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河的源頭

家住安源萍水頭。

在這個當年風靡全國的京劇唱段裡,萍水頭可以被理解為萍鄉安源的任何一個地點。

但當我想要尋找這條名叫“萍水”的河流確切的“頭”,卻似乎犯了難。

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裡,我想當然地認為流過龍背嶺的那條河就是萍水河,但後來我看到水系圖上,小時候門前的那條河明明標註著福田河——它是萍水河的支流之一,往下游流著流著就匯入了萍水河。我與一些朋友交流,幾乎每個住在萍水河流域幾條支流經過的村鎮的人,小時候都曾自認為自己家門口的河流就是萍水河。這真是有趣的事情,一條河流被它支流養育著的人們反覆錯認。

一條河的源頭

當我終於將滋養著這個城市的母親河給準確識辨出來,也第一次對這條河流的源頭產生了興趣。很顯然,福田河的源頭不是正宗的源頭、麻山河的源頭也不是、長平河的源頭也如此,它們都只是一棵樹木的枝條,不是樹幹。

地理書上說,萍水河發源於萍鄉市北部的楊岐山。作為一個門外漢,我對“發源”這個詞語產生了濃郁的興趣。涓流彙集而成河,一條河的最初發源之所,是一個泉眼還是一道溪流?這個作為源頭的泉眼或是溪流又是否還有更深入更原初的源頭?在中學課本里面,山裡的流水來源最終都指向了樹木的根系,那麼,我應該說萍水河的源頭在楊岐山上那蔥蘢的草木根部?

水文學與人文學在這裡顯然就像溪流一樣出現了分岔。

我用了整整五個小時沿著地圖上萍水河蜿蜒的路徑溯著源頭而去,終於在一個春日的下午來到楊岐。楊岐是著名的禪宗聖地,禪宗五家七宗之一楊岐宗就發源於此,在宋代曾盛極一時。這個說法是我常聽也常引用的,但事實上我不得不承認,在更遠的地方,我看到一些佛教名山介紹禪宗時只介紹臨濟宗、曹洞宗之類的概念,並不提及楊岐。文化之河的流轉與水流之河有著高度的契合。典籍上說,禪宗五家之一臨濟宗在宋代分為黃龍、楊岐二派,與五家並稱七宗。這就如同人類的宗族樹,每個人都可能成為一個家族分支的始祖,但每一個始祖最終都只是另一個更古老始祖的無數子孫之一。我們甚至無法給它們找到絕對準確和清晰的脈絡來進行命名。

按道理,楊岐由臨濟兩派之一而興盛稱宗,自然應該作為一條支流線路明顯地流淌下去。但《中國佛教史》又載:“宋代,禪宗只臨濟一家弘傳至盛,餘家或絕滅,或衰敗,但曹洞一家綿延至宋末忽臻隆盛,臨濟下的黃龍一派數傳即絕,而楊岐一派乃復臨濟宗的舊稱。”於是,楊岐宗等同於臨濟宗,臨濟宗的歷史成為楊岐宗發展的歷史。一條分支出去的河流,流著流著又與主流融為一體,支流再次並回主流。

一條河的源頭

從這個角度來講,每一條河流都有著無限種可能。河流的成長畢竟與樹木不一樣,它的源流與樹木的的枝幹正好反其道而行。我們都不會錯認一棵樹木的主幹,但很多河流都曾有過被錯認支流與主流、錯認真源頭與假源頭的經歷。河流從不計較這些,它只顧著順從自己的心意日夜流淌。就像楊岐的源頭是臨濟,臨濟歸於禪宗,禪宗又要指向佛教的大懷抱,這樣的歸類法幾乎可以消解後人一切崇高的闡釋和宣傳。但在這條文化的河流裡,它們並不需要真正分出彼此,在信念的道路上匯流而行,目標明確但並不急切地永遠走下去,就是出發之時最初最真的本心。

