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雲飄蕩在昌江的原野

紅雲飄蕩在昌江的原野

再次來到昌江,車窗外的風景如同螢幕影像綿綿不絕,記憶瞬間被啟用。這是舊地重遊,一次又一次地到來,時間卻已跨越了將近三十年。

原野中紅雲飄蕩,那是一樹又一樹的木棉花連綴起來的色彩。起伏的原野,底色一會兒枯黃一會兒嫩綠,枯黃的是橡膠林,呈現出熱帶海島上難得的蕭殺;嫩綠的是稻田,還有常青植物發出的嫩芽;黃綠兩種色彩交替出現,讓人明顯感覺到季節的錯落和萌動。紅雲輕盈地升騰於原野,升上了蒼穹,驛動的心慢慢變得安寧……這是早春,我穿越了,角色在一顆種子、一朵花、一個人之間變幻,穿越了不同時空。

那是一個倉皇的季節,冬春之際。二十出頭的我就是一顆種子,身不由己,隨風飄蕩。雖然大目標是大南方,卻無意中飄落到了偏僻的昌江。懷揣一個勉強可稱為工科的文憑,就註定要飄進一個煥發著工業氣質的城鎮。一粒種子在這裡找到了稀薄的土壤,就得生根、發芽。

伴隨著機器的轟鳴,陽光中飛舞的塵埃閃耀著金屬的光澤。有時,一群飛燕從巨大的廠礦建築中忽喇喇飛出,落下一地快速移動的陰影……身後的大山與前方的原野亙古不變。只是大山的腰部被開膛剖肚,源源不斷地掏出可熔鍊鋼鐵的石頭,變得猙獰可怖。同樣猙獰的是一顆心,在亙古不變的時光中也變得扭曲荒涼。那時,剛從陰溼的長江流域走來,登上海島時熱風撲面,讓人昏昏欲睡。時間凝固了,一顆心還在驛動。工作無法挑煉,那絕不是喜歡的專業,也絕不是想要的人生。可是翅膀柔軟無力,幻想著扶搖直上九霄,雙腿卻被地心引力牢牢地吸附。最終不能改變現狀時,那就努力地裝作沉靜、沉靜……

那年代,海南島存在著唯一的一條鐵路,就在西南海岸線上延伸,一頭連著昌江,一頭連著三亞。鐵道最早修建於日據時代,為運輸鐵礦石而建。沒承想,兩個地方成了一顆種子在海南島的起點和終點,或許還沒有終點……那一趟綠皮火車在1995年的早春緩緩開動,鳴響汽笛,然後呼嘯而過,穿過礦區,進入原野。然後,我看到了飄蕩的紅雲,正是一樹又一樹怒放的木棉花。在灰色廠礦的邊緣,原來潛藏著大自然中的純美,咫尺之間就是靈與肉的穿越。紅雲逝去,綿綿入目的是無邊的原野,無垠的大海,不絕的山脈,天地無限廣闊。

紅雲飄蕩在昌江的原野

但是,命運已有安排。再有想法的種子,沒有找到紮根的土壤,就只能回到原點。心仍舊在驛動,卻必須裝作沉靜;沉靜地活著,沉靜地思考。但終究只能歸於偽思考,收穫的是一些矯糅造作的情感,譬如當時的詩作《南國木棉花》……當思考到更深一層,眼前就走來了一個個遭遇謫貶流放計程車大夫。他們也受到命運的驅使,帶著倉皇的心境穿過這片陌生的原野,偶爾抬頭,一樹又一樹木棉花如火焰一般怒放,像一部狂妄的生命宣言;在他們那荒涼扭曲的心中,是否也有了紅雲湧動?

總之,更多計程車大夫選擇了樂天安命,荒涼扭曲的內心得到浴火重生,在異地他鄉又如木棉花一般怒放,在荒郊野嶺撒下了文明的種子。既然都有命運安排,那就必須豁達,努力地裝作沉靜吧!

我的目光曾經投向大山背後的黎區,那裡有巍峨的霸王嶺,坦蕩的七差盆地。我尋找著在昌江大地上生活過的一個個族群;黎族,苗族,講軍話和哥隆話的漢族,還有作為強盜在此盤踞過的日本人……每一個群體走過後都會留下遺蹟,透過遺蹟可以打撈出一段時光。雖然昌江的人文遺存少之又少,也照樣讓人感覺到餘溫,感覺到一種異樣心情。每次乘車翻越了一個小山嶺,七差盆地躍入眼簾,掩映著白雲,頓時有世外桃源的感覺。當然,更醒目的還是早春時節,這裡紅雲飄蕩。

七差鎮就位於昌化江畔,這裡的木棉樹最為密集,樹杆高大遒勁,花開繁茂,如今已成為賞花的勝境,每一年都吸引無數遊客……既然乘上了綠皮火車,沒有大江大河、名山高嶽,那就別錯過了眼前的風景。

