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馮雲廷(東北財經大學經濟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呼和浩特，蒙古語意為“青城”。我曾寓居青城六個春秋，在那裡娶妻生子，度過了一段難忘時光。之後，我便遠赴濱城大連負笈求學，完成學業後留校任教。1992年全家移居大連。岳父母健在時，我們隔年回呼市陪他們一起過春節。兩位老人離世後，我們就再沒回去過，想來也有十幾年的光景了。在呼市的那段生活，幾十年前的細枝末節的日常瑣事，現在回想已經記不清了，如夢如煙，但是對青城的美好印象和一些生活片斷的印記則永遠不會磨滅。
初到呼市時，我有著一種耿耿於懷的疏離感。望著這個陌生的城市和身邊講著方言的本地人，我覺得這不是我該長期生活的地方。到那兒的第一個秋天裡，颳了一場沙塵暴。我所在單位在東郊，有大片的尚未硬化的地面，狂風一來，飛沙走石，漫天揚沙打在臉上，睜不開眼睛。靜夜時分，風聲仍然狂莽如吼。我躺在床上，聽著那淒厲的呼嘯聲，感到內心孤獨、沮喪。
呼市人的口音乍一聽好像山西話，我聽不太懂。第一次去食堂就餐，就鬧出了笑話。視窗的師傅問我：“要什（shèng）飯？什（shèng）菜？”，他的“什”字發 “剩”字音，我聽成了“剩飯”、“剩菜”。於是，回話說：“我不想要剩飯、剩菜！”。廚師一聽，也笑了。然後用生硬的普通話又解說一遍。從那以後，我才知道吃“什飯”、“什菜”了。語言障礙這種東西既有趣，也讓人無奈。
然而，住了一段時間之後，便漸漸找到了感覺。我家住城市東郊，那邊曠地較多。不遠處就有一處荒地，南邊榛莽未除，一片蓬蒿，但登土丘向北走，不知誰人種上了成片的向日葵，周邊有幾行疏柳。每年七八月份，向日葵開花的時候，滿目橙黃，惹得彩蝶紛飛，別有野趣。我領女兒去捉過蝴蝶，在荒草園圃裡追逐著，喧笑著，就如我的小時候。離這個撂荒的園圃不遠，就是我所在的學校，站在辦公樓上，開啟窗戶，北面是一帶遠山，無任何遮擋。每當工作倦了，我手捧一杯清茶，倚視窗遠望，腦子裡充滿著各種遐思。
頭兩年，我對呼市的陌生街巷有一種獵奇心，覺得它們像是擺好的八陣圖或迷魂陣，等著我去探尋。我騎單車，走遍青城的大街小巷，熟悉路況，也籍資消遣。家距內蒙電影製片廠舊址不遠，離內蒙古大學和師範大學也很近，我常騎單車或步行到附近的街巷閒逛。遠的地方，我騎車去過二十多公里外的昭君墓。一個秋日，我還安步當車，在高大的樹蔭下，走了十多公里的平坦大道，橫穿城市東西。人行路上沒有多少浮塵，微風吹下初黃的樹葉，悄然落在地面上。秋天的青城秋風蕭瑟，層林盡染，別有一番味道。
萬物有靈。春天一到，當馬路兩旁的槐楊樹，葉子變成蒼綠色的時候，西風搖撼著樹葉，瑟瑟有聲。街邊小公園的花也開了，爭芳鬥豔，花香襲人。藍天白雲下，花紅柳綠，真是美極了！離家不遠處，有一個滿都海公園，園內有幾棵狀如華蓋的松柏，斜倚有態。繁茂的綠蔭下，有一個條形湖泊，曲水回廓，地勢迴旋起伏，樹木掩映，景色怡然。湖面上盪漾著來去的遊船。盪舟湖上，俯看水中雲影，可見有成群的小蝌蚪在水裡遊弋。一次帶女兒遊湖，她見了那些小蝌蚪興奮的手舞足蹈。
呼市滿都海公園
