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大於秋毫之末,而泰山為小?——《莊子》如何看世界

莫大於秋毫之末,而泰山為小?——《莊子》如何看世界

莊子畫像

文 / 陳引馳

我們談到了莊子對於時、空和文化的侷限有充分的自覺,進而力圖突破而昇華到更高的境界。但這是一種精神上的方向,升騰之後也還是要回頭面對現實的世界,而不能只管仰頭遠眺天邊的雲霞。

1.齊物的真義

那麼,莊子回望俗世,是怎樣的一種姿態呢?

立足於高遠的境界,回看世間的種種事物情狀,莊子表現出的是一種居高臨下、等齊關照萬物的姿態。《莊子》裡的《齊物論》,其實就是這麼來的:莊子認為世上萬物之間種種高下、大小、貴賤等的差別,都是不恰當的,萬物應該是平等的。

人們往往誤會了“齊物論”,以為莊子講的是萬事萬物不管如何千差萬別,都是一樣的。怎麼可能呢?莊子會分不清明暗、輕重?他會以為自己窮困潦倒餓肚子,和那些端居高位腦滿腸肥的傢伙,是一樣的?

莊子只是要說,當你突破了有限的、個別的、片面的立場,你就會了解那些無論世俗如何褒貶如何抑揚的種種事物,都有它們作為整個世界一部分存在的理由和意義,都有它們即使互相對立也無法互相完全排斥的關聯。

弘一法師臨終寫下四個字:“悲欣交集”,人生的歡樂和悲哀是錯落交織在一起的,兩者當然是不同的,但一定要分出此是彼非、此高彼下,則完全無法做到,它們都是人生必然的部分。

說得抽象了?來看莊子講的一個故事:朝三暮四。

朝三暮四是一個成語,今天的意思已經變得莊子自己都認不得了,通常指一個人心意不斷變化,沒個準頭,飄來蕩去,定不下來。但莊子當初在《齊物論》裡,可不是這麼個意思:養猴子的人喂猴子吃果子,說“早上給你們三個,晚上給你們四個”,猴子們大怒;養猴人改口說“那早上給你們四個,晚上給你們三個”,於是猴子們都心滿意足了。

猴子的問題在哪兒呢?猴子沒有整全的視野,不能通覽全域性,聽說早晨給的果子少,就不高興了,根本沒有聯絡到晚上給得多這一情況;告訴它們晚上的份額減少,而早晨的果子增加了,它們立刻轉怒為喜—— 猴子看到的只是眼前的利益。這也難怪,動物基本是活在當下的,它們沒有歷史感和對未來的謀劃。

人與猴子是近親,猴子犯的錯誤,人也一再犯。多少人只顧眼前,急功近利,而缺乏遠慮?當下和未來都是你要經歷的,你不能為了當下而不計未來,否則,殺雞取卵就是很正當的了。

多數人沒有整全的視野,足夠聰明的人有;但這也存在一個如何與眾人相處的問題。或許,可以仿效養猴者,因順猴子們的願望,而最後的結果其實一樣,橡果的總數並沒有增減,不同的是,調整之後,皆大歡喜。除了猴子的喜悅,我們好像也聽到了莊子似有若無的笑聲。

養猴者之所以值得效法,就是因為他能把握全域性,在全域性的視野之下,朝三暮四和朝四暮三是沒有區別的,都是可以成立的。如果一味看到世間的種種差別,固執於這些差別,在莊子看來,都是站在片面立場上的結果。所以,猴子的立場不可取,而養猴者的立場才是恰當的。

2.道的高境界

養猴者與猴子不同,說到底,在境界。

莊子對這兩種境界,分別謂之“道”和“物”。“道”與“物”之間隔著鴻溝,它們屬於不同的世界。“道”是整全的,超乎個別的“物”之上,所以對於貴賤之類區別,並不執著,故曰“以道觀之,物無貴賤”—— 從道的立場來看,世間萬物齊同,無分貴賤。至於“物”,則是個別的、自我的,因而種種區別性的範疇如貴賤、小大,作為確立自我的重要標誌,被突出出來;通常的情形是賦予自我更高的價值地位而加以肯定,同時對他者作出較低的價值評斷加以貶斥,即所謂“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從事物自身的角度來看,萬物都自以為貴而互相賤視。

