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巴馬伕婦的紀錄片《殘疾營地》,獲得了今年奧斯卡提名| indienova

上週,Figure推薦了獲得今年奧斯卡獎提名的紀錄片之一《集體》(一部給國外「遞刀子」的紀錄片,拿到了奧斯卡提名)。本週繼續推薦另一部入圍的紀錄片《殘疾營地》。

撰稿|鮮  於

編輯|許  靜

出品|Figure紀錄片

繼《美國工廠》獲得去年奧斯卡最佳紀錄片獎之後,奧巴馬伕婦的高地製片公司出品的第二部紀錄片作品《殘疾營地(Crip Camp)》,又獲得了同一獎項的提名。如果這部紀錄片再次拿下最佳紀錄片獎,作為美國第一位黑人總統的奧巴馬,將創造一個屬於奧斯卡的新紀錄。

奧巴馬伕婦的紀錄片《殘疾營地》,獲得了今年奧斯卡提名| indienova

《殘疾營地》宣傳海報

《殘疾營地》片如其名,主角是殘障人士,導演吉姆·勒布雷希特也是一位下肢癱瘓的殘疾人。片子用時間順敘的方式,捨棄使用大量花招技巧,以歷史影像和後續採訪,還原了1970年代一個殘障青少年夏令營——堅內德營(Jened Camp)裡的生活,以及這段經歷對未來的影響。

導演吉姆說:「媒體上有關殘疾的故事通常遵循同一種敘事模式:殘疾的悲劇。我希望能夠重新構造人們對殘疾和殘疾人的看法……」

令人唏噓的是,同樣登入奈飛,《殘疾營地》比《美國工廠》的熱度差了不只一個量級。在國內,豆瓣上只有461人標記看過,373人打分。

就如吉姆所言,這個繼承了伍德斯托克音樂節精神遺產的夏令營改變了世界。它本該是個傳奇,卻不為人知。

成為自己

《殘疾營地》是吉姆和他有相同經歷的朋友們自己的故事。

吉姆活的很勵志,天生患有脊柱裂的他,生下來時,醫生乃至家人都以為他活不過幾個小時,但吉姆頑強地努力「活更久一點」,獨立一點,哪怕下半身毫無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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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的吉姆

「一年級上到一半的時候,我被允許試驗性地就讀公立學校,他們(決策者)想看看是否可行——在當時,許多情況跟我一樣的孩子,被送去了特殊機構。」吉姆說,「我爸以前常對我說:‘吉米(吉姆的愛稱),你必須非常外向,你必須主動向別人介紹自己,因為他們不會主動來找你。’」

但阻礙無處不在,即便吉姆熱愛音樂,充滿幻想,渴望著友誼,努力去融入他人,融入這個世界,但他感受不到認同,找不到同類。

偶然的機會,吉姆聽說了一個由嬉皮士們管理的夏令營,「向殘障人士開放」,距離伍德斯托克音樂節舉辦地不遠。「有人還說,‘你也許會跟輔導員一起抽xx。’我說,‘我要報名!’(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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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令營中有些輔導員也是殘障人士

1971年,吉姆和其他殘障者們一起,坐了三小時大客車從曼哈頓來到山區裡的堅內德夏令營。「那地方有很多嬉皮士,其中一些樣子相當古怪。我不確定哪些是輔導員,哪些是參加夏令營的人。」

事實上,當時來迎接吉姆們的輔導員心裡也很慌:「我完全沒有與殘障人士相處的經驗,我一個殘疾人都不認識。」輔導員喬·奧康納爾回憶說:「我站在客車前面,沒有做好心理準備,人生第一次在同一時間看到這麼多的殘障人士。我當場僵住了,因為害怕而動彈不得。」

但彼此間的陌生感、隔閡很快消融。從很多方面看,堅內德營和其他夏令營沒什麼不同,環境宜人,食宿不錯——雖然就餐時總有人抱怨飯菜——但是對於許多露營者甚至是營內輔導員來說,這裡是可以與其他殘障人士自由生活的地方,彼此建立的友誼增進了他們的信心。

「感覺很不尋常。」腦癱患者、營友丹妮絲·謝勒·雅克布森回憶說,「堅內德是個烏托邦。我們在那裡的時候,外面的世界似乎不存在。在我家鄉,有些人將殘障分了等級,最高等級的是小兒麻痺,因為看起來更像正常人,而腦性癱瘓者則在最底層。可在堅內德營,你不過是個小孩。」

奧巴馬伕婦的紀錄片《殘疾營地》,獲得了今年奧斯卡提名| indienova

營裡殘疾人可以參加球隊,輸贏規則不會因他們的身體狀況而改變

在堅內德營裡,小兒麻痺、智力障礙、腦癱、半身癱瘓……等殘障青少年們聚在一起,即便表達困難也能大聲唱歌,就算在輪椅上也可以用力跳舞。在輔導員的幫助下,他們一起嘗試各種體育運動和手工創作,一起做飯,一起遊戲。很多人在夏令營有了自己的第一次心動,第一個吻,第一場約會……

