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語|
在“先鋒就是文學”的鼓譟中,劍男若無其事地走著自己的路:從廣袤天地自然萬物中汲取智慧,於芸芸眾生中吸納生命的溫暖與堅忍——你可以說他是“傳統”的,但正如他所言:“那在時光中把美/運送到虛無的事物一定有它們暗不下去的部分”。保持對世界和他人的讚美、體恤、寬容,是劍男的詩歌向讀者傳送的美好意願。
——魏天無
水缸裡停著黃柚一樣的月亮
(14首)
劍 男
少年與火車
越來越快了。列車在山腰像子彈在空中飛
一個少年仰頭望著飛奔的列車
怎麼也不能理解它為什麼要這樣撒腿狂奔
像逃命!他扭過頭跟另一個少年說
他們正在翻越一座山頭前往水庫外的學校
他們在列車的轟鳴聲中邊走邊玩
好像他們知道世界是恆在的
並不爭分奪秒地從任何事物那裡偷取時間
殘留的棉花蒼白而溫暖
棉花熟了
從棉桃中爆烈如朵朵白雲降落棉田
我想起小時候跟著母親去棉田揀殘留的棉花
偶爾發現一個未完全炸開的棉桃
那種意外之喜,母親把它叫作上天的眷顧
枯萎的棉枝上有的爬滿瑟瑟的蟲蛾
母親也會留一兩朵沒扯盡的棉花給它們棲身
黃昏時候,天空涼風習習
那殘留的棉花如星光點點,蒼白而溫暖
照著鄉間曲長的小路,也照著我們幽暗貧寒的生活
杜 鵑
苦啊苦啊
清晨起來孩子們問我這是什麼鳥的叫聲
為什麼聲音這麼悽苦
此時草木上仍然掛著黎明的露珠
插秧的人已經插上了一壟又一壟的秧苗
我說這是杜鵑歡快的鳴叫
但它們並不苦,只不過模擬了人聲
——孩子們還小
我不忍心告訴他們
真正苦的是田野上那些無言彎著的腰身
夜 雨
雨滴打在屋頂上,樹枝上以及窗臺上
彷彿雨滴也有徹夜無眠的憂愁
淅淅瀝瀝地淋溼一個人心事的,也是
瓢潑催動一條河流回到春天的
但在漆黑的雨夜,我看見一道閃電後
父親在天空捂緊了自己的腹部
而令人無法入睡的,是雨永無休止地
擊打著黑暗中昏昏欲睡的大地
是那個正趕往春天的中年人還在途中
遠處的雷霆卻在暗中隱忍不作
被扯過的花生苗
扯過的花生苗在地裡又活了過來
它們怎樣扶正自己的身子並把根扎進土層
頑強活了下來,這是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
有意思的是還有一顆懸在根部的花生
從殼裡長出彎曲的新芽,怯生生垂在那裡
像是在對自己的過去反躬自問
姐姐說,它肯定也想把自己的根扎進土裡
但此時已是深秋
我感覺它正在努力把自己縮回自己的體內
即興曲
人生從來不是一張白紙,它是從黑色開始的
從漆黑溫暖的母腹到我們睜開眼後看到的朦朧人間
一切繽紛的底色都來自無法改變的黑與白
宿命從我們發矇在教室黑板寫下白字那一刻就已開始
我們寫了擦,擦了又寫,以為一切可以重來
其實,我們反覆塗改的只不過是黑暗虛無的部分
風雪中的草
風雪越來越大,鳥藏到草叢中,相對高處折斷的樹枝
無處逃遁的草不得不接受自己在風中
彎下腰身的命運,作為這個冬天大地上最低賤的生命
除了絕望的塵沙,只有它們在大地上四處漫延
並從容地枯萎,寸草不生是荒涼之地
只要有草在掙扎,這世界仍然有生氣,但風越來越大
鳥不得不飛起來,絕望的草不得不倒地不起
——這是幕阜山入冬以來最大的風雪
最後的草已快被雪覆蓋,蒼茫的大地顯得越來越乾淨
糙 米
寒假走親戚,在表侄家又一次見到糙米
