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師,我在夢中等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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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老師,我在夢中等您

作者:張謹

那夜,林老師忽然來到我的夢裡。他還是那麼慈祥地微笑,說:“你已經很久沒有來看我啦!”我想去握住他那雙青筋暴突的手,他卻忽然不見了。驀然驚醒,才知道是一個夢。然而細細一想,竟驚出一身冷汗:林老師該有九十高齡了啊,莫非……?愧疚與不安一齊襲上心頭,半宿難眠。次日一早便打電話問候,卻被告知:家父已在三年前的昨夜西去了!

——是巧合嗎?我不禁淚眼模糊。

林老師,我在夢中等您

第一節

認識林老師,是在天地陰沉、人心麻木、知識匱乏、情感荒蕪的年代。初中畢業的我們,正是現在同齡人的花季年齡,卻被分成三六九等,做工務農、掃地賣菜,在本該播撒知識的心田裡被塗塞著愚昧甚至邪惡。

我被分配到全國最大的一家印刷廠當排字工人。進車間的第一天,團支書就帶著青工們參觀車間,一面不忘告訴我們誰是“四類分子”。其中有一位瘦骨嶙峋的老人,年愈花甲還在幹著體力活。只見他佝僂著腰,兩手吃力地拎著兩桶熱水走過來。團支書指著老人說:“他叫林鳴奎,是國際間諜。”——哦,原來“階級敵人”不能退休,只能幹到老死。

其實,我們也並不比這些“四類分子”好到哪裡去。本該坐在課堂裡拿筆捧書的我們,卻要每天站立八小時,過早地為完成很高的產量指標而不停地勞作。如果說超強度的體力勞動尚能承受的話,那麼對我來說最難忍受的,是在那政治流氓當道的年代裡對人格的蔑視和對人性的壓制。

那時我們大多才十七八歲,正是最愛美的年齡,但也只能悄悄地用粗電線捲髮梢。車間團支書是個長相醜陋的女工,大大的方型腮幫子加上真是很塌的鼻子,扛著肩膀伸著脖子走路,完全沒有女人的味道,卻最痛恨長得漂亮的女孩。有一次她居然逼迫用電鉗燙過頭髮的女工在車間裡當眾洗頭,還令她寫檢查才了事。

好容易盼到一週才一天的休息日,坐辦公室的團支書還要高唱“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口號,要我們“樹立共產主義思想”搞“星期六義務勞動”。當時我年輕氣盛,反詰團支書:“那你幹嘛不義務勞動還要每月拿工資呢?你為什麼怕苦不去插隊落戶呢?”

——拿著雞蛋碰石頭的結果是可想而知的。從此我常有茬兒被那個醜八怪抓住,然後下了班也不能回家,要參加青工學習班接受大家的批判幫助。我檢討的內容有“戴著手套幹活是怕髒怕累的資產階級思想”、“學外語是吃中國飯放外國屁”、“彈琴畫畫是追求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等等。那時的我,在那些“要求上進”的青工們的眼睛裡無異是個異類。

由於感到內心非常痛苦和孤獨,我經常一個人向隅而坐,或在車間裡溜達著想那些想不明白的事。也就是那時,我與那位“國際間諜”老人建立了深厚的友誼。

林老師,我在夢中等您

第二節

記得一天中午,我吃完飯又一個人在車間裡溜達。我發現車間的一角有一位老人正彎著腰在修理木盤,從那天生的捲髮、高高的鼻樑、瘦骨嶙峋佝僂著腰的側影,我認出他就是那位被叫做“國際間諜”的林鳴奎。車間裡幾乎每一個人都可以使喚他,對他呼名喚姓的人裡不乏與我同齡的青工。

我走到他的身邊,默默地看他幹活。他也顧自幹活,並不理睬我。儘管這樣,我還是願意去他那裡。因為在他那裡我感到內心很平靜,能感受到我們的人格是平等的。我也並不指望和他有什麼交流,因為即使交談,一個六十多歲的“國際間諜”對於一個十七歲的女孩來說,理解的距離恐怕也是很大的。

一天,我又去看他做木工活,我們照例不說話。忽然,他手裡的一枚釘子掉落在地上。我見他老眼昏花地一時找不到,就幫他撿起來遞到他那青筋暴突的手上。他接釘子時似乎眼睛一亮,我第一次看見了他的微笑是那麼的慈祥。他雙手端起身邊的一張小凳子恭恭敬敬地遞給我,說:“請坐。”我們就這樣開始了交談。

隨著接觸次數的增多,我們交談的內容也漸漸廣泛了起來。從交談中得知,林先生在十八歲時被一名外國傳教士帶到比利時,然後在那裡讀書。回國後就在教會里當翻譯,直到文革時被弄到印刷廠當工人。由於林先生一直與國外的同學和朋友們保持著聯絡,文革時曾把《人民日報》裡的內容翻譯給他的比利時的朋友聽,就被扣上了“裡通外國”的罪名,到工廠裡接受監督勞動。

