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著名作家賈平凹之女賈淺淺的“屎尿屁”詩歌在網上引起巨大爭議。
首先是批評家唐小林發表的《賈淺淺爆紅，突顯詩壇亂象》一文，成為事件的導火索。文中，唐小林犀利寫道：
“在詩歌被視為‘出版毒藥’的今天......各路文學名家和詩人，積極為賈淺淺的詩歌撰寫評論，溜鬚拍馬，一路吹吹打打，保駕護航，好不熱鬧。”
炮火甚至直指文壇泰斗賈平凹。
緊接著，賈淺淺的“詩歌作品”開始在網上瘋傳，各路網友或炮轟，或戲仿。
不過，《中國詩詞大會》冠軍、中國作家協會《詩刊》雜誌社編輯部副主任彭敏卻力挺賈淺淺，他以魯迅和莫言的詩歌舉例認為，
“長期創作的人，誰一輩子只出精品，不寫幾首庸詩、爛詩或者遊戲之作？”
賈淺淺“屎尿屁”詩歌瞬間成為開年第一大文化現象。而在現象背後，其實還隱藏著更多階層與文化密碼。
01 有人炮轟，有人力挺 賈淺淺是文壇毒瘤還是詩歌天才？
以作品而論，賈淺淺被密集攻擊的幾首詩作，看上去確實“屎尿橫飛”。
不管是《朗朗》中，在床上拉屎的妹妹，還是《我的娘》裡，一路尿到人家辦公室的娃……
這種看起來很“粗俗”的寫法，似乎與大眾對詩歌慣常的審美相去甚遠。
在《希望》中，賈淺淺甚至用“去他媽的”、“豎起了中指”等髒話入詩。
於是，一些批評者直接搬出兒童詩人姜二嫚的作品。孩子詩作中的美好童真，似乎在審美上完勝賈淺淺詩作的爛俗粗鄙。
姜二嫚詩歌作品
各路網友也紛紛戲仿起賈淺淺的“回車鍵分行寫作”。身為文學副教授的賈淺淺，被如此攻擊，想必心裡並不好受。
但其實，賈淺淺也確實有點兒冤。
首先，她被攻擊的這幾首詩作只是她作品的一部分。
賈淺淺一共出版過兩部詩集，《第一百個夜晚》和《椰子裡的內陸湖》。
光看書名，就能想象到“屎尿屁”詩作並不是賈淺淺詩集的全部或主流。
更何況，就算是《全唐詩》，三萬首裡也必然有許多不入流的作品。
這種作品被
“以偏概全”
猛烈攻擊的事情，上一次發生在作家馮唐身上。
彼時馮唐翻譯泰戈爾的《飛鳥集》，網友也集中火力炮轟其中如“有了綠草/大地變得很騷“，“大千世界在情人面前解開褲襠”等句子。
一向溫文儒雅的馮唐甚至被傳出氣得摔電話。
但其實，託福滿分、古文也不錯的馮唐，翻譯的《飛鳥集》整體水平還是線上的。
這一次，網友的重錘又落在了賈淺淺頭上。在網際網路碎片化的傳播語境下，有多少人真正完整讀過賈淺淺的詩集呢？
還是隻在翻來覆去地吐槽自媒體上傳播的那幾首“屎尿屁”？
此外，從現代詩本身的美學發展來說，“屎尿屁”也並非不能入詩。
上世紀九葉派詩人穆旦，就嘗試過用“股票”，“醫院”“交易所”等現代社會的意象入詩。
不同於古詩中的明月、清風、流泉，現代詩可以將“不美”，甚至算得上“醜”的東西入詩。
這也是為什麼即使賈淺淺被各路網友炮轟，仍然有許多詩壇名人為其正名。
北大學院派詩人臧棣就指出，批評賈淺淺的唐小林“缺乏起碼的人文修養”，屬於“當街撒潑”。
同為北大才子，《中國詩歌大會》冠軍得主彭敏也認為，大眾對賈淺淺詩歌的批判，屬於“管中窺豹”。
但是，在文學之外，賈淺淺詩作早已上升到文化現象。
這背後折射出的是更復雜的時代與人心。
02 文化也分階層：馮小剛白手起家 賈淺淺父親站臺
學者布迪厄曾提出“文化資本”的概念。不同於股票、不動產等經濟資本，文化資本看起來有點虛無縹緲。
但是，它確實存在，而且影響重大。
你看那些為孩子報鋼琴、芭蕾、書法等各種課外班的焦慮家長，你看每年藝考時，各大藝術學院門口排起的長龍……
拋卻興趣愛好不談，這些人擠破頭想要積累的正是文化資本。
文化資本競爭的激烈程度，完全不亞於股票市場。更讓人唏噓的是，這世上，有些人生來就含著銀勺子。
比如賈淺淺。
其父賈平凹，成名於上世紀，被譽為“西北文學三駕馬車”之一，同時也是中國當代文壇的扛鼎人物。
所以，唐小林那篇批評文章能夠引爆全網，並不僅僅在於他對賈淺淺詩作本身所做的文學批評，更在於他對文壇資源分配不公的憤懣和發洩。
唐小林寫道，“賈平凹不遺餘力地透支自己的名氣，直接為賈淺淺助推、站臺，更有一幫文壇哥們兒低首下心地拼命忽悠、集體起鬨……”
這些話語，都像是在日漸“內卷”，階層日益固化的當下，草根對掌握資源和話語權的精英的控訴。
前段時間，一部紀錄片《馮小剛的一天》爆紅網路。
影片記錄了馮小剛工作和生活的日常。片中，他和中國最普通的小市民一樣，面對母親住院，姐姐託關係進劇組等一系列瑣事。
