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源：李景端著，《風疾偏愛逆風行》，商務印書館2017年
轉自：文學報
原譯林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李景端，在新近出版的回憶彔中，介紹了世界文學名著《尤利西斯》，在問世七十年後才有了中譯本的詳細經過，書中不乏諸多趣聞逸事。特選摘轉載，以饗讀者。
摘自｜
譯林版《尤利西斯》，從1994年出版全譯本以來，笫一版精平裝兩種版本印刷5次，合計印數15萬冊，第二、三版修訂本又印刷4次。累計印數超過20萬冊，單本獲利估計200多萬元。一部寫法怪誕、文字難懂的天書，何以會受到我國讀者如此重視和歡迎？該書名利雙收的成果，又是怎麼得來的呢？得益於喬伊斯的名著和名譯者蕭乾這種名人效應，無疑是重要的因素，但是絕不僅如此。《尤利西斯》中譯本的成功，還有其他主觀與客觀的原因。
與文潔若合謀把蕭乾“拖下水”
蕭乾、文潔若 夫婦
愛爾蘭作家詹姆斯·喬伊斯於1922年出版的小說《尤利西斯》，是西方現代派意識流小說開山之作。因其寫法怪誕難懂，曾有天書之稱。這部小說，1918年先在美國《小評論》雜誌連載，1920年因“有傷風化”被美國郵局沒收焚燬。1921年《小評論》雜誌因刊登“猥褻作品”被判有罪。1922年雖在巴黎首次全本出版，但在英美卻被認為禁書。這期間，《尤利西斯》兩次進入美國法庭，直到1933年，美國法院認定《尤利西斯》“是一部出於真誠的動機，採用新的文學方法寫出的作者對人類的觀察”，判決該書“並不淫穢”。從此之後，《尤利西斯》在世界文壇上的影響越來越大，以至被西方評論家譽為“20世紀最偉大的英語文學”。
對這樣一部世界文學名著，在問世70多年之後還沒有中文全譯本，這無疑是中國文學翻譯史上一項重要的空白。早在1987年我在江蘇人民出版社主編《譯林》雜誌時，就打算組譯這本書。當時聽人民文學出版社秦順新副總編告訴我，他們約過金隄翻譯此書，金答要10年完成。我想，中國讀者等不了10年。於是我找過英語界一大批專家，例如王佐良、周珏良、趙蘿蕤、楊豈深、馮亦代、施鹹榮、董樂山、梅紹武、陸谷孫等等，他們都婉言謝絕翻譯，葉君健先生還風趣地對我說：“中國只有錢鍾書能譯《尤利西斯》，因為漢字不夠用，錢先生能邊譯邊造詞。”我也約請過錢鍾書先生，他謙虛地表示：“八十衰翁，再來自尋煩惱討苦吃，那就彷彿別開生面的自殺了。”
1988年底我主持譯林出版社工作。我認為，不讓中國讀者讀到像《尤利西斯》這樣的當代世界文學名著，不符合中國出版業要繼續對外開放這個精神。在組織翻譯出版了法國普魯斯特的名著《追憶似水年華》之後，我便積極地為翻譯出版《尤利西斯》四處張羅。我定下物色譯者的要求，一是翻譯水平要高，確能勝任翻譯這本“天書”的重任；二是文學造詣和名望也要高，能贏得讀者的信任。
據此要求，我得悉蕭乾先生三十年代在英國研究過意識流文學，他的夫人文潔若畢業於清華大學英文系，既懂英文又懂日文，曾翻譯出版過不少英國和日本的作品。我就以他們夫婦為目標，多次上門遊說翻譯《尤利西斯》的必要性。起初蕭乾一口回絕，說他比錢鍾書還大一歲，更是八十老衰翁了。但我不死心，就想來個迂迴戰，先說服文潔若再說。這位對翻譯出版事業有著極深感情的老大姐，終於被我的磨勁感動了，答應設法把蕭老“拖下水”。為此，我同文潔若商定：
