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伯牙摔琴謝知音(中)

童子取過瑤琴,二人入席飲酒。伯牙開言又問:“先生聲口是楚人了,但不知尊居何處?”子期道:“離此不遠,地名馬安山集賢村,便是荒居。”伯牙點頭 道:“好個集賢村。”又問:“道藝何為?”子期道:“也就是打柴為生。”伯牙微笑道:“子期先生,下官也不該僭言,似先生這等抱負,何不求取功名,立身於 廊廟,垂名於竹帛;卻乃資志林泉,混跡樵牧,與草木同朽?竊為先生不取也。”子期道:“實不相瞞,舍間上有年邁二親,下無手足相輔。採樵度日,以盡父母之 餘年。雖位為三公之尊,不忍易我一日之養也。”伯牙道:“如此大孝,一發難得。”二人杯酒酬酢一會。子期寵辱無驚,伯牙愈加愛重。又問子期:“青春多 少?”子期道:“虛度二十有七。”伯牙道:“下官年長一旬。子期若不見棄,結為兄弟相稱,不負知音契友。”子期笑道:“大人差矣!大人乃上國名公,鍾徽乃 窮鄉賤子,怎敢仰扳,有辱俯就。”伯牙道:“相識滿天下,知心能幾人?下官碌碌風塵,得與高賢結契,實乃生平之萬幸。若以富貴貧賤為嫌,覷俞瑞為何等人 乎!”遂命童子重添爐火,再熟名香,就船艙中與子期頂禮八拜。伯牙年長為兄,子期為弟。今後兄弟相稱,生死不負。拜罷,覆命取暖酒再酌。子期讓伯牙上坐, 伯牙從其言。換了杯箸,子期下席,兄弟相稱,彼此談心敘話。正是:“合意客來心不厭,知音人聽話偏長。”

俞伯牙摔琴謝知音(中)

談論正濃,不覺月淡星稀,東方發白。船上水手都起身收拾篷索,整備開船。子期起身告辭,伯牙捧一杯酒遞與子期,把子期之手,嘆道:“賢弟,我與你相見 何太遲,相別何太早!”子期聞言,不覺淚珠滴於杯中。子期一飲而盡,斟酒回敬伯牙。二人各有眷戀不捨之意。伯牙道:“愚兄餘情不盡,意欲曲延賢弟同行數 日,未知可否?”子期道:“小弟非不欲相從。怎奈二親年老,‘父母在,不遠遊。’”伯牙道:“既是二位尊人在堂,回去告過二親,到晉陽來看愚兄一看,這就 是“遊必有方’了。”子期道:“小弟不敢輕諾而寡信,許了賢兄,就當踐約。萬一稟命於二親,二親不允,使仁兄懸望於數千裡之外,小弟之罪更大矣。”伯牙 道:“賢弟真所謂至誠君於。也罷,明年還是我來看賢弟。”子期道:“仁兄明歲何時到此?小弟好伺候尊駕。”伯牙屈指道:“昨夜是中秋節,今日天明,是八月 十六日了。賢弟,我來仍在仲秋中五六日奉訪。若過了中旬,遲到季秋月分,就是爽信,不為君子,”叫童子:“分付記室將鍾賢弟所居地名及相會的日期,登寫在 日記簿上。”子期道:“既如此,小弟來年仲秋中五六日,準在江邊侍立拱候,不敢有誤。天色已明,小弟告辭了。”伯牙道:“賢弟且住。”命童子取黃金二笏, 不用封帖,雙手捧定道:“賢弟,些須薄禮,權為二位尊人甘旨之費。斯文骨肉,勿得嫌輕。”子期不敢謙讓,即時收下。再拜告別,含淚出艙,取尖擔挑了蓑衣、 斗笠,插板斧於腰問,掌跳搭扶手上崖。伯牙直送至船頭,各各灑淚而別。

俞伯牙摔琴謝知音(中)

不題子期回家之事。再說俞伯牙點鼓開船,一路江山之勝,無心觀覽,心心念念,只想著知音之人。又行了幾日,舍舟登岸。經過之地,知是晉國上大夫,不敢輕慢,安排車馬相送。直至晉陽,回覆了晉主,不在話下。

