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貴族——孔子七十七代嫡裔孔德懋女士印象 | 木生手記

最後的貴族——孔子七十七代嫡裔孔德懋女士印象 | 木生手記

最後的貴族——孔子七十七代嫡裔孔德懋女士印象

(寫於2009年,有刪減)

文 | 李木生

北京這座六朝古都,或者不會在意住在甘家口增光路上的這位九十三歲的世紀老人。六月二十八日下午四時,當我與小說家宋致國先生一起登門,在其不足七十平米的居處再次與她相見的時候,我突然有了一個明晰卻又帶著些許悵然的想法:孔德懋,孔子第七十七代惟一健在的嫡裔,也許是中國的最後一個貴族?

根根黑髮,還在一絲不苟的銀絲叢中分明著;依然有著細膩亮光的額頭下,那雙閱世無數的微眯的眼睛,彷彿正越過塵世的煙雲,眺望著遙遠的時間深處。入雲的高樓大廈和如雲的達官貴人,可能會笑話她的七八平米的客廳和客廳裡沙沙地吹著的風扇吧(沒有空調)?可是又能怎樣呢?就連那片黑壓壓的故宮,也不敢心存小覷之意的。威風蓋世的皇家,總會走馬燈似的更迭,一個朝代一二百年的壽命就是了不起的了。可是孔子及其家族,卻是兩千年來如江河一樣蜿蜒不衰。當孔子趕著他的牛車在中原大地上播撒文明種子的時候,這座“古”都的誕生地還是一片荒草的吧?是的,因為狹隘,坐在客廳裡不大的沙發上,甚至都不能自如地伸腿。就在這樣的沙發上,九十三歲的老人,侃侃地談著她家的孔子,臉上漾著熙和的神色。熙和的神色裡,透露著曾經滄海的澹定,讓人有著等視生死的感動。她還會在淺淺的夢裡,悄然走動在曾經度過了童年與少年的家——那所佔地200多畝、有著廳堂樓殿460多間的曲阜孔府嗎?

歲月總不饒人。不動聲色間,孔德懋女士已經久別故土,在北京這座古都裡熬過了76個寒暑。苦樂參半,悲欣交集,聖裔的血管裡,流淌著的,早已不再是純粹血統意義上傳承,而是混合著貴族與平民生活、雜糅著家庭與民族命運的血脈。

當每年數千萬遊人,爭向踏破她的曲阜老家孔府的門檻的時候,這位“天下第一家”的千金小姐的心卻是寂寞的,寂寞在熱鬧非凡的北京城裡。

一直陪伴著她的小兒子柯達,將沙沙地吹著的風扇轉向我們——既是照顧出汗的客人,又怕高齡的母親著涼。是因為耳背的緣故吧?曾經有一會,輕輕靠著沙發、微微仰面的孔老,不接我們的話茬,只顧緩緩地、小聲卻又清楚地重複著這樣的話:“想家啊,越老越是想家,可是人老得又沒有辦法回家嘍。想家啊……”

座北朝南在闕里街上的孔府,當是中國規模最大、歷時最久的家族府第了。三啟六扇的黑漆大門,門額上高懸著藍底金字的“聖府”豎匾,門的兩側樹著一副泰然且又惟我獨尊的對聯:與國鹹休,安富尊榮公府第;同天並老,文章道德聖人家。

在這樣的府第中住了整整17年的孔德懋女士,其實對於家的大門幾乎是陌生的。做為孔府的小姐,她只能成年累月地被圈在孔府的內宅門內。孩子好玩的天性,總是高牆無法阻攔的,苦悶極了的時候,她就會爬上孔府東牆下的那個大土堆,扒著牆頭張望牆外的世界,擺攤的,挑挑子的,人來人往,甚至在街上游蕩的貓狗雞鴨,都會在她小小的心裡逗起新鮮的漣漪。

