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爾克斯:我的朋友穆蒂斯

馬爾克斯:我的朋友穆蒂斯

加西亞·馬爾克斯(中)與阿爾瓦羅·穆蒂斯(右)

今天是哥倫比亞詩人、小說家、評論家阿爾瓦羅·穆蒂斯

(Álvaro Mutis)

誕辰九十八週年紀念日。他的長篇小說《馬克洛爾的奇遇與厄運》,中文版即將在大方出版。

阿爾瓦羅·穆蒂斯是誰?

他是外交官之子;是標準石油、泛美航空、哥倫比亞電影公司公關,做過記者,當過電臺主播;因為信口胡說,引得觀眾提槍在街角埋伏;不小心挪用公司慈善款項做了文化上的“堂吉訶德”事業,流亡國外,又被國際刑警抓捕入獄;他創作了拉美世界家喻戶曉的文學形象、縱橫陸地海洋的英雄——瞭望員馬克洛爾;他與馬爾克斯、魯爾福齊名,是塞萬提斯文學獎獲得者;他還是馬爾克斯一生的摯友,是《百年孤獨》的第一位讀者,讓馬爾克斯“大爆粗口”:“真心實意地告訴他,我們有多崇拜他,媽的,我們有多愛他”……

1993年8月25日,穆蒂斯七十歲生日會上,馬爾克斯發表了後來題為《我的朋友穆蒂斯》的演講,用他一貫的幽默和“毒舌”講述了他與穆蒂斯之間簡單卻真摯的友誼,以及這位他所欣賞的作家風趣的人生。

馬爾克斯:我的朋友穆蒂斯

下文摘自《我不是來演講的》([哥倫比亞]加西亞·馬爾克斯 著 李靜 譯,新經典文化 2012年出版),已取得轉載授權。

1993年8月25日 哥倫比亞 波哥大

阿爾瓦羅·穆蒂斯七十大壽

哥倫比亞總統府納里尼奧宮,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在好友阿爾瓦羅·穆蒂斯七十大壽壽宴上的演講,當時,總統塞薩爾·加維里亞授予穆蒂斯博亞卡十字勳章。2007 年 11 月 26 日,在第二十一屆瓜達拉哈拉書展上,哥倫比亞作為主賓國,前總統貝利薩里奧·貝坦庫爾經坐在一旁的“加西亞·馬爾克斯同意”,再次宣讀該文章,向阿爾瓦羅·穆蒂斯致敬。

阿爾瓦羅·穆蒂斯跟我說好,決不在公共場合談論對方,好也不說,壞也不說,免得互相吹捧。

然而,整整十年前,就在這個地方,就因為不喜歡我給他推薦的理髮師,這好好的有益社會健康的約定生生被他撕毀。從那時起,我就一直伺機報復,今天這機會再好不過。

當然,阿爾瓦羅說起一九四九年,貢薩洛·馬利亞里諾是怎樣在恬靜宜人的卡塔赫納介紹我們倆相識的。我也一直以為那確實是我們的第一次見面,直到三四年前的一個下午,我聽他隨口聊了幾句費利克斯·門德爾松,讓我猛想起大學時光。當時,我們幾個同學沒錢去咖啡館學習,只好逃到波哥大國家圖書館鮮有人光顧的音樂廳。在下午那些屈指可數的聽眾裡,我特別討厭一個長著傳令官的鼻子、土耳其人的眉毛、像水牛比爾一樣身大腳小的人。他總是四點來,也總愛點門德爾松的小提琴協奏曲。

四十年後,直到那天下午,在他墨西哥城的家中,我才突然認出他那洪亮的嗓門、孩子般的小腳、抖抖索索連斗大針眼都穿不過去的雙手。

“真見鬼,”我垂頭喪氣地說,“那人居然是你!”

