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狗的眼睛 | 馬爾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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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狗的眼睛 | 馬爾克斯

Erik Tryggelin - Vy över Sankt Erikspalatset, Stockholm

馬爾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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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著我。起初我以為這是她第一次看我。可是接下來,她在只有一條腿的小圓桌後面轉了個圈,我還是能在肩膀上方感覺到身後她那滑溜溜、油膩膩的目光,於是我明白了,是我在第一次看她。我點燃一根香菸,把濃濃的、刺鼻的煙霧吞進肚裡,然後用椅子的一條後腿保持著平衡把椅子轉了過來。做完這一切之後,我看見她就在那裡,和先前每個夜晚一樣,站在小圓桌邊,看著我。短短几分鐘裡,我們就這樣互相看著。我從座位上看著她,一面用椅子的一條後腿保持著平衡。她站著,看著我,一隻修長的手靜靜地放在小圓桌上。我看見她的眼皮像每晚一樣亮光閃閃。這時,我想起了往事,對她說了句:“藍狗的眼睛。”她的手依然放在小圓桌上,也說了句:“不錯。現在我們誰都不會再忘記這個了。”她從圈子裡走了出來,嘆了口氣:“藍狗的眼睛。我到處都寫上了這句話。”

我看著她走向梳妝檯,出現在圓圓的鏡子裡,她現在是透過光影的反射看著我,大大的眼睛裡閃動著火苗:她一面看著我,一面打開了盒面鑲嵌著珍珠母的粉色小盒。我看見她往鼻子上搽了點兒粉。搽完之後她關上了盒子,再次站起身來,又走向小圓桌,說道:“我真擔心有人會夢見這個小房間,把我的東西弄亂。”說著,她把她那修長的、微微顫動的手放在火上取暖,還沒過去坐在鏡子跟前時,她的手就在那裡。她又說:“你從不覺得冷嗎?”我對她說:“有時候吧。”她又對我說:“你這會兒一定有點兒冷。”這一刻我明白了為什麼我一個人坐在座位上總是感覺不踏實。是這寒冷讓我實實在在地感到了自己的孤單。“這會兒我是覺得冷。”我對她說,“真奇怪,照理說夜裡應該什麼事也沒有。也許是我身上蓋的被單滑落了。”她沒再搭話,又一次向鏡子那邊走去。我也又一次在椅子上轉身,背對著她。不用看,我就知道她在做什麼。我知道她準是又坐在鏡子跟前,看著我的背影,我這背影從容行至鏡子的最深處,然後被她的目光捕捉到,因為她的目光也正好有時間到達鏡子深處,然後再收回來——在她的手頭開始塗第二遍之前——收回到她的嘴唇上,嘴唇自從她坐到鏡子面前塗第一遍時就已經被塗得鮮紅。我看著我眼前光光堂堂的牆壁,上面連一張畫都沒有。這光堂的牆壁就像一面不反光的鏡子,我從這裡看不見她——她就坐在我的背後——但我想象著,如果這兒不是一面牆,而是一面鏡子的話,她會在什麼地方。“我能看見你。”我這麼對她說。我彷彿在牆壁上看見她抬起了目光,在鏡子深處看見了我背對著她、臉朝著牆的樣子。接下來我又看見她垂下眼簾,雙眼一動不動地盯著自己的緊身胸衣,一言不發。我又對她說了一遍:“我能看見你。”她這才又把目光從緊身胸衣上抬了起來,說了句“不可能”。我問她為什麼。她的目光又盯在緊身胸衣上:“因為你的臉朝著牆。”這時我把椅子轉了過來,嘴上還緊緊叼著香菸。我面朝著鏡子的時候,她又回到了小圓桌旁。這會兒她把兩隻手都張開,放在火上烤著,活像母雞的兩隻翅膀。手指擋住了火光,她臉上暗暗的。“我覺得自己快要凍壞了,”她說,“這個城市冰冷冰冷的。”她側過臉,古銅色的面板被火映紅,突然顯出悲涼。我告訴她:“要想不冷,就乾點兒什麼吧。”於是她開始一件一件地脫去自己的衣裳,從上身的緊身胸衣開始脫起。我對她說:“我還是轉過去衝著牆吧。”她說:“不用了。反正你能看見我,就像剛才你背對著我的時候也能看見我一樣。”話音未落,她就已經幾乎脫得精光,火苗烘烤著她修長身形的古銅色面板。“我一直就想這樣看看你,看你肚皮上一個個深深的小窩,彷彿你是用棍棒敲打出來的。”我還沒鬧清我的這些話在她裸露的身體面前會不會顯得有些蠢笨,她已經一動不動地靠在小圓桌邊烤起火來,嘴裡還說道:“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是金屬做成的。”她沉默了一瞬。架在火苗上的雙手略微變了個姿勢。我說:“有時,我做別的夢的時候,我覺得你就是一座小小的青銅像,放在哪家博物館的角落裡。可能是因為這個你才覺得冷的。”她對我說:“有時候,我朝左側睡著了,我會感覺到面板變得硬硬的。感覺到身體變空了,面板變成了一層金屬皮。然後,血液在身體裡面跳動起來,就像是有人在用指關節敲打我的肚子,躺在床上我都能聽見自己發出黃銅的聲響。就像你說的,金屬片的聲音。”她說著往小圓桌旁又靠了靠。“我倒真想聽聽你的聲音。”我這麼告訴她。她回答道:“如果哪一天我們在一起,你把耳朵貼在我肋骨旁邊,我朝左側睡的時候,你就能聽見我發出的聲音。我一直在想什麼時候讓你聽上一次。”我聽見她說這話的時候,呼吸很沉重。她說,有好幾年時間了,她就沒幹過別的事。她活著,就是為了能在現實世界中用那句識別語“藍狗的眼睛”找到我。在大街上,她大聲說著這句暗語,以一種她對唯一一個能聽懂她的話的人說話的方式:

“我就是你每天晚上夢見的那個對你說‘藍狗的眼睛’的女人。”她還說,每次去飯館,她先不點菜,先對服務生說:“藍狗的眼睛。”而那些服務生都會畢恭畢敬地給她鞠上一躬,從不提起夢中有人說過這句話。然後她又把這句話寫在餐巾上,或是用餐刀把它刻在桌面的漆皮上:“藍狗的眼睛”。在酒店,在車站,在所有公共建築的磨砂玻璃上,她都會用食指寫上“藍狗的眼睛”。她又說,有一回她進了一家藥房,覺得那裡的氣味和某天晚上她夢見我之後房間裡的氣味一模一樣。看著藥房乾乾淨淨的嶄新瓷磚,她想:“他應該就在附近。”她走近售貨員,對他說:“我總夢見一個男人對我說‘藍狗的眼睛’。”她說那售貨員看了看她的雙眼,對她說:“小姐,您的眼睛確實如此。”她又告訴他:“我得找到在夢裡跟我說這話的男人。”售貨員放聲大笑,跑到了櫃檯另一邊。她繼續看著一塵不染的瓷磚,品著那氣味。她開啟小手袋,跪了下來,用唇膏在瓷磚上寫下幾個大大的紅字:“藍狗的眼睛”。這時售貨員又從那邊回來,對她說:“小姐,您把瓷磚弄髒了。”他遞給她一塊溼抹布說:“把它擦乾淨。”她還站在小圓桌旁,說,整整一個下午,她就趴在地上擦洗瓷磚,嘴裡唸叨著“藍狗的眼睛”。到最後門口聚了一大群人,說她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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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rry Clarke - Illustration for Manuscript Found in a Bottle - 1923

現在,她說完話了,我還坐在角落裡,在椅子上維持著平衡。“我每天都試圖記起這句能讓我遇見你的話,”我說,“現在我反正覺得我明天不會忘記。可我總是這樣,每次醒過來總會把這句能讓我找到你的話忘掉。”她說:“那句話還是你第一天發明的呀。”我對她說:“是我發明的,因為我看見你的眼睛裡有灰燼,可第二天早上我從來都忘得一乾二淨。”她在小圓桌邊握起拳頭,深深地嘆了口氣:“我現在至少可以記得,我是在哪座城市寫下這句話的吧。”

她的牙齒緊緊地咬著,在火光照耀下亮閃閃的。我說:“現在我真想摸一下你。”她把一直盯著火焰的臉抬起來,她的目光抬起來的時候是滾燙的,像她,又像她烤火的雙手;我感覺到她能看見我坐在暗處的角落裡,在座椅上搖晃。她說:“你從來沒跟我說過這樣的話。”我說:“現在我說出來了,而且說的是真心話。”她隔著小圓桌向我要一根香菸。我指間夾著的菸頭已經燃盡,我已經忘了自己正在抽菸。她又說:“我不知道為什麼總記不起把那句話寫在哪兒了。”我對她說:“我也一樣,第二天我也總記不起是哪句話。”她傷心了:“不是的。問題是我有時候也會覺得那是我在做夢。”我站起身來,向小圓桌走去。她離我還有一點兒距離,我繼續向前走著,可手裡拿著香菸和火柴,繞不過去。於是我把香菸遞給了她。她把香菸緊緊咬在唇間,我還沒來得及擦著火柴,她就彎下腰去夠火苗。“這世界上總會有這麼一個城市,那裡的所有牆壁上都寫著‘藍狗的眼睛’,”我說,“假如我明天記得的話,我會去找你的。”她再抬起頭的時候,唇間的煙已經點著了。“藍狗的眼睛。”她嘆了口氣,努力記著,香菸搭在下巴上,一隻眼睛半開半閉。然後她用手指夾住香菸,吸了一口,叫道:“這到底是不一樣。我這會兒暖和起來了。”她說這話的口氣淡淡的,而且躲躲閃閃,就好像這番話她不是真的用嘴說出來的,而是寫在了一張紙上;再把紙湊近火苗,讓我讀著:“我這會兒,”她用大拇指和食指把紙片轉來轉去,讓它一點點燒盡,而我勉勉強強能讀完那些字,“暖和起來了。”而最後,那紙片完全燒盡,落在地上,皺皺的,小小的,變成輕飄飄的紙灰。“這樣比較好,”我說,“有時候看見你那樣,挨著小圓桌,發著抖,我心裡有點兒害怕。”