呼市春天短而秋天多風塵，但到了夏天，卻是天然的消暑勝地。在城市北面，是連綿的大青山，它像一道天然屏障，橫亙在城市的邊緣，因此形成了呼市宜人的氣候環境。但是，由於山上草木稀疏，遠看它永遠是一抹淡淡的青花瓷一般的色澤，近看卻是頑石遍野，可說是“草色遙看近卻無”。我偕妻女乘單車去過一趟大青山腳下。那有一條長蛇似的小路，隱而復現，穿過楊柳依依的林蔭道，我們沿彎彎曲曲的小路騎行，微風習習，涼爽宜人。馬路的兩邊到處荒丘亂草，還可見農戶的菜園子和幾戶人家的矮小房舍。在菜圃短籬上，扁豆花和牽牛花，幽靜地開著。近山處，大青山橫斷了去路。有一條小溪，水流潺潺，不見行人蹤跡。我跟女兒在水中戲耍，她的小手帕被溪水沖走了，呼喊著要我追回，那情景還分明如昨日事。
在人跡稀疏、市塵不到的地方，高天厚土之下，北仰青山，南望城郭，自然有一種蒼蒼莽莽的幽思。站在大青山高處回望，青城的景觀還是壯觀的——薄薄的雲霧、模糊的高層建築以及蜿蜒隱約的道路，其輪廓在薄霧裡有一種水墨畫般的乖巧模樣。而那些小的花園、屋宇和街巷則是雲深不知處了。
與女兒一起壘雪人
呼市的空間格局包括新城和舊城兩部分，論到特色，各有千秋，也各有勝場。新城以壯觀為勝，舊城以傳統勝，新城纖麗，舊城古樸。連線新舊城區的是一條長而闊的大馬路，叫中山路。許多大商場、飯店、書店和機關等都雲集在這條街上。在中山路東邊，有一個標誌性建築，就是內蒙古博物館。那富有民族特色的穹頂，白色外牆，頂端的駿馬塑像呈凌空騰起狀。中山路上的民族商場附近，是較為繁華的一段，商場的後面，簇擁著上百家店鋪，該算作是呼市的CBD吧。在城市中，讓人不勝徘徊的，就是這條中山路了，它長約五六公里，垂柳依依，繁花如簇，道路兩邊的陳設，疏落參差，雖然簡樸，但常灑掃拂拭，少有纖塵，這使它成為一條景觀大道。沿中山路驅車再向東走，一出城市中心區，眼前別有天地。內蒙古展覽館、科技館、美術館連成一片，形成了一個具有蒙古民族特色的宏偉建築群。環顧周邊，遼闊曠遠，滿眼的綠植，天高雲淡，遠山如黛，直叫人想到北宋王希孟的山水畫《千里江山圖》。
內蒙古博物館
新城區面貌跟國內其它大城市沒什麼兩樣，最有民族特色的是舊城區。我在時，新城區縱橫幾條大街，不消幾趟就走熟了。可是，舊城的玉泉區和回民區的老舊街區，街巷狹窄、幽深，小巷深處一片寂靜，路上少行人，門前車馬稀。我騎單車走過幾趟，也常常不辨歸途。但舊城區的主幹路——大南街和大北街，我還算熟悉，因為那裡歷來是呼市的商業繁盛之地。店鋪林立，攤販雲集，老字號眾多，有著當地古老商業傳統的遺風。只是那時候的街道兩旁是低矮、殘破和黯淡的平房茅屋。一別數年，我再次回到呼市時，大南街那些破舊的門臉房去如黃鶴，代替它們的是，一排嶄新的有圓型穹頂的仿古建築群。大馬路兩旁的高樓建築物均以拱券結構、穹隆頂、彩色琉璃磚裝飾，極富少數民族特色。更可喜的是，大街上人頭攢動，一派繁榮升平景象。
呼市舊城老街巷
早些年就聽說，呼市要對大南街和大北街進行改造，恢復老歸化城明清風格與蒙元文化的歷史原貌。在這個過程中，我真心希望能保護好那些舊城老街。妻子小時候就住在小召寺後邊，我也去過原來的老宅子。只記得小召寺前有一口古井，周邊兀立著兩棵古槐，上面有鳥雀噪叫著。如今深巷子裡那些老舊宅院是否在舊城改造中被拆掉了？我見過的那個舊街古巷風貌還在嗎？我深感憂慮。
呼市的歷史建築古蹟有很多。在呼市居住時，我沒有想過要去悉心品味這些歷史文化遺產，因此也就沒留心過它們的一些細節上的東西。給我印象比較深的歷史古建築，當屬大召寺、五塔寺和清真大寺。它們是去呼市旅遊必去的打卡地。
位於玉泉區的大召寺是一處藏傳佛教聖地，我走馬觀花地逛過，只記得大雄寶殿，廟宇軒昂，莊嚴肅穆，其他細節都忘卻了。多年後，又遊大召寺旁邊的一條具有明清建築風格的“塞外老街”，我還依稀記得它的模樣。我們還從那兒買回來一件手工藝品——一幅皮革燙制的草原風情畫。我也登上過五塔寺，五座塔體小巧玲瓏，雕鑿精緻，饒有畫意。按照當地風俗，我拿出兩枚硬幣塞入塔壁的磚縫裡，據說可以避災納福。回民區的清真大寺，是一座伊斯蘭風格的古建築。我幾次從那兒路過，也不曾進去過。記得有一個圓形殿頂、高聳的柱式塔樓，風姿獨特，透露著濃郁的伊斯蘭風情。裡面有什麼東西，我也不曉得。