我唯一遺憾的是,舊恨難平,卻不能秋後算賬。時光無法倒流,畢竟,我們一起欣賞過那麼多樂曲。因此,儘管學識淵博的他居然對波萊羅沒有絲毫感覺,我們也沒有分道揚鑣,還是朋友。

阿爾瓦羅幹過各種各樣奇怪的行當,遇險無數。十八歲那年,他在國家電視臺當主播,節目中他隨口胡謅了幾句,被一個愛吃醋的丈夫聽成給他妻子打暗號,提著槍在街角埋伏。後來,總統府一次正式活動,兩位耶拉斯總統的名字被他弄混了,顛來倒去地叫了半天。再後來,身為公共關係專家,他卻在慈善會上放錯了電影。原本應向社會上廣發善心的太太們播放一部反映孤兒生活的紀錄片,卻被他放成了一部修女與士兵亂搞一氣,還有個漂亮名字叫《種植橙樹》的色情片。此外,他還在航空公司做過公關主管,後來那間公司在最後一架飛機墜毀後關門大吉。他工作的時間都花在認屍、通報死者家屬、接待媒體上。家屬毫無思想準備,本以為喜事臨頭,開門一見是他,慘叫一聲倒地。

後來的工作稍好了一些,為了從巴蘭基亞的一家酒店搬出世界首富的華美遺體,他在街角的殯儀館緊急採購了一具棺木,裝好後立在員工電梯裡運下樓。侍應生問棺材裡裝的是誰,他說是“主教大人”。他在墨西哥的一家餐廳大聲說話,鄰桌的以為他是電視劇《鐵面無私》裡的沃爾特·溫切爾(阿爾瓦羅給他配過音),就撲上去要揍他。他在拉美推銷了二十三年電影,行程加起來繞地球轉了十七圈,依然本性不改。

而我最欣賞他的,是他教師般無私奉獻的精神。他一心想做教師,卻因為熱衷檯球這個不良嗜好,從未如願。

我所認識的作家中,沒有誰像他那樣關心他人,尤其樂於提攜後輩。

他煽動年輕人違背父命,投身詩歌,用禁書毒害他們,用巧舌迷惑他們,鼓勵他們闖蕩世界,堅信在這世上做一個詩人還不至於餓死。

這麼難能可貴的品質,最大的受益人是我。我說過,是阿爾瓦羅帶給我第一本《佩德羅·巴拉莫》,還對我說:“拿著,好好學學。”他沒想到,這麼做等於自掘墳墓。讀完胡安·魯爾福,我不僅學會了用另一種方式寫作,還總備個故事,專用來搪塞別人。寫《百年孤獨》的時候,我用這種自救方式,絕對的受害人恰恰又是阿爾瓦羅·穆蒂斯。那十八個月裡,他幾乎夜夜登門,讓我跟他說寫了什麼。儘管我說的是另一個故事,但依然能從他的反應中獲得啟發。他興致勃勃地聽,添油加醋地四處宣揚。之後,他的朋友們又把他講的故事講回給我聽,我從中又汲取了不少養分。初稿完成後,我送到他家。第二天,他怒氣衝衝地給我打電話。

“您讓我在朋友面前沒法兒做人,”他衝我嚷嚷,“這玩意兒跟您講的不是一回事。”

從那以後,

他總是我作品原稿的第一個讀者,見解犀利,忠言逆耳

。因為他,我最起碼將三個短篇束之高閣。我也說不清我的作品裡究竟有多少他的成分,但一定不少。

別人常問我,這年頭,人心叵測,我們倆的友誼為何能天長地久。

原因很簡單:阿爾瓦羅和我為了做朋友,很少見面。

儘管我們在墨西哥城一起住了三十多年,幾乎算得上是鄰居,但在那兒我們很少見面。我想見他,或他想見我的時候,得先電話聯絡,確定彼此都有見面的意願。只有一次,我違背了這條基本原則,而阿爾瓦羅當時的表現,足以說明他是個什麼樣的朋友。

事情是這樣:那天晚上龍舌蘭酒喝多了,我和另一位好友凌晨四點去敲阿爾瓦羅獨居的公寓大門。他睡眼惺忪地把門開啟,我們倆二話不說,從牆上取下一幅珍貴的一點二米長、一米寬的博特羅油畫,抬了就走,然後胡亂糟蹋一通。對這次入室搶劫,阿爾瓦羅事後隻字未提,也從未打聽過那副畫的下落。而我也直到他今天邁入古稀之年,才說出內心的愧疚。

維繫友誼的另一個原因是:我們在一起時,多半在旅行,大部分時間都忙著應酬別人、處理其他事,不到萬不得已,顧不上對方。對我而言,在歐洲公路上與他共度的無數時光相當於在大學補唸了人文藝術專業。在巴塞羅那到普羅旺斯的艾克斯三百多公里的路上,我學到了有關阿維尼翁教皇與清潔派教徒的知識。去亞歷山大、佛羅倫薩、那不勒斯、貝魯特、埃及、巴黎,也都有同樣的收穫。

