世界觀,說是黑色的。怎麼會呢?那是把追求簡單敘述的卡佛一起簡單化了,我反而覺得卡佛是個很複雜的作家,只有複雜的作家會對語言有超常的狠心腸,殺的殺,剮的剮,留下的反而是文字鍛造的一把匕首。我一直試圖用標準的評論腔調總結我對卡佛作品的印象,結果卻不好意思寫出來,竟然都是些不通順的自作聰明的網路語言:比如絕望的希望、消沉的力量啦;比如溫和的劇痛、無情的纏綿啦;比如干淨的罪惡、簡單的複雜啦,諸如此類,卡佛在天之靈聽見,一定會讓我搞糊塗的。

(選自《河流的秘密》)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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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鑫 黃嶺貝

作家誕辰|雷蒙德·卡佛:賦予一副耳環以驚人的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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