現在回想起來,林先生述說過的許多事情,是當時知識貧乏的我所難以理解和記住的。但這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在那人性泯滅的年代裡,我們互相從對方那裡得到了信任和安慰,而且幫助我捱過了我一生中最痛苦的歲月。

林先生其實是個很善良很幽默的老人,他常在輕鬆的笑談中告訴我人生的道理。他說,人沒有知識就會像動物一樣野蠻,就像周圍那些瘋狂的人們,因此年輕時一定要抓緊學習。

他說雖然他幫不了我什麼,但是他可以教我法語。他說學外語也是瞭解其他國家文明的一條重要途徑。於是每天午餐後,我就跑到林先生工作的角落裡,我們躲在堆放鉛字木盤的後面,林老師就秘密地給我上一節法語對話課。那時我們沒有課本,林老師就教我最日常的對話,並且在講課中穿插著其它的知識、交織著做人的道理。也就是從那時起,我尊稱一個“國際間諜”為林老師。

林老師就像慈父一樣待我。他說他有八個孩子,最小的那個是69屆初中生已經下鄉插隊了,假如我肯做他的乾女兒,我就是“小九妹”了。有一次,只見他佝僂著腰悄悄地走進照相排字間,來到我面前,揹著的手忽然攤在我的面前——是一隻碩大的橘子!他笑眯眯地說:給你。那眼神就像哄著最小的女兒開心一樣,令我感動。還有一次他送給我一枚刻章用的翠綠色玉石,色澤非常漂亮,他說這是他們浙江老家方巖出的有名的玉石,給我刻章用。

林老師告訴我:有三種人不可交:不識好歹、不懂禮貌、不知羞恥的人。與人相處要記住別人對你的恩、忘掉別人對你的“惡”。

林老師說:人的相貌一半是爹媽給的,一半是自己的心給的。你去看看,一個心術不正、心地不善的人決不會有一張端正可愛的臉。

林老師還說,人也是有等級的,但那是根據一個人的品格和素質而不是權利或者財富。而無論聲名卓著還是位卑名沒,都要做到寵辱不驚,這樣才能達到人生的最高境界。

林老師常說,我不但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歧視他,而且還和他成為朋友,他很珍視這份友誼。他說雖然他是一個虔誠的基督教徒,但是他也願意相信有佛教中的來世。倘有來世,那麼我們就可以在來世再做好朋友。

這些話,是我走過青春、閱讀人生之後,才真正理解其深刻的道理的。

林老師,我在夢中等您

第三節

是的,一個人一生可以有許許多多的朋友。但是品質高尚而且能夠與你相知相勉的人,一生又能遇到幾個?我有幸遇到了。一位可以當我爺爺的老人,一位歷經坎坷閱歷豐富的老人,卻願意接受我這個不諳世事的女孩為摯友,並且在那知識匱乏、情感荒蕪的灰色年代裡,給予我知識、教導我做人。他不僅用他的言行在我面前樹立起一座真、善、美的雕像,而且讓我在對比周圍那些語錄滿口、言行卑鄙的人時懂得了什麼是假、惡、醜。

我曾有過許多老師,然而習琴學畫、行文賦詩,只是技藝。惟獨林老師用其豐富的閱歷、高尚的品德以及人格的魅力影響著我和教育著我,讓我受益終身。

因此,與其說林老師十分珍惜我對他的友誼,不如說是他給予了我人生經歷中一段十分可貴的記憶。因為林老師用他的慈祥、正直、幽默和睿智為我的生命添了一筆色彩,使我在回憶人生中最短暫而最可貴的青年時代時,不至於腦海中只留下一片冷酷、愚蠢和醜惡的荒漠。

青年時代的經歷往往會影響一個人的一生。曾有人說,我這個人“在骨子裡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東西”,我想,也許這就是林老師的某種精神的影子吧。正如一位哲人所說:“人會死,但他的精神可以不死。”

文革結束後,林老師就退休了。不久,我也離開了那家給我留下了噩夢般回憶的工廠,我和林老師保持著書信往來。當我有了兒子後,他寫信叮囑我:不要過早地教孩子認字之類,要讓孩子在玩耍中認知周邊的世界、學會禮貌待人。他的這些話在當時似乎與時代格格不入,因為那時做父母的碰在一起就會讓自己的孩子表演一段,以顯示自己的孩子多麼聰明。直到我來到美國看到美國的教育後才明白,原來二十年前林老師的教育理念,已經符合現代文明國家的教育模式了。

然而,隨著讀書和工作的日益繁忙,我和林老師的通訊漸漸少了。再後來,由於我和林老師的住所地處市區的兩頭而一直沒能登門拜訪。不想一別經年竟成永訣,怎不令我愧疚和傷心!

林老師,我的確已經很久沒有去看您了,您是在責備我麼?林老師,聽說您就長眠在西郊的基督教徒公墓裡,您能聽到我的懺悔麼?林老師,您現在究竟是在天國,還是正在轉世投胎的路上?請您再來我的夢中告訴我好麼?林老師,懇望您的諒解,我將在夢中等您!

1994年12月

注:圖片來源網路,侵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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