西南黎境,是木棉花盛開的地方,《正德瓊臺志》就有相關記載。木棉樹下,我對這個更早登島的民族投入了關注的目光。他們活得沉靜,活得坦然,這份沉靜和坦然不需要努力和做作。他們有時刀耕火種,有時沿溪而漁,當然更多呈現給人一幅男耕女織圖景。最近翻閱《尚書 禹貢》,我驚詫地發現出自黎族婦女之手的“織貝”,正是東南海島的貢物,早期就是由木棉織成。總之,即使在遠古,孤懸海外的荒島也沒有與中原王朝割裂。世界並不孤立,一個人無論走到哪裡,總會有親情的目光關注著你。木棉花盛開的黎村苗寨,一壺山欄酒,即可啟用島民的文藝天賦,圍桌而坐的迎客調唱得婉轉低迴,更讓人感覺到他們內心的踏實,生活的坦然。那年,第一次來到七差的村寨喝酒,我就醉倒在他們那輕吟淺唱的歌聲中。

此後,心中多了一抹紅灼的色彩,增添了溫度。我的角色成一個花骨朵,在荒蕪的原野含苞待放,期待像火焰一般在枝頭燃燒,與同伴們輕吟淺唱,成為飄蕩的紅雲。

我一度迷上了這種生活,走進霸王嶺深谷的南弄河,看到河床中無論多大多小的石頭都無一例外被磨得滾圓。這條河即刻呈現一種思想,召喚我溯河而上,與深山老林相融,侶魚蝦而友麋鹿。我當時就在幻想,若干年後在眾多鏡頭前出現,定是一個蓬頭垢面的野人……不過,我最終還是缺了一重修煉,再努力的沉靜也只能是矯糅做作。沉靜的原野,呼嘯而過的綠皮火車,或許只能成為一幀不時回望的風景,其實我一直都在突圍。

超過八年的抗戰,感覺自己開放成一朵木棉花時,我卻走出了這片土地。

滾滾紅塵迎面而來,花朵裹挾其中,吹得七零八落,同伴們也就這樣各奔東西,大海中的浮沉顯得非常孤獨。五行山真實地壓在孫猴子的頭上,再矯糅做作的沉靜也成了奢侈,且早就過了三五天能拿到二三十元稿費的時候,再多的思想也都是負重前行。離開原野,回到單打獨鬥的叢林,隨時都得迎接生活的輾軋。最初,還會有一趟綠皮火車穿過木棉花海呼嘯而來。這座城市是它的終點,也是起點,直到有一天在這座城市完全消失。

經歷太多命運的調戲,即使眼前出現大江大河、名山高嶽,在心中也難有紅雲升騰。等不到綠皮火車到站,那就好好珍惜眼前的風景吧!

今天的原野,一樹又一樹木棉樹都在怒放,紅雲飄蕩,讓我聽聞到一個雄渾的聲音在經久地迴響。我的角色已經迴歸為一個穿越的人,或者至今還是一個偽思考者,順著綠色的田埂,那趟綠皮火車卻再難尋蹤。畢竟時空無法重疊,明天離去時,帶走的一幀風景或許還有色彩上的偏差。努力裝作沉靜,收穫的思想卻支離破碎。好好打撈一下吧,總得啟用一段時光、一份記憶;然後,1995年那一首《南國木棉花》跳躍了出來:

枯葉向清風闡說季節的蒼涼

禿枝在朔光裡凜凜歌唱

是你 在一個明媚的冬日向我驟然吐露心機

那用幾近枯竭的靈泉澆灌出來的最真誠詩絮

南國木棉花——-

在我荒蕪的書稿

燒灼成絢爛而又跳躍的詩行

將我心底最晦暗的一角照亮

那枚曾遺棄在荒郊的信念驀地燃起

瑰麗的光焰在噗噗樂章裡舞蹈 恣肆嘶咬

迷情深處 隨著天地的暈眩向我伸出最銷魂的舌

輕舔著一面被歲月和霜風反覆啃齧的頹傷

南國木棉花——

於絕境裡給我送來最美的憧想

在我枯黃的視野裡展露出一抹紅灼的溫情

遙遠的承諾已在故鄉的山崗上滋長

歲月的痕跡此刻不甚清晰

失望的枝頭又吐露出希望

南國木棉花——

理性的思辯昭示季節的輪換

冬天的盡頭是春天

狼奔豕突的原野 人們在生存中又營造新的理想

昨日的高枝 美麗的秘密不再是秘密

詩的語言灼灼閃亮

彤紅彤紅的誘惑照耀著尋夢的人群

翻越重重山野 一路風塵已撒進道道霞光

背影漸去漸遠 世界卻不再空曠

高枝上吐蕊的哲理漸臻飽滿 漸臻輝煌

在蘸染重彩的山風裡

人們在微笑 人們在歌唱

2022年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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