奔波不停的馮小剛，說出了許多令人深思的觀點，他認為出身草根的他，“與幹部子弟和世家的孩子就很不一樣”，他需要更加“謹小慎微地做人做事”。
因為他覺得草根要成功，除了內心有根本願望，更在於你“取悅別人的程度”。
比起陳凱歌這樣的“文二代”，馮小剛說：“像我，像張藝謀這樣的人，這都屬於生是自個兒砍殺出來的，沒有太多的人幫你，別人你也指不上。”
馮小剛的這番自述，不知說出了多少普通人的隱痛與心聲。
回到“文二代”賈淺淺身上，在她的寫作之路中，父親賈平凹對她的庇護與幫助可想而知。
而且，賈淺淺本身也懂得使用父親的影響力。
比如她的詩作《3月27日J先生生日》，雖然隱去了賈平凹的名姓，但詩中這樣提到：
“再看另外一首《那年，那月，那書》：
他忽然清清嗓子對我說
嗨，我叫邁克爾，是來西安的留學生
你看的什麼書
《廢都》。我答道，
並且努力把窩著的書角展了展
廢都？那是什麼意思呢
那個老外聳聳肩”
《廢都》，正是賈平凹的長篇小說代表作。小說因涉及大量突破尺度的性描寫，在上世紀一出版就引起了巨大爭議，甚至一度成為“禁書”。
用今天的話說，《廢都》就是話題之作、流量爆款，熱搜預定。
這麼多年過去了，賈淺淺在詩中再次點名《廢都》，這就像一個富二代在炫耀說，我爸90年代就開寶馬啦！
話說回來，其實我們反感的並不是“文二代”。“一門三父子”的蘇軾一家，不是還成為千古佳話了嗎？
我們反感的是沒有作品，或者作品實力與所取得聲名不相匹配的“文二代”。
從這點說，賈淺淺詩歌被攻擊，有被冤枉的部分，但也有一點都不冤的地方。
03 命運的通達 不等於文學的偉大
對於“文二代”來說，父輩的資源既是助推劑，也可能是攔路虎。
有句經典文論叫“文章憎命達”。
古人覺得如果一個人命太好，可能不適合搞文學。這話聽上去偏激，但卻直抵文學最核心的部分。
因為，要致力於文學，首先要對生活有體悟，這種體悟有時候是對生活超乎尋常的痛徹心扉。
所以，即使大眾對賈淺淺的詩作有些許誤解，但如果與其他“文章憎命達”的當代詩人的作品對比，賈淺淺的詩歌的確顯得捉襟見肘。
比如打工詩人許立志的詩歌。
《我嚥下一枚鐵做的月亮》
我嚥下一枚鐵做的月亮
他們管它叫做螺絲
我嚥下這工業的廢水，失業的訂單
那些低於機臺的青春早早夭亡
我嚥下奔波，嚥下流離失所
嚥下人行天橋，嚥下長滿水鏽的生活
我再咽不下了
所有我曾經嚥下的現在都從喉嚨洶湧而出
在祖國的領土上
鋪成一首
恥辱的詩
比如身患塵肺病的礦工詩人陳年喜的詩歌。
《炸裂志》
我在五千米深處打發中年
我把岩層一次次炸裂
藉此 把一生重新組合
我微小的親人 遠在商山腳下
他們有病 身體落滿灰塵
我的中年裁下多少
他們的晚年就能延長多少
我身體裡有炸藥三噸
他們是引信部分
就在昨夜 在他們床前
我岩石一樣 炸裂一地
又比如”腦癱詩人”餘秀華的詩歌。
《或許不關於愛情的》
來，封我為蕩婦吧，不然對不起這春風浩蕩裡的遇見
我的野鴿子，你銜來桃花銜來杏花銜來炮彈
我備了酒備了背叛背了不死不歸的決心
能讓我在你身上找死嗎？你的身體還如此乾淨
沒有一口水晶棺材
我們有共同的情人：虛無，流逝，午夜裡的紅狐狸
我們雌雄同體，你有時候用女人的身體摩擦我
我偶爾用男人的狂妄摁倒你
這樣的遊戲只限於你我之間，不太好玩
走吧，我們去後山大幹一場，把一個春天的花朵
都羞掉
至於前世我的逃脫我深表歉意
漏出了你的網，到現在我還是鹹魚一條
你不來翻動我，我就裝死給這個春天看
你喜歡麥子，稻子，月光這些能養活人的東西
我不過貪喝了稗子釀的酒
就被你貶到這一輪的人世，這陌生的窯子裡
這其中，餘秀華此前也因詩作的大膽開放被部分網友攻擊。但隨著有鑑賞力的大眾讀者發聲，輿論很快便倒向餘秀華這邊。
可以看出，不管你寫得多大膽，網友最終都是能接受的。
前提是，你確實寫得足夠好，寫出了生活極致的真實與痛感。
在這點上，賈淺淺要走的路恐怕還很長。
對賈淺淺大肆攻擊的讀者，也不妨靜下心來，認真讀一讀這位年輕詩人的其他作品。
同屬詩國的成員，我們“相煎何太急”？
詩歌，是為了更好地溝通，是為了唱出我們共同的沉默。
在充滿階層壁壘的今天，詩歌正是連線草根與精英絕佳的方式。我們也盼望詩歌的交流與批評更趨於良性，畢竟，這對於社會與文學而言，都意義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