（1）約稿合同上先寫“文潔若譯、蕭乾校”，等上了馬，實際上就成了蕭、文合譯；
（2）交稿時間先寫長一點，免得蕭乾感到壓力大，但上馬後力爭提前交稿；
（3）合同先由文潔若簽字；待後再請蕭乾補籤。
從後面文潔若的來信中可以看出，為了“把蕭乾拖下水”，這位熱心老大姐在合同交稿日期上面，不惜使用消字靈，施展善意的“小動作”，以至為譯壇留下了一段佳話。
其實文潔若對蕭乾非常瞭解，她知道，面對填補譯《尤利西斯》這樣重要的空白，蕭乾一定會接受挑戰，而且一旦上手，一定會全力以赴。事實也確實如此。我同文潔若的“計謀”，並未起多大作用，蕭乾很快主動地成了積極的合譯者。表現在：向外文所借回他捐贈的一批喬伊斯的書；積極收集有關《尤利西斯》的參考書；認真校訂、修改出《尤利西斯》的第一章，先行發表以聽取反應；謝絕除《尤利西斯》以外的一切約稿；著手向國內外報刊撰寫《尤利西斯》的評介；終於在我的約稿合同上籤了字。為《尤利西斯》尋找高水平譯者這第一道難關，總算闖過去了。
精心設計編輯含量
《尤利西斯》在國外名氣確實很大，但有個先天遺憾：實在太難懂了。為使中國讀者也能接受和喜歡這本書，我們在提高編輯含量方面，做了以下努力：
（1）多方託人、多渠道從國外弄到有關《尤利西斯》的30多種參考書，包括喬伊斯的傳記、《尤利西斯詞典》、都柏林地圖等等，不僅幫助解決了一些翻譯難題，更對譯者在書中寫出6000條、約10萬字的註釋，發揮了積極作用。這麼大量的註釋 ，構成了本譯本獨有的一大特色。
（2）請蕭乾寫了一篇長達2萬字的序言，詳細評述了喬伊斯的創作意圖和本書的藝術特色。這篇序言得到了許多學者的好評。著名外國文學研究家柳鳴九在評獎的評委會上，稱讚本書為“三名書”（即名著、名譯者、名序言）。此外，書末還附加了《與對照》及《喬伊斯大事記》兩篇附錄，豐富了全書的內容。
（3）冰心的女婿陳恕教授是愛爾蘭文學專家，我聞訊後立即慕名約稿，幾次勸駕，終於說服他為譯林版《尤利西斯》撰寫一本《尤利西斯導讀》，並趕在兩本書同時出版。這本導讀，出版不久就印了兩次，並被臺灣買去版權，1996年還榮獲北京市社科優秀成果獎二等獎。
（4）《尤利西斯》原文字就難懂，若按字面硬譯出來的中文，勢必更費解。考慮到蕭乾中文文采極好，於是要求譯者，在忠實原文意思的基礎上，力求譯文流暢和口語化；對翻譯和編輯的某些技術性處理，也盡力做些創新的嘗試。例如第14章開頭，喬伊斯用的是古英語，本譯本也模仿譯成半文言半白話的漢語；第18章原文中間沒有標點符號，為了既尊重原文又使讀者多少好懂一些，我們採取了每句之間空一格的變通辦法。在註釋中，還加了前後呼應注。
（5）封面設計也別具一格。起初選用都柏林市區一張照片作為封面背景，打樣出來覺得太實，體現不出意識流小說的流動感。幾經易稿，最後採用有強烈朦朧感覺的抽象構圖，令人留下豐富聯想的餘地。這個封面設計曾受到裝幀設計專家張守義先生的高度讚揚。出精裝本時，考慮到讀者收藏的需要，我們又另設計了一種以表現喬伊斯奇特神態特徵的封面，簡潔而端莊，受到書店和讀者的歡迎，還在華東裝幀設計評獎中得了獎。
（6）為了力求做到與眾不同，同時也為了防備盜版，我們不惜加大成本，選用特殊的進口紙做封面，對精裝本也採用國際上高檔書通用的米黃紙來印刷。所有這些安排，都從不同角度增添了《尤利西斯》的編輯含量，豐富了作為精品書的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