這樣的情況在歷史和現實中是很多的。比如百家爭鳴的時代,有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論語·衛靈公》)的說法。司馬遷《史記·老子韓非列傳》將孔子的這句話移來評說儒、道之爭:“世之學老子者則絀儒學,儒學亦絀老子,‘道不同,不相為謀’,豈謂是耶?”身處爭論漩渦之中,爭得不亦樂乎時的態度,可想而知;但是到了後代、到了今天,我們當然不會偏執或儒或道的立場,再去爭個面紅耳赤。人們津津樂道的,是中國文化傳統中的儒道互補,它們共同構成中國文化的精神傳統——這才是莊子所首肯的站在周全的“道”的立場上的姿態。

3.反省你自己

莊子的“齊物論”給予人們的一個很大的啟示,就在於對我們自身的認知和判斷,要有充分的反省,不能自我中心,不能自以為是。

《齊物論》裡面,有一段聽起來很奇怪的話:“天下莫大於秋豪之末,而太山為小;莫壽於殤子,而彭祖為夭。”——天下的事物,沒有比秋天鳥獸身上長出的毫毛的末端更大的了,而泰山卻算是小的;沒有比未成年而夭折的嬰兒更長壽的了,而據說活了七八百歲的彭祖卻是短命的。

太山就是泰山,先秦時代就以高大著稱。李斯在勸諫秦王不要驅逐來自其他諸侯國的才士能人的時候便說過:“太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諫逐客書》)然而莊子卻說“太山為小”,實在是非常可異之論。

然而,這看似荒謬的論斷後面,確有莊子的洞見。

人們看待事物,其實是有一個特定立場和視角的。說螞蟻小,說大象大,都是以自我形象為標準的,只是通常我們不會特別提出來,以致有時候連自己也忘記了這些說法建立在比較的基礎之上。

莊子特意突出的就是這一點:既然事物之間的情狀都是相比較而言的,那麼站在不同的立場、採取不同的視角,對事物的觀照就是不同的,甚至可以與我們通常的印象截然不同。

秋天鳥獸身上新生的體毛看似微末,但在更微末的角度來看,它們可以是巨大無比的;泰山在我們人類看來固然很高大,但在天地的大範圍中,則微不足道。

站在朝生暮死的小蟲的立場,未成年而夭折的小孩子壽命已長得不可想象;而彭祖七八百歲的壽命,相對滄海桑田而言,不過短短一瞬間。所以,莊子的說法聽著詭異,但背後有他的理路,他是在提醒世人,世上的一切因為觀照角度、立場的差異,並不是膠著的,並不是固定不變的。

莫大於秋毫之末,而泰山為小?——《莊子》如何看世界

南宋 李唐《濠梁秋水圖》故事取自《莊子·秋水篇》

對這一點,之前我們提到過《秋水》篇裡河伯與北海若的相遇,顯示得非常清晰:河伯當初自以為浩大無邊,但抵達北海若面前時才見識了海真正的無邊無際,這時,海之大是顯見的;然而,北海若很清醒,他接著就告訴河伯,自己相對於天地,不過滄海一粟而已。海之“大”,驟然轉為“小”,關鍵正在觀照立足點的轉移。

人們看待事物時,不也可以由此獲得些啟示嗎?如果你站在自己一方看待他者,那麼當然你正確,而對方錯;但你換一個立場來看呢?別人也會認為他是正確的,而你是錯的。

這說明,世間許多事,其實要看從什麼角度來觀照。比如一味從差異的角度看,那麼即使是非常相似的雙胞胎,也能分辨出細緻的差異;專門從相似的角度來看,則人們常常會說:“你孩子和你太像了!”但我們都知道,即使最相像的父子,也不會比雙胞胎的相似程度更高。

超越個別的、固著的立場,我們可以超越偏狹的見解,有時候還能轉化心境,更坦然地面對生活中的憂傷愁緒。宋代的大文豪蘇東坡,有一篇名文《赤壁賦》,寫他與友人泛舟夜遊赤壁,友人感嘆山川長存,而人的時光卻飛速流逝,生命太過短暫,不禁黯然神傷。此時蘇軾的勸慰,就顯然脫胎於莊子的觀念:“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 從變的角度來看,一切都在變化,天地也沒有一刻停止過變化,否則如何有滄海桑田呢?從不變的角度來看,則我們與萬物一樣,都沒有終結,我們不是都存在於天地之間麼?最終,蘇軾和他的朋友轉悲為喜,高高興興地喝醉了酒,躺倒在船上,一覺睡到次日天明。

