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學寫古詩詞:詞的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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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以來說詞之士,多喜引用王國維的《人間詞話》。王國維此書是用西方文藝理論解賞中國古典文學的濫觴,為中國學術開闢了一條全新的道路,故而影響極大。此書之作,是為了樹立起作者的詞學觀,好為他自己的《人間詞》張目。所謂的“人間”,並不是漢語中人世間的意思,而是用的這個詞在日文中的意思,即人、人類。現代作家周作人與他的兄長魯迅絕裂,寫了一封絕交信,信中說“大家都是可憐的人間”,也就是“大家都是可憐的人類”。《人間詞》即“為人生的詞”,《人間詞話》也即“為人生的詞話”。故《人間詞話》雖是在評詞,其用心則全在哲學。王國維透過《人間詞》去探究人生的意義,生命的終極,又透過《人間詞話》評述古人,希望拿出一套為大家所公認的詞的美學原理,而樹立自己在晚清詞壇的地位。此書蹈空立論,明為文學,實為哲學,隻字不提填詞具體該如何實踐,也一句不講王國維作為詞人的甘苦之言,其評詞或有參考價值,但用以指導創作,則絕對不行,正如我們沒有一個人可以透過讀書法理論著作,而成為書法家。

在歷代詞話中,唯有朱庸齋先生《分春館詞話》(下簡稱《詞話》)才削去一切浮言,專講填詞的理論。朱先生一輩子填詞,教詞,其分春館成為近五十年文言詩文傳承的重鎮,門下弟子多人已成為當代知名的合學者、詩人、書畫家於一身的文士。《詞話》一書,是朱先生的度人金針,循著此書開示的門徑,自不難填出優美的詞作。此書集填詞理論之大成,在歷代詞話中絕無僅有,也被當代不少詞人奉作枕中鴻秘。

《詞話》論填詞,最重要的技法是“用筆”。《詞話》卷一有云:

用筆之法,前人有“一氣貫注,盤旋而下”者,有“著重上下照應”者,有“無垂不縮、無往不復”者,即用筆將說盡而又未盡,此手法夢窗所慣用。具體而言,即在一組之中,將意道出又使不盡,而另用筆轉換別一意境,常州派所謂“筆筆斷、筆筆續”,乍看似不相銜接,實則其中有脈絡貫注。陳述叔先生於此特標出一“留”字,金針度人,有益於詞界匪淺。時人為詞,每多陳近平熟之語,亦由未悟此“留”字耳。

陳述叔即陳洵,是朱庸齋先生的老師。他的詞話《海綃翁說詞》中,專有一條,題曰《貴留》:

詞筆莫妙於留。蓋能留,則不盡而有餘味。離合順逆,皆可隨意指揮。而沉深渾厚,皆由此得。雖以稼軒之縱橫,而不流於悍疾,則能留故也。

朱庸齋先生具體解釋說:“‘留’者,指用筆,即欲盡不盡、無垂不縮之意耳。”(《分春館詞話》卷一)無垂不縮是書法中的概念,意為豎畫終了,要有一回筆的動作,要保證筆鋒最後垂直於紙面,這樣筆畫才有力量,而又含蓄內斂。南宋詞人中劉過、劉克莊的詞多是用古文的筆法去寫詞,不懂得“留”,故前人目之為叫嘯,但辛詞就在縱橫的奇氣中,善於“留”,遂有了可以反覆誦讀的味道。如他的《摸魚兒·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為賦》: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恨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迷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簷蛛網,盡日惹飛絮。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閒愁最苦。休去倚危樓,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詞表面上寫傷春,但實際上寫的是政治。辛棄疾是從北方淪陷區起義,而投順南宋的,他的畢生理想,在北伐中原,恢復漢唐故地。宋孝宗繼位後,有過一段短暫的力謀恢復、勵精圖治的春光,但這春光很快便消逝了。詞的開頭二句,力破餘地,情感極其充沛而奔放,但他用“惜春長恨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一句,立刻轉為蘊藉深沉。這是先提後頓的用筆法,加倍了一層寫情。“春且住”二句,筆鋒又一轉,縱橫跌宕,極盡騰挪閃賺。“怨春不語”以下三句,用筆就像是書法中收筆的那一豎,又把筆鋒收了回來。“畫簷蛛網”,喻指主和的朝臣。