然而,瘋狂旅行中,我也上過最讓人琢磨不透的一堂課。當時,我們正穿越比利時的田野。十月裡,霧濛濛的,剛被棄置的露營地散發著人的糞便味。阿爾瓦羅開了三個多小時車,破天荒地一句話也沒說。突然,他冒出一句:“孕育偉大的腳踏車手與獵手的國度。”他從未解釋過自己到底想說什麼,但承認他體內有個毛茸茸、流口水的大傻子,正式會見也好,總統官邸也罷,一不留神就溜出來說幾句。寫作時也得管著,這傻子瘋得厲害,又踢又跳,總想篡改書稿。

但這所流動學校留給我最美好的回憶還不是課堂,而是課間。在巴黎等候夫人們購物時,阿爾瓦羅就往遠近馳名的咖啡館門前臺階上一坐,仰面朝天,翻出白眼,大手一伸,做乞討狀。一位衣冠楚楚的紳士用地道的法國方式尖刻地對他說:“穿羊絨衫討飯,臉皮真厚。”可他還是給了他一法郎。不到一刻鐘,阿爾瓦羅就淨掙四十法郎。

在羅馬的佛朗西斯科·羅西家,他用自創的義大利語,其中沒有一個真正的義大利語單詞,滔滔不絕地描述了自己在金迪奧的恐怖遭遇,迷住了義大利影視文化精英費里尼、莫妮卡·維蒂、阿莉達·瓦莉和阿爾貝託·莫拉維亞,讓他們津津有味地聽了好幾個小時。在巴塞羅那的一家酒吧,他用巴勃羅·聶魯達灰心喪氣的語調朗誦了一首詩,有個聽過聶魯達聲音的人以為他就是聶魯達本人,居然向他索要簽名。

他寫過一句詩:“我知道,我永遠去不了伊斯坦布林。”讀得我心驚肉跳。這首詩對於一個無可救藥的君主制國家來說相當怪異,人們不叫伊斯坦布林,只叫拜占庭,好比早在被歷史證明其正確性之前,我們就一直只叫聖彼得堡,不叫列寧格勒一樣。我也不懂為什麼老覺得應該把詩裡提到的去伊斯坦布林變為現實。終於,我說動了他,一起坐船去,坐的是慢船,挑戰命運時,得不慌不忙。在那兒待了三天,我老擔心那句詩成讖,心裡一直七上八下。直至今日,阿爾瓦羅已是年屆七十的老人,而我還是六十五歲的孩子的這一天,我才敢說:當年去伊斯坦布林,我不是為了打敗詩歌,而是為了挑戰死神。

我以為自己就要一命嗚呼的那次旅途,阿爾瓦羅也在身旁。當時,我們正駕車在明麗的普羅旺斯疾馳,突然,一位司機逆向行駛,發瘋似的衝了過來。我只好往右猛打方向盤,根本來不及去看我們會摔在什麼地方。剎那間,我有種奇妙的感覺,方向盤飛在空中,完全不聽我使喚。一向坐在後排的卡門和梅賽德斯屏住呼吸,直到車子像孩子一般摔進春季葡萄園旁的排水溝。那一刻,我唯一記得的是副駕駛座上阿爾瓦羅的神情。摔落前,他看了我一會兒,滿臉同情,似乎在說:“瞧這傻瓜,幹嘛呢?”

在我們這些認識他母親、並深受其害的人眼裡,阿爾瓦羅的所作所為還算不上驚世駭俗。卡洛琳娜·哈拉米略人長得漂亮,腦子卻不好使。她從二十歲起就不再照鏡子,因為覺得鏡子裡的人不是自己。老太太年紀一大把,天天騎著腳踏車,穿件夾克,去草原給莊園裡的工人義務打針。在紐約的一個晚上,我們出門看電影,拜託她照看我和妻子十四個月大的兒子。她一本正經地勸我們三思,說她在馬尼薩萊斯也幫忙照看過一個孩子,那孩子哭個沒完,她只好喂他一塊有毒的桑葚糖,讓他閉嘴。但即便如此,去梅西百貨公司那天,我們還是把孩子託付給她,回來時只見她獨自一人。保安四處找孩子的時候,她就跟她兒子一樣沉得住氣,還安慰我們:“彆著急,阿爾瓦羅七歲那年,也在布魯塞爾走丟了,瞧他現在不是挺好!”阿爾瓦羅就是她的升級版,還比她有學問,當然更了不得!他名震寰宇,不僅詩寫得好,人也特別好。所到之處,胡吃海喝,誇張怪異,胡說八道,令人難忘。只有我們這些瞭解他、熱愛他的人才知道,他只是咋咋呼呼,虛張聲勢罷了。