呼市大召無量寺牌樓
讓青城揚名天下的名勝古蹟，昭君墓應當算最有影響的一個。我初次去憑弔，昭君墓還只是一座荒蕪的土山丘。前有“青冢”二字，有仿古亭子，在山頂，巋然獨立，有俯視八荒的氣象。據民間傳說，每到深秋時節，四野草木枯黃的時候，唯有昭君墓嫩黃黛綠，草青如茵。當時我就想，在這個土堆下面，真的埋葬著有“落雁”之容的古代美女王昭君的屍骨嗎？如果是那樣，王昭君就是這座城市最值得引為榮耀的歷史人物。後來我閱讀文獻得知，呼市的昭君墓只是王昭君的衣冠冢而已。儘管如此，每年仍有眾多遊客前去憑弔。
呼市昭君墓
呼市留給我許多溫情的記憶。每年舊曆年一到，我就想起呼市的年味來，悠然神往。我二連襟（稱他二姐夫）每年都要壘“灶火”，只覺那日子過得真是紅火。二姐夫的性格討人喜歡。他家有美酒，藏於甕中，過年時取來一起歡飲。然後他再熬上一鍋奶茶，色香味均佳，弄得大家都歡喜不置。在酬酢場合，他懂得照顧各方，使無一人向隅。他像一根火柴，能把奄奄無生氣的氣氛點燃，讓四座並歡。二姐夫交友廣，年後前去拜年的人絡繹不絕，他乾脆就擺起了“流水席”，一連幾天，有酒如澠。
我回呼市，常住過他家。早晨他請我們到奶茶店喝奶茶的情形，我至今沒忘。內蒙人喝奶茶並非是“渴者易為飲”，只是人們的一種生活方式，就像成都人愛泡茶館一樣。在歲暮天寒的日子，找三倆好友要上一壺奶茶，聊聊天，是一種清福。喝著飄香的奶茶，再聽著悠揚的牧歌，那簡直就賽似活神仙了！
當地人在吃上很講究。我曾去舊城一個食肆專門品嚐過地方菜。我覺得就菜的品味來說，已與國內一些有特色美食的地方不相伯仲。我不大講究吃，菜餚能果腹就行。飲食習慣多受東北餐飲文化影響，菜品粗放，不拘細節，至於吃相就更“不足為外人道”了。呼市不僅飲宴及其應酬場所頗多講究，而且有地方特色的美食小吃品類很多，其物價也相宜。我所知道的呼市特色美食，是莜麵、燒麥、炸油糕、饊子、焙子。一部分當是承襲古法，吃起來自有當地風味。在餐飲上，我見識不廣，就我的口味來說，青城的莜麵可以獨步天下。據記載，清乾隆年間，歸化城（今呼市）的莜麵曾作為進貢皇帝的食品被送往京城。我在石家莊也吃過莜麵，比起呼市莜麵來則相形見絀。
城如其人。青色之城——呼市有著草原的靈魂，寬廣包容，豪爽達觀，也富有文明的教養。它囊括蒙漢回等多民族文化，而自身卻依然故我。它五顏六色，新舊都有——有古老的歷史痕跡，也有蒙古草原的風情。它有大都市都有的寬闊大道、商店林立的街市、博物館、大學、醫院以及公園綠地，也有寧靜清幽的生活環境和獨到的生活方式。那裡的生活成本也不高，如果你有閒情逸致，可以在城市內任意遊逛，或藉著樹蔭，信步走在大街上，抑或找一個鬧中取靜的地方去讀閒書，也可找一個奶茶店坐下來衝上一壺奶茶，安度一下午，所費無多。在我的印象裡，它的天空總是湛藍的，萬里無雲。雨過天睛時，我還見過彩虹橫亙，罩蓋半邊天。
呼市青城公園
我在呼市居住時，當時覺得它不是一個讓人留戀的地方，移居大連以後卻又總記得它的好。“疲馬戀舊秣，羈禽思故居”。雖然離開呼市多年了，我像那個疲馬和羈禽一樣，不免懷念曾經生活過的故園——青城。今天的呼市依然是一個居家的好地方。如有機會，我倒想重訪青城，在那兒住些時日，去找尋歲月的留痕和失去的舊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