奧巴馬伕婦的紀錄片《殘疾營地》,獲得了今年奧斯卡提名| indienova

雅克布森夫婦

「我來到堅內德營的第一年,一位女輔導員,給我上了一堂課,教我如何接吻。這是我接受過的,最棒的物理治療。」尼爾·雅克布森笑著說,他是丹妮絲的丈夫,同樣也是位腦癱患者,兩人是在堅內德營認識的。「我們決定結婚時,我媽媽對我說:‘我明白你為什麼想娶一個殘疾女孩,但你就不能找個小兒麻痺症患者嗎?’」

在一段歷史影像中,營長拉里·阿里森介紹:「夏令營始於1950年代。進入1970年代後,我們嘗試提供某種環境,讓營地裡的青少年能發揮天性,不受任何刻板印象及標籤的束縛。這是那個時代的副產品,是社會實驗的副產品。」

這些年輕的殘障者,在享受無拘無束的生活的同時,也一起參與到嚴肅的對話和討論中去:關於他們作為殘障者在美國的現狀,以及想要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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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與其中的人稱營地中瀰漫著浪漫氣息

「與我每天在家裡自怨自艾的庸常生活相比,那裡的生活更自由與開放。」輔導員朱迪·赫曼說。她多次來過堅內德,從營友做成了輔導員。她回憶當年「我們不僅開始考慮可能發生的事情,而且開始考慮我們有責任幫助實現這一目標。」

幾年後因為資金原因倒閉的夏令營,在不知不覺中為當代美國殘障者歷史的改寫做好了鋪墊——儘管當時沒人意識到。

「殘障人士在行動」

相當長一段時間裡,在歷史記錄中、文學和電影作品中,充斥著「被誤解的怪獸般的生物」,比如《巴黎聖母院》中的卡西莫多。殘障人士一直被視作令人感到可憐、恐懼、厭惡的物件,對他們的生活充斥著各種誤解。

「作為殘障者,一直以來我必須努力適應,必須融入這個並非為我建構的世界。我從未想過,世界可以並且將會改變。」吉姆說,「我們在那個營所見的是,我們的生活可以更好。事實上,如果你未曾感受過自由、美好,又怎麼可能明白為什麼值得去爭取?」

在《殘疾營地》中,丹妮絲回憶了自己的遭遇。大學畢業後,她不得不回到家中,與世隔絕。但她心中也有正常人的慾望,於是在NGO組織實習時,丹妮絲邁出「大膽的一步」,跟一個客車司機有了私情:「因為我年紀越來越大,不想到死都還是個virg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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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妮絲說當她得知自己得淋病時感到自豪

有天晚上,她的腹部劇痛,接診的外科醫生診斷她患了闌尾炎,但手術後,取出的闌尾並沒有問題。「我的醫生進來,對我進行了骨盆檢查,他說,‘我認為你可能得了淋病’。在那麼短暫的一刻,我感到非常自豪(笑)。後來我又有些傷心:那場誤診完全因為我怎麼可能會有性生活?我是說,看著我,誰會想跟我上床?」

「殘障人士成長過程中,事實上不會被視為男人或女人,甚至不會被認為能建立任何戀愛關係。你只會被視為殘疾,次等且無性向。」1972年,堅內德下令營的輔導員朱迪成為殘障人士政治組織「殘障人士在行動」的主席,她公開發聲:「我並不認為我對自己的殘障感到羞愧,我更深刻的感受是排斥。堅內德營的經歷,讓我感受到,我們能以幫助彼此而獲得力量。」

「民權運動正在進行,當時有機會談論為什麼我們殘障者會被排斥,以及我們需要什麼。」當時的美國,在聯邦法層面還並沒有反歧視法,朱迪和她的同伴發現,國會1972年透過的《康復法案》(關於建立職業康復專案)是個突破口,「該法案的第504條,是一項反歧視法規,即接受聯邦資助的任何人、醫院、教育機構、交通系統等,都不得存在歧視現象。」

但時任總統尼克松拒絕簽署《康復法案》,理由是花費太大。政府官員的說法更加直接:「這將能真正服務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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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障人士的街頭遊行示威行動

「殘障人士在行動」決定在紐約組織遊行示威。在街上靜坐,阻斷交通。美國曆史上第一次,殘障者「開始組織起來並積極參與政治」。

「警察拿我們沒辦法,因為沒有那麼多可以裝下輪椅的車把我們拉走。」作為行動組織者,朱迪笑著回憶。

最終,迫於各種壓力,尼克松簽署了《康復法案》——但政府官員們並沒有採取任何行動實施《504條款》。這意味著,殘疾人權鬥士還需繼續鬥爭。

「我是有價值的」

1977年,卡特政府上臺,衛生教育福利部部長約瑟夫·加里法諾想方設法繼續削弱拖延《504條款》的實施。

「說客們不斷進出政府大樓,希望改動那些法規——學校和大學,甚至醫院,不想花錢讓他們的建築變得更方便讓殘障者進出——所以我們覺得必須果斷採取行動。」朱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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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迪(右二)帶領殘障人士進行抗議