雖然有二三百名僕役(孔府內的僕役最多時可達七百多人),可是隻有父親、父親的夫人陶氏、大姐德齊、小弟德成和自己五個主人的孔府,確實顯得空曠而又落寞了。

更讓她嚐到人間苦楚的,還是與生俱來的人的不能平等吧?姐弟三人的生母——一個叫王寶翠的姑娘,就因為是陶氏的丫環,被父親收納為妾,一生只能處於挨打受罵的被奴役的地位。陶氏一生沒有留下只男個女,也就對連續生育的寶翠既期待又忌恨。期待她生下個男孩,可以繼承衍聖公的封嗣,從而保住自己在孔府的地位;同時又忌恨著,忌恨她與父親的情感和生下男孩後地位的攀升。

於是,丫環出身的母親,明明是自己生下的骨肉,卻因為是丫環出身,竟要孩子一落地就被先抱到陶氏的懷裡,算作陶氏的兒女,而後就交給奶媽餵養了。孔德懋女士不無悽婉地回憶起自己的生身母親說:“什麼是母愛和家庭溫暖,我是不知道的……母親雖然近在咫尺,也不能走到我們跟前親吻撫摸我們一下,甚至連用愛撫的眼光看我們一眼也不行,只能低眉順眼地恭立在我們面前,和別的僕人一樣稱呼我們‘大小姐’、‘二小姐’……她做孩子的時候,離開了自己的母親,而做了母親的時候又離開了自己的孩子。”豈止是母親的悲劇,還是孩子們的悲劇:非但母親不能認兒女,兒女也只能視陶氏為母親並喊陶氏為“娘”。更為可悲的是,當這位年輕而又美麗的女子,為孔家生下了可以讓衍聖公得以延續的兒子孔德成時,從京城到曲阜,從總統到平民,都在歡呼孔子嫡傳的誕生,卻再沒誰想起這位年輕的母親。為孔家也為中國生下第七十七代孔子嫡孫的十七天之後,王寶翠就死於莫須有的“產褥風”(有的說實際是被陶氏害死)。被逼著喝下一碗催命的中藥,知道自己是不能活在這個世上了,就哀求能夠見一眼自己的孩子。可是這最後的哀求,卻遭到粗暴的拒絕,拒絕的理由是你是丫環,沒有這個權利。

孔德懋三歲時,父親、七十六代衍聖公孔令貽病逝於北京,不久,等遺腹子孔德成生下,便是生身母親的慘死。後來大姐德齊出嫁,十三歲時陶氏去世,偌大的孔府,就只剩下了自己與小弟德成。

悲苦的寒意,是要常常地襲上心來了。

在她的心上,生根了九十年的溫情,幾乎都是來自小弟德成。而小弟德成,也就成了她一生的精神支柱——不僅是小弟承緒了孔子嫡傳的威望、封號、權力與影響,還因為從小弟那裡,得到了她人生最大最久的親情與慰藉。

她與小弟一起讀書,寫字。她與小弟一起在孔府後花園裡遊戲。她與小弟一起扒著孔府的東牆頭往外長時間地張望。尤其在大姐出嫁之後,她與小弟更加形影不離。哪怕是小弟會客的次數開始多了起來,她也會耐心地等待,一直等到能夠與小弟單獨相處的時刻。

有時,她會領著小弟,站在生母曾經睡過的床前,默默地待著,想著,淚水就會漫過眼瞼。

是她十三歲那年吧,陶氏病逝,準備與已去世十年的父親合葬。這時,想不到有些好心腸的本家,提出母親王氏生了第七十七代衍聖公,為孔府立了大功,應當三人合葬。這是孔府歷代沒有過的事情,姐弟倆感動得泣不成聲,她立即帶著小弟撲騰跪下,向好心的本家們磕頭致謝。

時間的浪潮會淘洗掉許多記憶,只讓最牽動情感的人、事更加清晰地留存下來。乳母王媽媽,就是讓她不能忘記的人。至今她還會記起每天早上,王媽媽給她梳洗打扮時常說的那句感嘆:“真和寶姑娘一個樣。”她知道這是在說自己的母親,那個叫王寶翠的姑娘。聽在心裡,對母親的同情與思念,便一股一股撞得心酸酸的疼。實在受不了了,就會約上小弟,一起從後門出來,跑到孔林父母的墳前,默默地待著,想著,讓淚水悄無聲息地漫過眼瞼。