過片由“長門事”直至“脈脈此情誰訴”,都是用漢武帝的皇后陳阿嬌故事。傳說她失寵後,以千金請得司馬相如寫成了《長門賦》,冀以重返君心。詞人以陳阿嬌自況,“準擬佳期又誤”,是說皇帝本來是要支援恢復事業的,最終卻又變卦了。這裡沒有轉折,是“一氣貫注,盤旋直下”的筆法。“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是劈空而來的議論。君,指的是席間唱詞的歌伎。這三句的意思是,你這位在筵前歌舞的佳人,難道沒有看見,即使是楊玉環、趙飛燕那樣的傾國之色,也被人視為塵土?詞人這話似是對歌伎言,實際是在感慨自己,徒有經國之才,卻不得一用。這樣的用筆,就像書法大家,筆畫橫逸旁出,雖不符合字的結體規範,卻天真爛漫,別有奇趣。但這種用筆法,是天才的傑構,一般人很難效仿。“閒愁最苦”以下四句,又是無垂不縮之筆,要說的話正是欲盡而未盡。意思是:不要到高樓上徙倚,斜陽正在那煙柳銷魂蕩魄的地方呢!斜陽,是指宋孝宗。

吳文英的《宴清都·連理海棠》,更是“無垂不縮,無往不復”“筆筆斷,筆筆續”的代表作之一:

繡幄鴛鴦柱。紅情密,膩雲低護秦樹。芳根兼倚,花梢鈿合,錦屏人妒。東風睡足交枝,正夢枕、瑤釵燕股。障灩蠟、滿照歡叢,嫠蟾冷落羞度。

人間萬感幽單,華清慣浴,春盎風露。連鬟並暖,同心共結,向承恩處。憑誰為歌長恨,暗殿鎖、秋燈夜語。敘舊期、不負春盟,紅朝翠暮。

這首詞要詠兩株枝和根合生在一起的海棠。其構思過程是,先想到一個關於唐明皇、楊貴妃的著名典故:明皇詔太真妃子,時醉酒未醒,明皇笑說,哪裡是妃子醉?真海棠睡未足耳。由這個典故,再聯想到李楊愛情,於是“春寒賜浴華清池”“始是新承恩澤時”“秋燈挑盡未成眠”“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這些句子就在吳文英的心上流過。他用人間愛情的不可靠,與連理海棠的“敘舊期、不負春盟,紅朝翠暮”作對比,借歌頌連理海棠的年年不負春光,來批判人間的負心行為,難怪朱祖謀評價最後二句說:“濡染大筆何淋漓。”特別指出結拍用筆的沉著。

此詞用筆,真做到了如朱庸齋先生《詞話》所說的:“將意道出又使不盡,而另用筆轉換別一意境”,“乍看似不相銜接,實則其中有脈絡貫注”。

“繡幄鴛鴦柱”直到“花梢鈿合”,都是在鋪敘連理海棠枝柯交倚,葉繁花茂的樣子,而接以“錦屏人妒”四句,立刻轉為一新的意境。花梢鈿合的鈿,本指用金玉嵌成的首飾盒,這裡活用為副詞,是指花梢像鑲嵌起來的那樣密合。然而“錦屏人妒”之意並不道盡,又反用《太真外傳》的典故,說這是睡足的海棠,它的相交的枝條,就像楊妃酣夢的枕邊,所遺落的釵股。“錦屏人妒”的意思斷了嗎?沒有。反而更進了一層,他寫蠟油盈盈如水(灩),在燭光的照耀下,連理海棠透露出無限的歡欣,豈但“錦屏人妒”,連月中的嫦娥也要自傷孤單。

過片“人間萬單幽單”一句,把人世間真情難得,愛情稀缺而不長久,給明白點出,筆力千鈞。但此意一句便斷,不再說下去,而轉為寫李楊相歡愛時的美好。“向承恩處”是上一下三的尖頭句法,我們寫《宴清都》詞也須特別留意。到底承恩的歡樂如何呢?《長恨歌》詩中所寫的“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承歡侍宴無閒暇,春從春遊夜專夜。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罷醉和春”在詞中全然不見了,馬上就轉為明皇在賜死玉環後,雖未失去江山,卻失去權力,在深宮中對著秋燈懷念楊妃的場面,這樣地用筆,又是若斷若續的。最後,則用“敘舊期”二句無垂不縮、無往不復的筆法,回到連理海棠本身。

