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之林:南山頂

風之林:南山頂

題圖攝影|葉虎平

南 山 頂

風之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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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之林:南山頂

南山頂,位於洞宮山脈東麓,鷲峰山脈北端。

《壽寧寺廟志》記,“高倨絕頂,俯臨萬山”。

攀臨斯地,俯瞰群山,兩省三縣,漁溪三十六村,盡收眼底。又聽松濤陣陣,身感涼風習習,頓覺心性空靈,如在仙境。這麼一座位於壽寧、泰順、福安三縣城關連線中心,銜接洞宮、鷲峰兩大的山脈的高山,石鯉朝天、天池、葫蘆嶺、百洞巖交輝相映,廟宇、亭臺、摩崖石刻錯落有致,氣魄雄渾又旖旎秀麗,實是天工造物。

公元1495年,一位年輕的風水先生自杭州沿洞宮山脈一路向南,披荊斬棘,千里跋涉,一日傍晚尋至南山頂,落日時分,見雲霧繚繞,虛無飄渺,宛若仙境,便夜宿石崖。朦朧之間,忽聞遠處木魚聲音陣陣,若有若無,又有清香嫋嫋,眼前仿若大佛降臨,乃驚呼:“此佛門勝地也!”遂落髮修行,伐木建寺,至百歲而去。

關於南山頂建廟的傳說還有很多。先是壽寧縣《胡氏宗譜》載,宋朝時分,南山頂飛來一個香爐,鄉民紛紛前往求拜,或求財、或求子,十分靈驗。浙江省慶元縣松源村的胡膺,聽說後也前去求訪並宿于山上,當夜得到了胡公要求建廟的託夢,遂在山頂修建了胡公廟。而赤陵洋《黃氏宗譜》載,公元1408年,村民黃珍一、珍五等人在南山頂籌建了黃氏祠庵。還有一個說法是寺廟的籌建始於1438年。莫衷一是。對此,我無意探究,但卻發現,這座高山一開始就被賦予了神秘的色彩,而且在日後,隨著傳說的豐富,神秘感也愈加濃厚。

比較確定的是,公元1856 年(清咸豐六年),南山頂庵正式改名為龍巖寺,並逐步建成了大雄寶殿、法堂、齋堂等5座建築。寺前的天池,有水不見源、久旱不幹涸,荷花映日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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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之林:南山頂

相比壽寧的另一張名片廊橋,南山頂與多數中國文物古蹟一樣,更帶有歷史的層累性。廊橋建設是一項艱鉅的工程,但建成之後就是一件成品,絕少再做改動,以後被保護起來就以純粹的遺蹟出現,或這過程中被毀掉重建,新橋舊橋之間界線也非常分明。南山頂的修建卻不是如此,它是一年又一年、一代人又一代人、一個朝代又一個朝代日積月累的修建與拓伸。在時間上從最初動工持續至今,而且還要往後延伸;在空間上,不斷突破原來山頂的狹小範圍,向四周拓展。這一方面是由於當地經濟文化發展緩慢,人們無法一時籌措大量的人力物力進行規模宏大的修建;另一方面,是由於中國朝代更替頻繁,戰亂頻仍,苦難繁多,寺廟無法避免一次次地被焚燬,難以完整儲存。甚至到了“文革”期間,寺院還被鄰村用作了畜牧場,天池荷花被連根拔除。

因此,我們現在看南山頂,不是看一個凝固的歷史遺蹟,而是看一個流淌著靈性的鮮活生命。這個生命從古至今,血氣暢通,脈絡分明,閃耀著壽寧文脈、宗教發展的光輝。

壽寧的文脈,從陳洪軫到林棟,從西浦昌盛到斜灘崛起,腳步堅定,底氣渾厚,意向執著,成就著一個又一個的輝煌故事。

而這文脈的發祥與寄託,很大程度上與南山頂這座屹立不倒的高峰密不可分。

相傳公元703年(唐長安三年),長溪縣石磯津人薛令之曾在南山之巔結廬苦讀,706年薛令之高中進士,成為開閩第一進士。隨著明代邑人柳元和清乾隆《福寧府志》《八閩通志》對薛令之南山讀書故事的傳播,南山頂成為了當地文化的一個象徵,到此謁拜成為了歷任縣令、當地讀書人的必修之課。明代著名文學家馮夢龍,公元1638年——1642年任壽寧知縣期間,曾多次登臨絕頂。由此,各代文人名士也留下許多墨寶古蹟。清朝順治年間的歲貢、在寧陵當年4年縣令的鰲陽鎮人葉懋南寫過一首贊南山頂的詩,十分形象優美:

“巔踞南山勝,孤高與天齊。穿雲泉點冷,嶝道客來稀。嵐隔千峰秀,鳥憑萬樹低。登臨無限意,盡在夕陽西”。

佛教來到南山頂,比其在壽寧的最早傳播的龍山寺和三峰寺,大抵要遲了五、六百年,但一經落地,又顯示了極強的生命力,發展的速度超越了許多更有歷史的寺廟。1408年,黃氏建南山頂庵後不久,南山頂就在當時的壽寧“名重一方”了。明末時期,閩東由於遠離政治中心,也避開了外面的混亂,佛教獲得長足發展,南方頂庵的規模日益擴大。至清朝,改庵為寺,成為了壽寧全縣香火最為旺盛的寺廟之一。

這其中的原因,一方面在於南山頂奇峰險峻、風光優美,吸引了眾多的香客前來;另一方面還在於當地宗教信仰實用主義化而導致的融合與吸納。在宗教面前,許多中國人談不上什麼信仰,基本都是見神拜神,遇佛拜佛,而拜的原因多是追求功名利祿或解決眼前的困境。所以,經常可以看到寺廟裡釋道相容的現象。在南山頂,這種相容主要是儒釋的相安相生,集中體現便是龍巖寺中間的胡公大殿。

胡公姓胡名則,字子正,為北宋浙江永康人,是北宋前期一位傑出的政治家。宋端拱二年(989)胡則考取進士,歷任禮部郎中、工部侍郎、兵部侍郎等職。民眾感其造福黎民之恩德,將他神化,尊為“胡公大帝”。南山頂的胡公大殿就是源於胡公大帝信仰。

現在無法考察南山頂是先有胡公大殿還是先有大雄寶殿,這其實並不重要,因為在佛家的眼裡,胡公早就已經是一尊能夠造福民眾的菩薩。而在儒家眼裡,胡則卻是一個少年懸樑的苦讀書生,高中進士後成為一個為官清正的廉吏,說到底,他是一個“達則兼濟天下”的讀書人。一般信眾,並不關心他是佛是神,靈驗就行。現場觀察,胡公殿的牆上掛滿了錦旗,顯然他是靈驗的。

儒釋的和諧相處,也造就了南山頂禪意濃厚的文化痕跡。清道光年間,拔貢龔靈翼遊覽南山,寫下《石鯉朝天》絕句:

“池在寺之前,魚在山之巔。身大池不容,翹首問青天”

,作者借天池美景抒胸中塊壘,禪意豐富,十分高明。許多讀書人都把登南山頂抒懷看成了人生的一種境界,這與壽寧另一尊神祇黃三公棄官修行遙呼相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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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之林:南山頂

公路修通之前,上南山頂有東、西、南三個方向三條古道,分別經赤陵洋、黃龍山、半嶺三個村落。我前後一共八次登上南山頂,走過了三條不同的進山古道和後來修築的兩條進山公路,其中印象深刻的有三次。

我不能不說我對南山頂的記憶凝固在了1992年之前了。第一次與父親上山是1982年,那時我父親在赤陵洋教書,我與弟弟跟隨上小學。一天午飯後父親突然宣佈一起上南山頂,我們兄弟十分高興,對於咫尺之遙的南山頂,心中早就想往。從村子到寺廟一路都是陡峭的石板山嶺,路途的艱難超出了我們的想像。一個小時之後到達了南山頂,但全身溼透。想那古代的縣令從壽寧城關出發,一路拔涉,更不容易。當時年紀尚小,讀不懂南山頂的文化內涵,但心裡帶著好奇,更有面對神佛的崇敬感,加之接過老尼端來清茶之時溫情感,心裡便萌生了對佛教的最初好感。

1992年我再次上山,也是步行,從金雞山方向進山。道路少了崎嶇,但沿途古樹蔥鬱,亦是美不勝收。我選擇在農曆六月十九上山,夜宿寺廟,除了觀賞南山日出的美景,還想體驗佛家儀式的盛況。那晚人很多,有年輕的,也有年紀較大的,大家都耐心等待法會開始,秩序井然。法會之後年輕人都馮夢龍塑像腳下開始HIGH了,印象中有人高聲唱歌的,有人原地起舞。

南山頂就是這樣一個有著豐富景深的地方。

不同的人群,可以有著不同的攝取。登山、拜佛、修禪、讀書,都未嘗不可。一個好的景點,是不會僅僅只呈現自己單方面的優異的。而對於上山的人們來說,也存在著不同期盼,就如那趟我既想體會佛節的儀式感,又想觀日出,甚至參與同齡人的狂歡一樣。由此,我心中的南山頂出現了兩個景深,一個它千百年來形成的本身固有的文化景深,一個是遊客的心理景深。