天要下雨,女要出嫁,與小弟分別的日子,終於還是來了。十七歲的孔德懋就要出嫁了,丈夫是北京柯劭忞的小兒子柯昌汾。柯邵忞是清朝著名的歷史學家,前清翰林,清史館館長,教過愛新覺羅•溥儀讀書。大姐走了,如今二姐又要走了。只有十五歲的小弟德成,把孔府裡最貴重的兩對傳家寶拿出來分別給兩個姐姐做“嫁妝”:一對傳了千百年、大如寫字檯一樣的楷木雕如意,上面精工雕刻著“文王百子圖”,一百個形態各異的小孩圍繞著一個老翁;一對鑲滿了鑽石珍珠的大金鐘。

還在她準備結婚的日子,小弟德成的飯量就開始大減。等到自己的二姐穿戴起鳳冠霞帔、坐進金頂的八抬花轎,十五歲小弟的臉上心上,便讓淒涼鎖緊了。二姐走後的第二天,孔德成就病倒了。病倒的小弟,為自己起了一個字,叫“孑餘”。

沙沙的,風扇靜靜地吹著。已經沉浸在往昔之中的老人,喃喃著:“這是孤身一人,無限寂寞之意啊。”

新娘的孔德懋一定是帶著朦朧的憧憬離家的吧?十七歲的新娘,穿著下襬繡著一隻大鳳凰的粉紅旗袍,走進了北京的柯家。

但是悲劇,總好光顧貴族之家的女性。迎接孔德懋的,是一個又一個漫長而又難熬的黑色的日子。柯劭忞有三個兒子,大兒子柯昌泗,二兒子柯昌濟,都是甲骨文文字學家,惟獨小兒子柯昌汾不成器不爭氣,尋花問柳,吃喝嫖賭,將大家閨秀的新娘子冷落在洞房裡。也有回家的時候,那是回家向自己的妻子索要錢財,以極其粗暴的態度索要,直到將孔德懋陪嫁的珍寶、錢財、碑帖、字畫,連同那隻孔府的傳家寶楷木如意和那座鑲滿了鑽石珍珠的大金鐘,盡行搶掠而去。已經有了一雙兒女,這個不負責任的紈絝子弟,還是不管不問,日夜不著家,盡把自己美貌而哀怨的妻子無情地幹晾著。

一個青春女子,獨自住在太僕寺街柯家的一片很大的宅園裡,經日經夜,只讓孤寂啃噬著心靈。等到如自己一樣命苦的姐姐(嫁給北京清朝著名書法家馮恕的小兒子),婚後鬱鬱寡歡,在二十五歲的年紀上含怨而死,舉目無親的孔德懋,更加的孤單與寂寥了。

魯迅說《紅樓夢》的大觀園“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那些個水一樣清純的女子,如黛玉、晴雯,雖命運被“悲涼之霧”纏之繞之,卻也曾經有過愛情,被一個叫寶玉的男子理解和記念。貌美且富情感的孔德懋呢?靈魂幾乎要被苦悶與絕望所吞噬、所吸乾。

臥室後面就是柯家的名叫蓼園的花園,長著許多野生的蓼花。孤單的孔小姐,每天便在這荒蕪且又空疏的園子裡散步、閒坐,閒坐、散步。有時竟有逼真的幻覺,千里之外的老家孔府便成了她醒時與夢裡的“真實”。淡淡的,是孔府後花園裡的荷的清香嗎?好吧,就用這停滯的時間,在蓼園中種上兩盆荷花吧。每天與小弟去書房讀書,是要經過一棵很大的臘梅樹的,每次經過,姐弟倆都會盡興地玩上一陣。那麼,也在這寂寞開無主的蓼園裡,栽上棵臘梅吧。還有,孔府內宅前上房院中的那兩棵石榴樹,還在年年開花結子嗎?哪一個月圓的中秋,不都是與小弟共同採摘?哪次採摘,內心的喜悅不都是如咧嘴的石榴,溢著晶瑩剔透的笑意?唉,在蓼園和臥室的門口,各植上一株石榴吧。還有悽清的早晨,再也沒有了“哇子”的飛舞與啼鳴,那是隻棲在孔府古樹上的一種學名叫鷺鷥的鳥啊。