剛才我們說到,對於一條河流源頭和準確命名的指認,關聯著某種可以消解崇高事物的歸類法。這樣的命題放到人類自身還會更顯得驚心動魄一些。人類之於生物、生物之於地球、地球至於銀河、銀河之於宇宙,都只是一棵樹木的枝葉,甚至僅是樹葉上的葉脈或者某個綠葉細胞。這樣的想法簡直太讓人難以接受了。一個人,只是一條河裡的支流的支流的……支流。就如我小時候眼中的大河只是萍水河的支流,長大後被稱為母親河的萍水河,只是長江的四級支流——對於長江來說,同樣層次的支流太多太多了。

有人說,沒有大江大河的城市都不夠完美。彷彿缺少了一條闊大的河流從家裡經過,就少了點什麼似的。缺少的那一部分,是水的靈動和氤氳嗎?但江南從來不缺河流,缺的只是大河流而已。萍水河不夠大,沒能給我和這個城市彌補這種遺憾。

學水利的朋友告訴我,江西的五大河流,贛江、撫河、信江、饒河、修河。沒有萍水河,萍水河只是這些大河的不連貫的支流而已。不不不,萍水河甚至稱不上五條大河中任何一條的支流。萍鄉中部偏東較高的地勢,成為了洞庭湖水系和鄱陽湖水系的分水嶺,這也造成了一城之水各奔東西的景象。全市主要河流有5條中,袁水、蓮水流入贛江,東奔鄱陽;而萍水、慄水、草水注入湘江,西去洞庭。萍水河它外向,胸懷到更廣闊天地看一看的理想。

在萍水河溯源至楊岐山諸多溪澗中無法詳知的一條之後,我沒有繼續去探尋,這眾多的毛細根都是萍水河的根系,至於哪一條延伸到了最遠,已經不重要了。

我轉身沿著河流往下游走。這一次我親眼見到了一路上我家門前的福田河以及其他朋友門前的樓下河、麻山河、南坑河、白竺河、拓村河、長豐河、長平河逐漸匯入主流,讓萍水河越來越厚重。水量越來越充沛的萍水河繞行了大半個萍鄉地域,到了萍鄉城,再往湘東,最終注入湘江,流入洞庭湖。過了湘東之後,萍水河就不叫萍水河了,它被稱為淥水。最後淥水成了湘江,湘江投入洞庭,洞庭呢,也不過長江這根腰帶上的一棵珍珠罷了。

水名的無常,正如水勢的無常,其實自有其情感因素在內。對於河流,沿途的每一處人家幾乎都覺得天然的親近,都想為它打上自己的烙印,在自己的地域就給它一個親切的地域化小名。

一條河的源頭

對於曾經逐水而居的人們來說,河流除了滋養家園之外,也是交通的主要出路。據說我們的祖輩幾乎人人都關涉船行的經驗。萍水河的過往,也曾是十數噸的木船往來不絕,成為聯通湘贛的重要水上通道。文獻上說,清代乾隆年間藉助河流水運,萍鄉與湖南的貨物商貿往來頻繁,當時的萍鄉縣令胥繩武就曾在自己的《竹枝詞》裡說“比半銅錢赴大街,街南小店正新開。不須細數零星貨,販得衡州菸酒來。”沿著水流,一船船的日用品從遙遠的地方泛舟而來,一箱箱的爆竹和煤炭奔著遠方而去。無論是爆竹還是煤炭,都是屬火的物品,這一次,水火不相爭,它們藉助著水的力量行走到了更遠方。

我找了一個傍晚,站在夕陽下的萍水河邊,想像著那些舟楫繁忙的時代和場景。靠著這樣一條河流,沿途適宜泊船的地段慢慢就成了人員往來密集、貨物上下頻繁的碼頭、集鎮。地名志上說,萍鄉很多帶有“市”字字尾的集鎮就是由此而來。