4.融通的心懷

轉換視角,是更開放地看待世界的一種方式;說到底,提升境界,超越個別片面的立場,以融通包容的心懷面對世界,是最根本的,而且,由此,你看到的世界也會超乎尋常。

莊子和他終身的辯友惠子之間,有一次著名的濠上之辯。

莊子和惠子在濠水的橋上游玩。莊子說:“白魚優哉遊哉地游出來,這是魚的快樂啊!”惠子說:“你又不是魚,從哪兒能知道魚的快樂?”莊子說:“你又不是我,怎麼知道我不知道魚的快樂?”惠子說:“我不是你,所以不知道你;同樣的道理,你也不是魚,所以你不會知道魚的快樂。這不就完了嘛。”莊子說:“讓我們回到話題開始的地方吧。你問我‘從哪兒能知道魚的快樂’,明明是已經知道了我知道魚的快樂,才來問我‘從哪兒知道’的。我就是在這濠水上知道的啊。”

莊子和惠施在濠上論辯的場景,多少年來縈繞人們心間。

惠施是古代著名的名家,也就是講究名實關係的邏輯學家,他堅持清晰的理性分析,在現實的層面上,認定莊子是不可能知道魚是否快樂的。是啊,雖然據說有所謂通鳥語的人,比如孔子的女婿公冶長,但現實中似乎沒見過。然而莊子仍肯定魚是快樂的。

如果嚴格分析莊子應對惠施的話語,在邏輯上確乎是有問題的:他將惠子質疑他無從知道魚之快樂的“你從哪兒能知道”,轉換成了實實在在的一句問句,迴應說:我就在這裡、就在這濠水之上知道的。顯然,這不是周洽的邏輯,最多顯示了機智。

然而,莊子便不對嗎?

世間不僅是現實,世間不僅有邏輯。莊子展示的是一個通達天地自然,與萬物溝通無礙的心靈。魚游水中,我遊樑上,同樣的自在率意,魚我雙方是融通的。魚樂,實是我樂的對映;我樂,故而魚亦當樂。杜甫有兩句詩:“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春望》)不妨移來作為佐證,只是一哀一樂而已。

莊子堅持自己的觀感,反對的正是惠子的細瑣分辨。這個世界有時候是不能分拆開來加以瞭解的,“七寶樓臺,眩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段”(張炎《詞源》);人的情感往往也是不能也不必分析的,分析的時候感情就已不在,比如情人之間開始分析計較,離分手就不遠了。

莫大於秋毫之末,而泰山為小?——《莊子》如何看世界

元 劉貫道 《夢蝶圖》

莊子想要強調的是,在整個天地自然的視野中看,人與世上萬物之間是融通的、和諧的,是能夠互相理解、互相感受的。人與人之間,乃至人和魚之間不是隔絕的,就像莊子《齊物論》裡那個著名的蝴蝶夢:莊子做夢成了一隻快樂翻飛的蝴蝶,當他醒來,一時鬧不清自己是不是蝴蝶做夢成了莊周……莊周和蝴蝶不同,是站在人類理性立場上的判斷;但只有在莊周夢蝶或者蝴蝶夢莊的相關相通之中,才有這個世界的美和全部——夢,不是我們人生必然的一部分嗎?

(本文節選自陳引馳

著《莊子講義》

由中華書局

權釋出

華文好書選讀

莫大於秋毫之末,而泰山為小?——《莊子》如何看世界

《莊子講義》

陳引馳 著

中華書局

2021年9月

陳引馳教授是《莊子》乃至道教佛教文學領域首屈一指的學者,他在復旦大學開設的“《莊子》精讀”課歷來是受學生歡迎的課程之一。本書即以課程講義為基礎,結合多年來研究成果,可稱是陳引馳教授《莊子》研究的全面體現。全書共九章。引言統說道家老莊,更透過對老子與莊子的關係和區別的討論,闡明莊子的特殊之處。以下八章,章概述莊子其人、其書,第二至六章分別從《逍遙遊》《秋水篇》《齊物論》《養生主》和《外篇》逐段講解,選目與次序均精心設計,重在貫串與打通。第七章統講《莊子》的美學觀念,第八章講《莊子》對後世的影響。全書統合,形成對《莊子》來源、其人其書本身,以及對後世影響的完整闡釋。

華文好書

ID:ihaoshu233

TAG: 莊子立場猴子齊物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