她隨後在衛生教育福利部駐舊金山辦公樓,領導了一場為期25天的佔領示威。《殘疾營地》集合珍貴的影像資料,還原了那場影響深遠的運動。

事情就這樣開始了。這棟大樓裡從未有過這麼多坐在輪椅上的截癱患者、智力障礙者、失聰者、失明者……事實上,示威者也毫無準備,連牙刷都沒有帶。

佔領比想象中還要艱難。官方雖然沒有動用武力強制將他們驅逐,但也搞了不少小動作,比如切斷熱水,電話也被FBI切斷了。「他們說讓我們不能對外有任何聯絡。失聰人士舉起手錶示‘我們知道怎麼辦’。他們站在視窗對外打手語——我們就這樣跟大樓外的人互相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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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議人群睡在支持者捐助的床墊上

「我們獲得的支援,遠遠超出了殘障群體的範圍,還有工會成員及其他民權組織。」來自堅內德營的人成了主力,營友、輔導員、殘障人士、非殘障人士……設法進了那棟樓,「你無法想象504靜坐的場面,像堅內德營地一樣,我們在營裡所學的一切,都運用在了那裡」。

佔領大樓15天后,25名代表離開舊金山,乘飛機前往首都華盛頓,希望在那裡直接向加里法諾部長和卡特總統提出他們的訴求。

到達華盛頓特區已經是深夜,但朱迪他們決定不做休息。「去加里法諾家門口坐著,要讓他知道,為了《504條款》我們來到了這裡。」

當時的美國,還沒有無障礙交通設施。支援抗議者的機械師工會,別出心裁地租來一輛搬家卡車,殘障人士們就乘著這倆卡車在特區各處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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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議者聚集在加里法諾家門口

在加里法諾家的門口,抗議者點起蠟燭徹底靜坐,警察就守在路對面。第二天早上,太陽昇起時,朱迪和記者去敲加里法諾家的門,可沒有人應答,有人說部長從後門離開了。

總統一家也是從後門離開了常去禮拜的教堂,以避開正門外靜坐輪椅上示威的20名殘障人士——白宮外的百名殘障人士示威,卡特同樣選擇視而不見。

在舊金山,對繼續堅守的佔領者們的騷擾加劇。大樓在凌晨3點傳出火災警報,佔領者們還收到了炸彈恐嚇——解決問題,不如解決提出問題的人,政府的套路早已有之。

但這場考驗耐性的拉鋸戰,殘障者們堅持了下來。

佔領第24天,加里法諾部長簽署了檔案,同意「殘障人士在行動」的訴求。事先沒有讓媒體知道,也沒有告訴示威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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示威活動中進行演講的朱迪·赫曼

「504靜坐讓我明白,我是有價值的,那是一種覺悟。」朱迪在演講中說,「我為身為這個社群的一分子而感到非常驕傲——我們贏了!我們顯示了力量、勇氣,能量與決心!我們這些被禁閉的人、被排斥的人、被隱藏的人,被認為脆弱、軟弱的人——我們可以向最高層的政府開戰,並勝出!」

因為《504條款》的實施,殘障者所遇到的物質障礙越來越少。在交通、保健、教育及就業機會方面,1980年代的美國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大學必須讓建築樓及設施對殘障人士無障礙,併為失聰、失明人士提供翻譯及讀物;所有聯邦資金資助的住宅專案及公共大樓,必須讓坐輪椅者出入無障礙……」

由輪椅使用者設計的路緣坡道,讓截癱者們幾乎能去到城市的每個角落;新開的劇院有了無障礙設施,吉姆得以找到一份音響師的工作,過起獨立、成功的新生活。

朱迪為鬥爭的勝利成果感到很高興,但她也對同伴們一針見血地指出:「我厭倦了感激無障礙洗手間……我覺得,如果僅僅有了無障礙洗手間就需要心懷感激,那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在人群中獲得真正的平等?」

《504條款》只涉及接受聯邦資助的機構,而私人企業並不受限,至於物質之外的歧視,也不在條款管轄範圍內。

「我們需要一部我們自己的民權法,確保殘障美國人過上普通的日常生活,確保擁有非殘障美國人視為理所當然的坐客車或火車的權利,有資格競爭任何工作的權利,進入任何一家劇院、餐廳或公共住宿設施的權利。這個里程碑式的法規將清楚表明,我們的政府將不再允許美國最大的少數群體被剝奪平等機會。做得不夠是不道德的。」

1990年7月26日,時任總統老布什簽署《美國殘疾人法案》,「讓見證排擠的恥辱牆最終轟然倒塌」。堅內德營影響的人們,最終取得了一個奇蹟般的成就。

歷史再一次證明,一點微小的火星也能引發一次事情的變化,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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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組成員工作照‍‍‍

《殘疾營地》講述了美國殘障者為爭取自身權利而鬥爭的現實故事,但現實中,還有許多被排斥和沉默的聲音,需要被放大。而且如朱迪在片中所說:「法律可以被透過,但在社會的態度、認知改變之前,(紙面上的)法律不會有太大意義。」

權利與尊重,是靠主動爭取,而不是靠被動等待施捨。這一點,時下的美國亞裔人群可能更有切身感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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