光陰迅速,過了秋冬,不覺春去夏來。伯牙心懷子期。無日忘之。想著中秋節近,奏過晉主,給假還鄉。晉主依允。伯牙收拾行裝,仍打大寬轉,從水路而行。 下船之後,分付水手,但是灣泊所在,就來通報地名。事有偶然,剛剛八月十五夜,水手稟覆,此去馬安山不遠。伯牙依稀還認得去年泊船相會子期之處。分付水 手,將船灣泊,水底拋錨,崖邊釘橛。其夜晴明,船艙內一線月光,射進朱簾。伯牙命童子將簾捲起,步出艙門,立於船頭之上,仰觀斗柄。水底天心,萬頃茫然, 照如白晝。思想去歲與知己相逢,而止月明。今夜重來,又值良夜。他約定江邊相候,如何全無蹤影,莫非爽信?又等了一會,想道:“我理會得了。江邊來往船隻 頗多。我今日所駕的,不是去年之船了。吾弟急切如何認得?去歲我原為撫琴驚動知音。今夜仍將瑤琴撫弄一曲,吾弟聞之,必來相見。”命童子取琴桌安放船頭, 焚香設座。伯牙開囊,調絃轉軫,才泛音律,商弦中有哀怨之聲。伯牙停琴不操:“呀!商弦哀聲悽切,吾弟必遭憂在家。去歲曾言父母年高。若非父喪,必是母 亡。他為人至孝,事有輕重,寧失信於我,不肯失禮於親,所以不來也。來日天明,我親上崖探望。”叫童子收拾琴桌,下艙就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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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牙一夜不睡,真個巴明不明,盼曉不曉。看看月移簾影,日出山頭。伯牙起來梳洗整衣,命童子攜琴相隨,又取黃金十鎰帶去:“儻吾弟居喪,可為贈禮。” 踹跳登崖,行於樵徑,約莫十數里,出一谷口,伯牙站住。童子稟道:“老爺為何不行?”伯牙道:“山分南北,路列東西。從山谷出來,兩頭都是大路,都去得。 知道那一路在集賢村去?等個識路之人,問明瞭他,方才可行。”伯牙就石上少憩,童兒退立於後。不多時,左手官路上有一老叟,髯垂玉線,發挽銀絲,箬冠野 服,左手舉藤杖,右手攜竹籃,徐步而來。伯牙起身整衣,向前施禮。那老者不慌不忙,將右手竹籃輕輕放下,雙手舉藤杖還禮,道:“先生有何見教?”伯牙道: “請問兩頭路,那一條路,往集賢村去的?”老者道:“那兩頭路,就是兩個集賢村。左於是上集賢村,右手是下集賢村,通衢三十里官道。先生從谷出來,正當其 半。東去十五里,西去也是十五里。不知先生要往那一個集賢村?”

伯牙默默無言,暗想道:“吾弟是個聰明人,怎麼說話這等糊塗!相會之日,你知道此問有兩個集賢村,或上或下,就該說個明白了。”伯牙卻才沈吟,那老者 道:“先生這等吟想,一定那說路的,不曾分上下,總說了個集賢村,教先生沒處抓尋了。”伯牙道:“便是。”老者道:“兩個集賢村中,有一二十家莊戶,大抵 都是隱遁避世之輩。老夫在這山裡,多住了幾年,正是‘土居二十載,無有不親人’。這些莊戶,不是舍親,就是敝友。先生到集賢村必是訪友,只說先生所訪之 友,姓甚名誰,者夫就知他住處了。”伯牙道:“學生要往鍾家莊去。”老者聞“鍾家莊”二字,一雙昏花眼內,撲簌簌掉下淚來,道:”先生別家可去,若說鍾家 莊,不必去了。”伯牙驚問:“卻是為何?”老者道:“先生到鍾家莊,要訪何人?”伯牙道:“要訪子期。”老者聞言,放聲大哭道:“子期鍾徽,乃吾兒也。去 年八月十五采樵歸晚,遇晉國上大夫俞伯牙先生。講論之間,意氣相投。臨行贈黃金二笏。吾兒買書攻讀,老拙無才,不曾禁止。旦則採樵負重,暮則育讀辛勤,心 力耗廢,染成怯疾,數月之間,已亡故了。”

伯牙聞言,五內崩裂,淚如湧泉,大叫一聲,傍山崖跌倒,昏絕於地。鍾公用手攙扶,回顧小童道,“此位先生是誰?”小童低低附耳道:“就是俞伯牙老 爺。”鍾公道:“元來是吾兒好友。”扶起伯牙甦醒。伯牙坐於地下,口吐痰涎,雙手捶胸,慟哭不已。道:“賢弟呵,我昨夜泊舟,還說你爽信,豈知已為泉下之 鬼!你有才無壽了!”鍾公拭淚相勸。伯牙哭罷起來,重與鍾公施禮,不敢呼老丈,稱為老伯,以見通家兄弟之意。伯牙道:“老伯,令郎還是停樞在家,還是出瘞 郊外了?”鍾公道:“一言難盡!亡兒臨終,老夫與拙荊坐於臥榻之前。亡兒遺語矚付道:‘修短由天,兒生前不能盡人子事親之道,死後乞葬於馬安山江邊。與晉 大夫俞伯牙有約,欲踐前言耳。”老夫不負亡兒臨終之言。適才先生來的小路之右,一丘新土,即吾兒鍾徽之家。今日是百日之忌,老夫提一陌紙錢,往墳前燒化, 何期與先生相遇!”伯牙道:“既如此,奉陪老怕,就墳前一拜。”命小童代太公提了竹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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