散步,枯坐,有時會憑空聽到孔廟裡嘹亮而又悠長的禮讚的聲音:“執事者各行其是——”,“陪祭官就位——”,“分獻官就位——”,“行——伏——平身——”,這是小小的小弟在大成殿前作主祭的時候啊。

每天傍晚的掌燈的時分,再也聽不到孔府當差的高喊“關門了!”尤其是一個個漫長難耐的夜晚,更尋不著孔府後花園傳來的“梆、梆”的打更聲了。失眠裡,孔德懋會想起那個有著好模樣的年輕女子,她還會在自己的大門口,又哭又笑嗎?她是被一個七十多歲的孔府本家娶了後,瘋了的。失眠裡,孔德懋還會想起那個孔府的近支四府裡的那個“賢良大太太”,訂婚後還沒結婚男人便死了,她就抱著丈夫的牌位上花轎、拜天地、入洞房,然後便脫下嫁衣換成孝服,守寡一生,守寡到死。

這就是女人的命嗎?

失眠裡,她更多的,還是一遍又一遍,千遍萬遍地吟誦小弟專門為自己寫下寄來的詩章。夜夤誦長,常常是泣不成聲,讓淚水打溼了枕頭——黃昏北望路漫漫/骨肉相離淚不幹/千里雲山煙霧遮/搔首獨聽雁聲寒(《懷二姐》)寒夜柝聲覺更遲/青燈光下自吟詩/獨嘆歲華今又晚/萬里月光寄相思(《夜中》)……

等到小弟孔德成一九四九年去了臺灣,中華大地上孔子僅存的兩個嫡裔,更是天各一方,並各自走著不同的路子。

曾經的孔府千金小姐,實實在在地落到了人間的地上。已在三十歲上與丈夫離婚的孔德懋,便領著四個兒女在新的天地裡謀生了。

不堪回首的歲月,不堪回首的心上的創傷。只是當她接通了平民與平民生活的地氣之後,便也有了苦熬歲月的驚人的力量。這個曾經的嬌嫩的貴族,領著四個孩子,熬出了頭,並讓歷經滄桑的生命,萌出了新枝新葉。我想從媒體上摘錄幾句關於孔德懋女士的報道:曾任北京市西城區政協委員。從一九八三年起當選第六、七、八屆全國政協委員。一九九五年九月,孔德懋作為中國政府代表團正式代表,參加了聯合國第4次世界婦女大會。孔德懋女士熱心從事慈善公益事業,現任中國孔子基金會副會長、中國和平統一促進會理事等職務。

一九七九年秋天,六十二歲的孔德懋,終於可以大大方方以孔子嫡裔的身份,回到睽違太久的孃家曲阜,並下榻在出生地孔府。

從兗州火車站下了車,興沖沖地走進童年的故鄉。家還是那個家,卻沒有了認識的親人和鄉親。曲阜的鄉親們,也不再熟悉四十五年前嫁出去的這個女兒。怎麼會是大腳呢?是從哪裡來的農村老太太,冒牌的孔子後裔吧?就是這個“農村老太太”,卻在眾人圍視之下,在白白的宣紙上,揮毫寫下了賀知章這樣字字含情的詩句:“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未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人們看到,隨著酣暢的筆墨,還有熱淚,滴落在宣紙上,漫漫地洇開來。

聽過了“哇子”的啼鳴,看過了石榴荷花和臘梅,也在小弟與母親的像前久久地佇立過了,甚至還去了孔林,在父親與母親重新埋好的墳前磕過了頭。可是孔德懋還是覺得心裡空落落的,因為她一到曲阜就打聽的那個人,還是沒有找到。她要找到她,給她著實地磕個頭,再緊緊地擁抱她不鬆開。這個讓她牽掛不已的人,就是她的奶媽王媽媽。

吃著王媽媽的奶長大後,又是王媽媽陪她去北京度過了一段最為艱難的日子。當面對柯昌汾的粗暴無禮、一直生在禮儀之中的小姐手足無措的時候,是王媽媽挺身而起,站到小姐一邊。又是這個沒有文化的王媽媽,無法呆在北京而獨自回到曲阜之後,還是掛念著自己的“乳兒”。那是饑荒襲擊全國的冬季,獨自領著四個孩子幾乎難以為繼的孔德懋,突然接到了來自曲阜偏遠農村王媽媽寄來的錢和她親自縫的棉衣、棉被、棉鞋。這個孤孤零零的老人,住在偏僻的農村,是忍受著怎樣的飢寒,或者竟是捨棄了自己生命的必須,才勻出了這樣重於泰山的“雪中之炭”、讓乳兒度過了生死難關?