黯淡的米粒微黃飽滿,好像剛剛被石磙碾壓脫粒
山中不產稻穀,表侄說這些米得益於
山上植被三十年來沒有遭受破壞,是南坡重現的
高山流水讓他得以將山腰的旱地改成水田
說完水改地和糙米,我們又憶起那些年拌著土豆
和玉米的生活,憶起他早逝的父親
跟他講人窮不要走親戚,憶起大旱那年春節前
我父親勻出家中僅有的半袋糙米
讓我送到他家,當我離開時,年幼的他
和他病中的父親怎樣含著淚把我送到山外的大路上
冬天河邊有一片茶花
冬天河邊有一片茶花,因為突然來到的寒冷
它們來不及開放,就像一朵朵
凝固的火焰從枝頭落下。傍晚飛鳥撲入林梢
我看見一隻小鳥仍然停在落下的茶花間
而一對情侶正悄悄對著小鳥拍攝
小鳥迷戀落花,情侶拍攝小鳥,我觀察情侶
我想一定還有一雙眼睛也在看著我
那在時光中把美
運送到虛無的事物一定有它們暗不下去的部分
鐵匠鋪
整個清水塘只剩下這個鐵匠鋪,黑鐵的熒光棒
在通紅爐火中閃著更紅的光,父親說
曾一夜割盡滿畈稻穀的鐮刀都來自這座鐵匠鋪
但我只記得一九七八年秋收前的那個夜晚
鐵匠先林和他兒子亞明在堅硬的鐵砧上用錘子
攤薄一塊生鏽的角鐵,鐵匠鋪牆壁上
掛滿了各種各樣已打好的器具,父親劃破手指
用自己的鮮血給剛剛打好的鐮刀開刃
那白亮的鋒齒在秋天夜空下散發著幽寂的冷光
老水車
一架老水車
葉片上還殘留著泥漬,我輕輕拉動它
空轉的聲音像一個人的骨骼在劇烈錯動
想起它曾經把頭伸進水中,只有一副直腸子
想起它憋氣的時候,自己撕扯著自己
此時的空轉的聲音,又像一個人在輕聲地啜泣
巴河藕
藕多為七孔,巴河藕是少有的九孔藕
在黑暗中開竅的事物並不多見
我相信這樣為了自己的清白挖空心思
並比人多出兩竅的巴河藕
幽暗中一定有不為人知的掙扎和突進
有人說孔分花顏,我無法考證
我只關心它們在淤泥中的操守
只關心你我之間無法割捨的藕斷絲連
是否也多出這樣兩個小小的呼吸空間
給自己看風水
他一直獨自住在一座破敗的瓦屋裡
現在,他打算
給百年後的自己找一個敞亮的地方
他在夜晚暗求司命
白天一個人在山間四處轉悠
要坐北朝南,要有陽光、也有蔭庇
要能風生水起。他把幾個地方比較又比較
最後選擇了桐子坡上的一小塊土地
清明四月的桐花開滿山坡,幽深而靜美
他想,等自己離開人世
幕阜山中的旅遊公路也該修好了
每年的清明一定
會有很多人來這裡看桐花,也看他
偏頭痛
症狀得不到緩解,突然覺得人生短了一些
痛苦產生哲學,但痛不是哲學
我的痛是我自己的,我有滿腦子糾纏不清的思想
但我不認為偏頭疼也會帶來偏見,就像
在這個令人焦慮的初冬下午,我向一位醫生打聽
對症的藥物,他給我開出天麻、白芷、川芎
辛夷花及女貞子,讓我和甘草一起煎服
我確信這些藥草中,只有甘草對症了我的偏頭痛
我確信五十年來,是甘草的那一點點甜
讓我偏著腦袋,在平庸的日常生活中吃盡了苦頭
—END—
《長江文藝》2019年第12期
責任編輯 | 吳佳燕
劍男|
劍男,原名盧雄飛,湖北通城人,畢業於華中師範大學中文系。20世紀80年代末開始文學創作,在《人民文學》《詩刊》等發表有詩歌、小說、散文及評論,有詩歌獲獎、入選多種選集及中學語文實驗教材,著有《激憤人生》《散頁與斷章》《劍男詩選》等。現在華中師範大學文學院任教,《語文教學與研究》雜誌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