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嘉柯
那天夜晚，在盛大的光影秀廣場，人山人海，喧鬧無比。眼前是屈原故里所修的屈原祠，背後是三峽工程。我和當地的市圖書館館長，各自單腿盤坐在紅色塑膠凳子上，聊文化，聊讀書，東扯西拉瞎聊。
這樣的時代，人們會花錢旅遊，花錢吃喝玩樂，但永遠嫌棄書太貴，讀書太累。人們必須追逐成功，更快更好更強。但她作為圖書館館長，職責是希望大家去圖書館好好讀書，圖書館選購好書，滿足多方讀者需求。引導大眾熱愛閱讀。
然而現在大家都嫌讀書累。館長也很無奈。
在我看來，讀書，怎麼會累？讀書本來就是人世間最放鬆隨意的事情。如果覺得買書貴，還可以去圖書館，那裡不要錢，還歡迎你來讀。
我說：“看書就是無用之用。我最近出書就叫《無所事事的美麗》。喜歡的人甘之如飴，不喜歡的人覺得太受罪。看書最好的心態，就是無所事事啊。”
這位館長說：“你說得對。我自己看書也是想翻就翻，困了丟一邊。”
不過，館長覺得我是作家，本來就是寫書的，愛看書很正常。大眾讀者就很難引導了。——讀書的人在哪裡呢？圖書館在如今，還有什麼功用？做了圖書館館長之後，她一直琢磨這個問題。以前她是做市場稽查的。
回到大巴車上，我們繼續聊天。漫無邊際閒話。
她突然說：“讀書也許什麼用都沒有，但還有一點效果，能減少一點自殺吧。”
我一瞬間覺得很是共鳴，這就是讀書的無用之用吧。這世界上，沒有幾本書是鼓吹鼓勵人尋短見的。
在書裡，最孤獨的人，也找得到同類。
所以，人還是可以讀書的。書還是值得讀的。網路這麼發達，什麼資訊都有。我們還是需要有圖書館。
在圖書館，你知道有那麼一個地方，不要你的錢，你就能安安靜靜讀一點東西。和古往今來的人對話。跟自己對話。
聊天當中，我突然疑惑了。她為什麼有這樣的看法？
這個館長為什麼從讀書談到了自殺？
她這才幽幽然解釋說，因為她親眼看到了，以前住的小區，鄰居家的孩子跳樓了。看上去那麼乖巧，成績也不錯。因為孩子媽媽說了一句什麼話，男孩大白天從樓上跳下去了。
左鄰右舍，包括她全都看到了地上的悲劇。
誰也沒法確定那個孩子的內心了。也不知道他與父母日常生活埋伏著什麼矛盾。
我猜，那個孩子是孤獨的。他不打算去了解這個世界了。那一刻，至親卻陌生。人的內心隔著萬千溝壑。目睹的人想挽救，卻來不及了。
讀書能挽留那個孩子嗎？我也不知道。人生如迅雷閃電烈風，突如其來，束手無策的時候，我們也許只能寄希望於，如果曾經在書中尋找到過同類和慰藉，也許少一點孤獨與決絕。
圖書館館長五十來歲，也是一個男孩的母親。兒子也讀大學了。因此，她後來對她的兒子說：“現在的青少年物質豐富的很，都說精神壓力大嗎。我可以不要求你找工作結婚生孩子，甚至也不要求你給我養老送終，我自己會照顧好自己，我也會和你爸爸相互照顧。我只要求你一件事，如果人生陷入困境了，不要自殺。
你喜歡看的書，我也去看看。我喜歡看的書，也推薦給你看看。你不喜歡不看也沒關係。我們可以聊一聊書就好。”
我默默點點頭，不復多言。我想起，我去湖北一所重點中學開講座，當時，學校的校長跟我聊天，現在的孩子，有一點工作特別艱難，動輒聽到別的學校發生跳樓自盡的事。校長們心驚膽戰，想方設法找人給老師給學生做心理輔導。
我是一個作家，她是一個圖書館館長。因為工作，我們有了這短暫交流片刻。我們的職業構成了生命最後的軟墊。當一個人迫不得已從萬丈懸崖跌落時，我們也希望你不要摔得粉身碎骨。
寫作這麼多年，我有時候也會問自己，寫作有什麼意義，出書有什麼意義？讀書有什麼用？不想讀書，牛不吃水，也不能強按頭啊！
我在來到屈原的故鄉——秭歸縣城之前，在火車上，跟另外一位省圖書館副館長聊這次的出行。我其實想法很簡單，每年我計劃做三件公益活動，盡到自己責任感。其它時間，我要對自己的生活負責，賺錢養家吃飯。所以副館長一邀請我就答應了。去了縣城的駐港部隊希望小學，給孩子們講閱讀。
副館長對我說，城裡的孩子不缺這些，所以她才去縣城去鄉鎮去農村做閱讀活動。下鄉做活動真的很辛苦，但當地的孩子們是最缺文化滋養的。父母打工，老人照顧留守的孩子。很多孩子沉迷手機遊戲。這樣的成長模式，你我都明白，是藏著隱憂的。
那一刻，我突然發現，我打交道的這些圖書館館長們，作為女性。她們都選擇了做辛苦的事情，因為這事有意義。縣一級圖書館館長，甚至連活動都是自己主持自己寫稿子的，一身兼多職，另外一位縣圖書館副館長，也兼顧著攝影錄影，網路傳播。
無論如何，人生在世，讀點書吧。大人讀一讀，小孩也讀一讀。尤其把閱讀送到需要的地方。
是為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