有了水運,貨物也就有了互通有無的可能和便利。災年了,下游逆行而來的一船大米就是滿城米價平抑的希望。而換米的,可以是土產的夏布,手工的爆竹。有一個災年,萍鄉鄉賢文廷式還曾與官辦的企業順利完成了以煤易米的大宗交易。以此為契機,萍鄉的煤炭進一步被近代洋務運動的主將張之洞、盛宣懷所瞭解。此後不久,他們終於爭取清政府同意,在萍鄉安源創辦了萍鄉煤礦並進一步與武漢的漢陽鐵廠、大冶鐵礦融合成了當時亞洲最大的鋼鐵聯合企業漢冶萍公司。

煤礦初建成時,萍水河上的舟船幾乎是絡繹不絕。但是淺淺的河水載不動一個國家鐵廠所需的能源。最終,煤炭運輸的迫切需求在萍水河邊催生了當時江南地區最早的鐵路株萍鐵路。從此,萍水河少了幾許負重,但也少了幾分端莊。曾經繁忙的碼頭,漸漸生起青苔、雜草,終於荒蕪廢棄。

當年那些依靠碼頭生活的人們,面對河面的舟船一天天減少、終至一條船離開後再不回來的景象,心理多少有些失落。他們知道,一去不返的船不僅僅因為鐵路的便捷,更因為萍水河水量的減少,再承載不起一條船龐大的身軀。我站在僅剩輪廓依稀可見的舊碼頭,極目遠眺,彷彿想要找回在時間長河裡消失不久的舟船,找回不知不覺間變瘦的萍水河失去的那一部分豐腴之水。

我想到了水生態這個詞語。水流的減少不是一夜之間完成的,一條河流立體和縱深關聯著的一切都無法倖免也都沒有獨善其身。

一條河的源頭

這條河流的源頭,依舊在楊岐山汩汩流淌;這條河的8條支流的源頭,也依舊在各自的源頭汩汩流淌。但流淌得有些孱弱,有些小心翼翼。彷彿從一出發,萍水河便少了幾分氣勢。一路收攏著僅存的舊部屬,也壯大不起聲勢來。

接下來我追尋著一條河裡孱弱的緣由,追尋到了一條河流的源頭。可是源頭似乎也只能面對著我的追問張著嘴巴說不出話來。

源頭也在追尋自己的源頭。

一切的指向最終回到了草木。回到了山上的草木,回到了沿河兩岸往外延伸的草木,回到了河流之下的草木——以及草木中畏畏縮縮的魚蝦蟲豸。

要解決一條河流之痛,也必須循著疼痛去找草藥的源頭。

這兩年來,我的工作崗位似乎與水資源有了某種關聯。藉由這種關聯,我們將工作的重點偏移到了為水生態環境的鼓與呼之上。

既然想到了水生態文明,首先想到的自然就是對本地飲用水水源地涵養與保護進行一番調查。接下來從河流的源頭往下,先要杜絕沿河匯入的汙水,再要放流增殖水裡的魚蝦,豐富水生物資源;然後呼籲全面禁止毒魚電魚和無序養殖破壞水體生態。這些就是我們這幾年參政議政的重點了。

我們沒有忘記,為一條河流的源頭增加更多細微的源頭,在日漸蔥蘢葳蕤的草木間涵養水源。我們沒有忘記,給一條河流增加水草豐美的河灣溼地。從河流的源頭出發,萍水湖溼地、陳家灣溼地、雙月灣溼地,一路都在想辦法讓河流歇一歇喘口氣,將溼地還給河灣,將水草還給水鳥,將一條河流與它的源頭緊緊繫在一起。

我相信,這一切,已經準確地遙遙指向了一條河流重新變美變豐腴的源頭。這一刻,我看見一條河裡的億萬個源頭張開小嘴在呼吸吐納。他們蓄足了勁,準備在河流的源頭為它的十萬裡征程壯大聲勢,謀劃一個波光瀲灩清凌凌的夢想。

贛西文學學會主辦

主編|

漆宇勤

本期執行主編

|南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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