到底還是打聽到了,只是她早已不在人間。

等到孔德懋七十四歲的時候,發生了一件堪可稱為她晚年最為幸福的事情:終於見到分別四十二年的小弟孔德成,那個字“達生”、又字“孑餘”的胞弟。

一九九零年十一月二十四日下午,在日本友人的安排下,孔德懋女士擠公共汽車,提前趕到日本麗澤大學大講堂,屏息等待就要應邀前來講學的小弟。

她緊張地盯著右前方的門。下午一時十分,當門被開啟的剎那,她甚至沒有聽見講堂裡驟起的掌聲,只有急跳的心呼喚著:“是他,是他,是那個照片上千次、萬次端詳了又端詳的親人,是那個千百迴夢裡常常偎依的小弟!”

當七十一歲的孔德成先生走進講堂、向學生們一次又一次深深鞠躬後緩步走上講臺,用稔熟的曲阜鄉音講授孔子《論語》的時候,他怎麼也想不到臺下後排正坐著自己魂牽夢縈了四十二年的姐姐和外甥。

從孔德成先生步入講堂直至二時十分講畢走進休息室,孔德懋完全沉入在忘我忘時忘物之中,只有飽經憂患的眼睛,透著心魂的全副慈愛,盯著講臺上那個白髮皤然的小弟。從他筆直挺括的腰板,從他宏厚的嗓音,從他因掉牙而顯得有些癟的嘴,直至他的每一個手勢,每一絲神情,她都渴飲在記憶之中。

在聆聽小弟講演的這一個小時裡,孔德懋女士彷彿度過了半個世紀。小弟講完了,她還呆呆地坐在座位上。她向我回憶當時的感受說:“我好像在做一個夢,有一個無法迸發的哽咽堵得心口生疼。”

眼望著小弟大步走進休息室,她卻還是呆在座位上。陪同的金子泰三校長卻再也抑不住激動,一邊一溜小跑衝進孔德成安坐的休息室,一邊急不擇言地喊著:“姐姐來了!姐姐來了!”不少人以為是金子泰三的姐姐來了,告訴他:“那就讓姐姐進來坐。”當孔德成終於明白是自己的姐姐近在咫尺時,忽地站起來,迫不及待地速迎過去,只說了句“二姐,你怎麼來了”,姐弟倆便跨過四十二年的歲月,久久地抱哭在一起了。

小弟強抑哭聲,將淚水灑了姐姐一背;姐姐嗚嗚啕啕,用圍巾胡亂抹著拭不盡的熱淚。

久久,姐弟倆只是抱哭。哭聲,相機的喀嚓聲,交織著,時空凝固了一般靜穆。

二時五十八分,不得不分手的姐弟仍然依依難捨。姐姐讓小弟放心,說每年清明都去曲阜孔林祭掃祖塋;弟弟扶起長跪不起的外甥,囑咐他“好好孝順你娘”。

三時正,孔德成先生和姐姐依偎著,直送姐姐到門外的草坪上。總得分手,姐姐暗暗勸誡自己:“別回頭,別回頭,回頭再也無法走。”勸誡著,還是忍不住又一次地回頭。回頭處,小弟正揮著手,讓眼淚流淌。

小弟於去年先她而去。可是她的小弟又分分秒秒沒有離開過她。小小的客廳裡,一面主牆上就掛著她與小弟在日本麗澤大學相見的大幅照片。另一面主牆上,還是掛著她與小弟、弟媳在臺灣的合影,合影的兩側,是她的小弟專門為她書寫的對聯:風雨一杯酒,江山萬里心。在她簡樸之至的臥室裡,一張簡易的鐵桿床上,鋪著硬的粗竹涼蓆,而在床頭上方的暖氣管上,仍是懸掛著大幅的她與小弟的合影。