我們這樣互相看來看去已經有好幾年了。有幾回,我們已經在一起了,外面不知道什麼人會掉下一隻小勺子,把我們驚醒。慢慢地,我們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我們的友情被一些東西,被一些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事情支配著。我們的會面總是這樣結束:大清早的,一隻勺子掉落下來。此刻,她就在小圓桌邊,看著我。我記得,從前在一個遙遠的夢境裡,她也這樣看過我,我也是這樣靠著椅子的後腿轉來轉去,面前是一個灰眼睛的姑娘。就是在那個夢裡,我第一次問她:“您是誰?”她對我說:“我不記得您是誰了。”我又說:“我覺得我們以前見過面。”她面無表情:“我覺得我有一回在夢裡見過您,也夢見過這個房間。”我又說道:“這就對了。我已經開始想起來了。”她說:“真怪。咱們真的在以前的夢裡見過。”

她又吸了兩口煙。而我自打突然開始看她的那一刻起就一直站在小圓桌前。我從上到下把她打量了一番,她還是古銅色的;但已經不是硬邦邦、冷冰冰的金屬,而是那種黃黃的、軟軟和和的、舒舒展展的銅。“我真想摸一下你。”我又重複了一遍。她說:“那樣你會把一切都毀了的。”我說:“這會兒已經不要緊了。最多咱們把枕頭翻個個兒,就能再遇見。”我隔著小圓桌伸出手。她一動沒動。“你會把一切都毀了的,”我還沒能碰到她,她又重說了一遍,“也許只要你在這張小圓桌後面轉個身,咱們就會驚醒,而且醒來時不知會在這個世界上的什麼地方。”可我還在堅持:“不要緊的。”她又說道:“就算咱們把枕頭翻個個兒就能再碰見,可是你一覺醒來,還是會忘得一乾二淨。”我又向角落那邊走去,她在我身後,在火上烤著手。我還沒走到座椅那裡,就聽見她衝著我後背說:“我有時半夜醒過來,在床上翻來覆去,枕上的線頭燒得我臉頰滾燙,嘴裡反反覆覆的就一句話,一直說到天亮:藍狗的眼睛。”

於是我待在那裡,面對著牆。“天已經放亮了,”我沒看她,說道,“敲兩點鐘的時候我沒睡著。從那時起已經過去好長時間了。”我朝大門走去。就在我握住門把手的時候,又聽見了她那永遠不變的腔調:“別開這扇門,”她說,“走廊裡滿是奇奇怪怪弄不懂的夢。”我說:“你怎麼知道的?”她對我說:“因為剛才我去過那裡,我發現自己臉朝左睡著了,才不得不回來的。”我已經把門打開了一條縫。我稍微動了動門扇,一絲細細的清涼空氣給我送來長滿植物的溼潤田野的氣息。她又說開了話。我轉過身,門扇悄無聲息地在合頁上轉動,我對她說:“我看這外面根本就沒有什麼走廊。我聞到的是田野的氣息。”這時的她顯得有些遙遠,對我說:“這兒我比你瞭解得多。那是外面有個女人在做著和田野有關的夢。”她雙臂交叉,架在火上,又說:“就是那個女人,她總想在鄉下有個家,卻一輩子沒出過城。”我記得在以前哪一次夢中見過這個女人,可這會兒門半開著,我知道,半個小時之內我得下去吃早飯,於是就說:“不管怎麼著吧,我得從這兒走了,我該醒了。”

外面一陣風吹來,然後又沒了聲息,能聽見一個睡著的人在床上翻身時的呼吸聲。田野裡,風也停了下來。什麼氣味都聞不見了。“明天我能認出你來,”我說,“我只要看見街上有個女人在牆上寫“藍狗的眼睛”,我就能認出那個人是你。”她帶著淒涼的微笑——那種盡心盡力地追求某種無望的、難以企及的東西的微笑——說:“可你白天什麼也記不起來。”她又把雙手放在小圓桌上,臉上蒙了一層悽苦的陰影:“你是唯一一個醒過來就把夢裡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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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als on the Rocks, 1873 by Albert Bierstadt (German-born American, 1830–1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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