一氣貫注而盤旋直下的用筆,柳永最善為之。他的名作《八聲甘州》: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悽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唯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

上片九句四個韻,直可以當作一句來讀,沒有停頓,沒有轉折,但每一韻又有意思的遞進(“漸”“是處”),又有情感的波瀾(“唯有”),故所謂“一氣貫注,盤旋直下”,既要能貫注,又要能盤旋,不能直來直去,那樣就沒有詞味了。

又像周邦彥的《滿庭芳·夏日溧水無想山作》:

風老鶯雛,雨肥梅子,午陰佳樹清圓。地卑山近,衣潤費爐煙。人靜烏鳶自樂,小橋外、新淥濺濺。憑闌久,黃蘆苦竹,疑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漂流瀚海,來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長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聽、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時眠。

詞的上片,由“風老鶯雛”到“新綠濺濺(連綿字,念jiānjiān),也是一氣貫注盤旋直下的筆法,我們讀來是十分順暢的。而“憑闌久”三句,作為收筆就有了收縮,此三句暗用白居易《琵琶行》之語典“住近湓江地低溼,黃蘆苦竹繞宅生”,及白詩序文中“元和十年,予左遷九江郡司馬”,周邦彥的謫居之慨,在這裡表現得十分地含蓄。

下片用筆就有了轉折。過片三句,是說自己像春社時來,秋社時去的燕子一樣,從大海飄流到南方,到人家的長屋椽上壘巢。注意“年年”二字有句中韻,即“年”字雖是一個句子中的成分,但它也入了韻,這是《滿庭芳》詞的基本格律要求。這三句相對上片另起一筆,筆勢放了開去,“且莫思身外”二句則又把筆勢收回,照應上文的“憑闌久,黃蘆苦竹,疑泛九江船”,因為那些都是身外事呵!“憔悴”二句,用筆又作一扭轉,意為長近尊前就能忘記身外無窮事了嗎?否!他聽到急鼓繁弦,想起謫宦生涯,忍不住悲從中來。結拍“歌筵畔”三句,用筆轉為從容和雅,是“無垂不縮”的筆法。

朱庸齋先生最了不起的見解,是認為學詞從唐宋學起,難有所得,反而是從晚清民國的詞人入手,易有所樹立。《詞話》卷一有云:

餘授詞,乃教人學清詞為主。宗法清季六家(蔣、王、朱、鄭、況、文)及粵中之陳述叔,祧於兩宋,對於唐五代詞,宜作為詩中之漢魏六朝而觀之,此乃所持途徑使然。故凡學詞者,如只學宋周、史、姜、吳、張等,學之難有所得。惟一經學清詞及清季詞,則頓能出己意。此乃時代較近,社會差距尚不甚大,故青年易於接受也(清季詞多結合時事,益易啟發學者)。

他認為當學晚清六家:蔣春霖、王鵬運、朱祖謀、鄭文焯、況周頤、文廷式,以及廣東的陳洵。學這七家詞,一因時代接近,易生情感的共鳴,特別是清末的詞大多結合了當時的時事,用寄託的手法來寫,更加容易啟發學者;二因他們本是學古有成的大家,學了他們的詞作,比直接揣摩宋之詞人,更有塗軌可尋。

這是極高明的卓識。其實豈但學詞當由近代入手?學詩如果從清末的“同光體”入手,一般也要比學唐詩的更易入門,寫得也更好。畢竟,只有能關注現實,無負時代的詩詞,才是一流的作品。

怎樣學寫古詩詞專欄後記

2017年的秋天,《中華讀書報》總編輯王瑋先生找到我,商議由我主筆,在該報開設專欄,專講詩詞寫作的諸種問題。此前我已有《大學詩詞寫作教程》一著出版,深荷讀者的眷愛,想來寫此專欄豈不甚易,乃率爾應允。誰知臨動筆方知其難。我寫《大學詩詞寫作教程》時,因心中已明確,本書受眾是大學中文系本科高年級的學生,我對他們的知識積累了解較深,故寫來毫不費力。而要寫給詩詞零基礎的讀者,使他們明白詩詞的體性特徵,好詩好詞的標準,以往的教學經驗全不適用,遂久久艱於落筆。