在我的記憶裡,

南山頂凝固成了一種儀式,一種感召;

一種狂歡,一種釋放。

登上山頂,臨風聽濤,靜謐肅穆,是對靈魂的一次淨化,也是對人性的一次思考。它激起的是對人生夢幻的追求,對人性善良的一種沉澱。而這同時,把人置身於這高聳的雲間,讓天空和雲彩來消失自身的存在,又是一次心靈的放鬆,縱是世態炎涼,人生如夢,面對山容蒼翠,也會忘卻人生的鬱結與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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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之林:南山頂

2017年中秋之後,我陪同幾位寧德籍作家再次來到南山頂。在停車場一下車,就聽到了響徹山間的電子誦經聲,甚至我們只能提高嗓門才能與身邊人進行正常交流。我不免有些惶惑,佛家是清修之地,清修在於修也在於清,這麼鬧騰,似乎有所不對吧?

我們繼續向龍巖寺走去,發現路邊多了一尊馮夢龍塑像,不是新的,而是從原來寺邊高地岩石上搬下來的。眼睛可及之處,就是原來的岩石上矗立著的一尊三面觀音。相較於三面觀音的高大宏偉,路邊的馮夢龍塑像更似一尊門神,可能感覺地勢太低,又在塑像底部鋪墊了一塊石頭,外面雕刻著“三言”字樣的書本封面。心裡不禁悲哀起來,南山頂文脈與馮夢龍文學成就的高度,豈是一塊石頭或“三言”可以墊就?

及至寺門附近,發現道路兩旁的石壁上多了許多摩崖石刻。內容多是一些佛家偈語,機器刻劃痕跡明顯,有的甚至都沒有題寫者的落款。摩崖石刻是門藝術,自秦始皇嶧山刻石開始,中華大地上後世繼起,或標榜文治武功、善行義舉,或點綴山川勝蹟,人文景觀,洋洋大觀,風采迷人。但能稱為藝術的東西並非可以信手拈來,否則就如“某年某月某日某某到此一遊”一樣可笑了。我沒有細數南山頂新近增加的石刻數量,但用滿目蒼夷來形容並不為過。拆開看,那些雞湯式的佛家偈語,不管是漢語,還是梵文的,都很優美,但勉強搭在這些石壁上,卻有一種凌亂和急功近利的感覺。說實在,刻很容易,但崖卻不多,五年刻上一幅不算太少,而一年刻上五幅就顯得太不莊重了。

我的內心基本是崩潰的。我在山頂石屏見過

“大清道光七年春正月十七日壽寧令嶺南孫大焜來遊書石”

的勒石記錄,當時笑話海南人“到此一遊”,殊無文采。及至看到現在山門刻石的“寒山問拾得”,方知原來孫大焜還讓我知道他是哪裡人、什麼時候到過了南山頂。等再過五十、一百年,真不知道後人會否疑問南山頂何來“寒山問拾得”,又為何人所書。

倉皇離開南山頂後,我們又到了三峰寺和下黨。見到了三峰寺千年禪林的發展歷史,也參觀了下黨文昌閣、碑坑村的文化傳承。聽到每一個修行故事,揣摩每一段家族發展歷史,我更加懷念我心中凝固著的南山頂了。

誰能告訴我,什麼才是解讀南山頂的正確姿勢?

我的朋友江南曉夜說他寫盡了壽寧,卻獨獨沒有寫過南山頂,他也許與我一樣心存惶惑?

我又想起了我的先祖張大籌,他在清乾隆年間賦過《瀏覽南山頂庵》一詩:

“滿疑穿雲扣上方,塵緣驅出幾回忙。利名徑上催人老,清淨關頭笑客狂。世態炎涼渾是夢,山容蒼翠不須妝。菩提無樹原無種,儒釋同分寸地光。”

詩的亮點是最後兩句。

作為南山頂的後人,我們渴望“儒釋同分寸地光”的包容與景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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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南山頂是許多人心中的一個坎。這次我拉上了顧北哉、李師江、萬里清江三位文友,意在了卻心中的一個鬱結。也許我的觀點帶有太多的主觀性,會讓許多人不快。但願我是錯的,那是南山頂的大幸。

最後,特別感謝黃立雲先生的《壽寧寺廟志》一書,解釋了我的許多疑問。

文章來源:風陵瀟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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