逝去的小弟,卻沒有讓自己在孔林陪伴父母。他是害怕驚擾嗎?但是不管怎樣,她與她的小弟,早已將生命的根鬚,共同紮在了孔子耕耘過的土地上和風雨也無法銷蝕的骨肉親情裡。

2009年6月5日,孔德懋女士前往懷柔影視基地,對電影《孔子》的拍攝情況進行探望。眾多媒體一致報道九十三歲的孔德懋女士對《孔子》一劇讚不絕口,稱許孔子的扮演者周潤發“你的眼神非常像孔子”。

且不說到底“孔子的眼神”是怎樣的誰也沒有見過,倒是孔德懋女士敏銳地提出了一個重大問題,卻被人們忽略了。直到我們登門拜訪,她還在發出著疑問:“我說你們怎麼至始至終都坐馬車(指孔子),有沒有坐牛車的?聖蹟圖上十七幅都是孔子坐的牛車。孔子跟隨衛靈公出行(當然還有漂亮的南子),當然會坐馬車,不然他就跟不上衛靈公。可是孔子周遊列國的十四年裡,卻是坐的牛車呀,如果他坐馬車,那一大幫學生能跟得上嗎?”

問題提得尖銳而又漂亮。其實,牛車、馬車的問題,還直接關涉著關於孔子的另外一個重大的問題:當年的孔子,到底是坐馬車的貴族的孔子還是駕牛車的平民或曰布衣的孔子?

孔子是在魯國做過幾年上卿的大官,做官期間也確曾是乘坐的馬車,而且他心愛卻貧窮的學生顏回去世,同是孔子學生的顏回的父親,曾請求孔子將自己所乘的馬車做成顏回棺材的外套槨而被孔子拒絕。這一拒絕,曾經遭到過後人的詬病,而不理解孔子恰恰是在尊重、疼愛自己最得意的學生。他理解並讚揚這個簞食瓢飲而不改其樂的顏回,他知道如果將古稀之年的老師的馬車拆了做成外槨,是會違了顏回簡樸、愛師的本意,從而會讓自己最優秀的學生的靈魂不得安寧。

聰明的孔德懋老人,只是擺出了個牛車、馬車的具體現象。其實,在她歷經一個世紀風雨的心裡,是否早已形成一個深刻、熱切的結論,或者透過兩千五百年的時空,她在與老祖宗的孔子,有著靈犀相通的交流——那個以布衣孔子為主流的孔子,才是歷史的孔子真實的孔子從而才是一個常葆青春的活的孔子。從一個“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的少年孔子,到一個“有教無類”、“因材施教”的中年孔子,再到一個“仁者,愛人”趕著牛車流亡列國十四年的老年的孔子,怎麼可能不是一個布衣的孔子呢?

出生在中國最大的貴族之家,卻在風雨的鍛造下讓心上蓬勃起普通的平民情結,這該是九十三歲的孔德懋女士最為迷人的本色吧?

*資料來源於至聖孔子基金會、齊魯晚報、濟寧看點等,在網易、騰訊、搜狐、今日頭條、百度、鳳凰等各大媒體平臺搜尋“中國封面”,看到歷史、看到中國、瞭望世界。

最後的貴族——孔子七十七代嫡裔孔德懋女士印象 | 木生手記

作者:李木生,中國著名作家,二馬看天下特邀專欄作家,二馬中國夢精神家園文化交流群成員

約稿:千山獨一鳥

責編:謝天謝地

編輯:鹿青

作者簡介

李木生:山東省散文學會副會長,中國孔子基金會講師團專家,濟寧散文學會、淄博市散文學會名譽會長;發表出版散文作品近300萬字。作品曾被《人民文學》《當代》《十月》《大家》《鐘山》《花城》《隨筆》《新華文摘》等刊物重點推介,併入選《三十年散文觀止》、《新中國70年文學叢書散文卷》、《新中國散文典藏》、《中國百年散文》等二百餘部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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