幸好從2018年3月起,蒙沈金浩教授推薦,我得以在深圳圖書館著名的文化品牌沙龍“南書房夜話”主講了多期以“詩詞欣賞與寫作”為主題的講座。參加學習的都是深圳市的普通市民,大都從未創作過詩詞,我在點評他們的習作時,逐漸發現哪些知識是他們最欠缺的,哪些問題是他們亟須解決的,也就知道了普通的詩詞愛好者,該經怎樣的訓練,才能寫出較好的詩詞作品。

我以前一直較關注詩詞寫作的理論問題,當代人寫的教詩詞作法的書,歷年來讀得不少。為準備這個專欄,我還特地購買了總量55冊的《民國詩詞學文獻珍本整理與研究》一套,泛覽周觀了民國各家講授詩詞作法的著作。但是很可惜,從晚清民國直至當代,這類著作裡能讓人眼前一亮的實在少之又少。講格律大多千人一面,陳陳相因,偶涉創作的技巧,又多蜻蜓點水,難見深入。我在讀這些書的時候,總是在想:讀者真的可能靠讀這些書學會詩詞寫作嗎?作者寫這樣的書,到底有沒有把讀者放在第一位?

民國學者的詩詞創作學著作中,較有理論體系的,我所見只有邵祖平先生的《七絕詩論》,及夏承燾先生的《作詞法》、徐英《詩學通微》而已,唯後二種亦嫌太簡。當代論著,自以何敬群先生的《益智仁室論詩隨筆》及朱庸齋先生《分春館詞話》最稱精審。何先生的著作是用文言寫成,言簡意賅,像我這樣的有著多年創作經驗的詩家,讀來只覺字字珠璣,惜普通讀者,恐難循塗直入。《分春館詞話》是填詞理論和法度的集大成者,這是歷代詞話所從未到達到的成就。而朱庸齋先生最大的貢獻,是明白歸納出習詞的基本門徑,即:像學習書法藝術一樣地去學填詞,從步韻開始去臨摹名家名作。這種方法同樣適用於詩,也適用於一切藝術的學習過程。

本專欄所講授的學習方法,即依本《分春館詞話》而來。詩詳而詞略,因已有《分春館詞話》珠玉在前,我也就可以偷下懶了。詞的部分也只講了長調,未談小令,因小令的用筆,與絕句律詩差不多,不必再重複。本專欄說詩論詞,也都圍繞何敬群先生的詩學思想展開。當代頗有參伍西方文藝學理論而論詩的著作,但求之愈深,去詩愈遠。大道至簡,何先生所講的“詩法不外空間時間感想,與借題發揮四事之互為綜錯”一語,已把詩的奧秘盡洩無遺。學者誠能在此四事上多下工夫,自不難作出佳美的詩詞。

本專欄意在示詩詞愛好者以入門之正軌,故特別強調學習詩詞的門徑與方法。但再好的方法,也只是火種,如果沒有充足的燃料,也燒不出燭天的火焰。深圳大學一位選修了我的《詩詞寫作與吟誦》課程的同學來信求教,謂:她在圖書館翻閱了很多關於詩詞寫作與賞析的書,都沒我講得好,但聽了我的課,自己的創作水平仍是難以提高,不知何故。我答道:“老杜詩云:‘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又勉勵其子宗文、宗武:‘熟精文選理,休覓綵衣輕。’你現在遇到的問題,是讀得太少背得太少的緣故。建議背誦喻守真先生《唐詩三百首詳析》,龍榆生先生《唐宋名家詞選》,必有大進。”這世上絕沒有任何幫你速成的秘笈,本專欄能做的,也只是讓你在學詩時不走彎路罷了。

今年是己亥年,180年前的己亥,詩人龔自珍寫下了總共315首的《己亥雜詩》,詩中有“藥方只販古時丹”之語。本專欄也是“只販古時丹”的一劑藥方,因專欄中所講的學詩的方法,早經兩千多年的詩文傳習的歷史所證明,的確是切實可行的。任何具有普通智商的人,只要肯按照本專欄所講的方法,勤於背誦臨摹,自不難寫出合格的詩詞來。本專欄更希望能成為當代詩壇的一劑良藥,以醫治粗鄙、庸濫、淺滑的流行病。畢竟,詩的根本功用,是讓我們的心靈更加美好,只有不息追求高雅,我們的心靈才能有向上的可能。

歲次己亥,節當小雪,徐晉如康侯父記於古宣武之麗隱樓

(作者為深圳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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