阿爾瓦羅·穆蒂斯不幸是個太過和善的老好人,誰也想象不到他為此付出多大代價。

我見過他在黑暗中,憂傷地躺在書房的沙發上。

那模樣,不會讓前一晚任何一位幸福的聽眾羨慕。幸好,那無法治癒的孤獨也孕育出他廣博的學識、非凡的閱讀能力、無盡的好奇心和憂傷悽美的詩歌。

我見過他沉浸在布魯克納氣勢恢宏的交響樂裡,像在欣賞斯卡拉蒂的嬉遊曲。我見過他躲在奎爾納瓦卡花園僻靜的角落,趁著悠長假期遠離塵囂,徜徉在巴爾扎克全集奇妙的文字森林裡,有些人隔些日子會看部牛仔片,而他隔些日子會把《追憶似水年華》從頭到尾再看一遍,他的擇書標準是不少於一千兩百頁。他蹲過墨西哥監獄,所犯的罪許多作家、藝術家都犯過,可只有他蹲過監獄。他說,那十六個月,是他一生最幸福的時光。

我一直以為,他寫書慢,是因為工作忙,再加上他字寫得不好,像鵝親自抓著鵝毛筆寫出的鬼畫符,足以讓獵狗在特蘭西瓦尼亞的迷霧中驚恐地亂吠。多年前,我問他,他說等退了休,沒有俗務纏身時,會潛心寫作。果然,飛了那麼多年,他一躍而下,沒用降落傘,穩穩著地,文思泉湧,實至名歸。六年寫八本,創造了文學史上的偉大奇蹟。

他的書,隨便挑一本,讀上一頁,你就會明白:

阿爾瓦羅·穆蒂斯的全部作品,連同他的一生,都在確信無疑地傳遞著一個資訊:失落的天堂再也無法找回。

麥克洛爾不只是他——這話誰都會說——麥克洛爾是我們大家。

作為結束語,我斗膽提議:今晚來祝賀阿爾瓦羅七十大壽的人,第一次,別假客套,別怕流眼淚,別罵罵咧咧,

真心實意地告訴他,我們有多崇拜他,媽的,我們有多愛他。

關於阿爾瓦羅·穆蒂斯

(Álvaro Mutis)

馬爾克斯:我的朋友穆蒂斯

《馬克洛爾的奇遇與厄遇》

[哥倫比亞] 阿爾瓦羅·穆蒂斯 著 軒樂 譯

預計出版時間:2021年第四季度

阿爾瓦羅·穆蒂斯(Álvaro Mutis)

哥倫比亞詩人、小說家、評論家,當代拉丁美洲最偉大的創作者之一,加西亞·馬爾克斯一生的摯友。從1986年起,開始進行以瞭望員馬克洛爾為核心的系列小說創作,七年完成了七部。2001年獲塞萬提斯獎。

圍繞瞭望員馬克洛爾所作的

《馬克洛爾的奇遇與厄運》

,由《阿爾米蘭特之雪》《伊洛娜隨雨而至》《絕美之死》《貨船最後一站》《阿米爾巴爾》《航船夢想家阿卜杜爾·巴舒爾》《海陸三部曲》七部小說組成的英雄傳奇。

身為穆蒂斯系列小說世界中的冒險家與主角,馬克洛爾是縱橫於陸地和海洋的英雄,他不依循常規,不受時空的羈絆,並擁有多重命運:運輸木料,或在山裡開酒吧;與人合夥開妓院,或修理一艘舊汽船;參與走私軍火,或努力讓一個陳年礦場起死回生。“無論在哪裡生活,無論怎麼樣生活,他總是一個流亡者。正如我們都是被我們的童年、被我們自己的生命放逐的人”。

穆蒂斯在本書中以極為嫻熟的敘事構造和技巧、優美而詩性的語言、沉思者的憂鬱,講述拉美和我們的世界不可救藥的虛無與命運。這部長篇作品中文版將由大方在近期出版。

我們都是馬克洛爾。——加西亞·馬爾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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