篾編 指尖上游走的技藝

三里“手提”東鄉帽,

武宣“篩子”、“簸米箕”。

“魚簍”、“魚狗”算祿新,

桐嶺竹箕數第一。

--武宣民謠

滿眼黃竹翠欲滴,

山高煦旭露初收。

蜩鳴梢頂生涼意,

山路彎彎任去留。

篾編 指尖上游走的技藝

東鄉鎮靈居村邊的竹林

武宣是黃竹(又叫茅竹)的故鄉。在三里下江、東鄉靈居、龍甫及桐嶺龍山一帶,竹林沿河襲岸、依山就坡,鋪天蓋地,縱橫百十餘里,綿延成一道道翡翠長廊。

黃竹的高度和直徑在竹筍出土後的很短時間內完成,然後它就不再長高長粗,只是變得更加堅韌結實,植株密密匝匝,連綴著整片竹林。生長的力量來自地底的龐大根系,成年的毛竹承擔著哺育後代的任務,將吸收陽光和土地的營養透過地下輸送給新生的竹筍。

毛竹一直與人們的生活相生相伴,是人類生活最溫暖最親切的印象。它以與生俱來的天然柔軟彈性和硬撐,在手藝人的編織下,簡單的竹子變幻成為各式各樣的面孔:大到房屋、床鋪、躺椅,小及竹箕、籮筐、花篩,雨帽等,品種繁多,各具特色。

篾編 指尖上游走的技藝

武宣圩日竹器琳琅滿目

在工業化高度發達的今天,許多竹製品正在被塑膠與鋁製品替代,篾匠也隨之驟然減少,竹器正從生產、生活中逐漸淡出,但在武宣縣,每逢城鄉趕集日,街上仍有固定的竹製品銷售攤點,依然有其獨特的韻味,讓人念念不忘那些指尖上的手藝平凡與美好。

見證修壩辛勞

時下,國家進行的諸如修路建橋等各種大型工程建設,已經全面實行機械化,創造工業化奇蹟。而在上世紀中下葉該縣大搞農田水利建設時則是“人海戰術”,

這是一種“螞蟻啃骨頭”式勞作,民工如潮,紅旗如海,千軍萬馬,喇叭聲聲,所有民工分為三批:一批挖土,一批夯壩,人數最大的一批則是挑泥工,一根扁擔,兩隻竹箕,他們要從大壩外圍周邊把泥土挑到大壩位置,一支支挑土大軍像潮水一般地向前奔流,川流不息,勢不可擋,源源不斷地把泥土運送到大壩基地,一層層鋪填壓實加高。由於竹箕被高強度使用,竹箕成了水利工地消耗最大的工具,因而,一旦冬修水利上馬,就必先找到當地的篾工巧匠組建一支篾編隊,主要任務就是編竹箕,他們要到很遠的地方砍回黃竹,進行加工編織,每天忙得團團轉,源源不斷地為工地提供竹箕,可以說,當年該縣建設的諸如石祥、松響水庫等10餘個中小型水庫大壩都是民工的苦戰用竹箕挑成的,工程斷斷續續歷時近30年,記錄了一個個戰天鬥地的故事。

每當人們回憶起那些年沉重的體力勞動,無不感嘆當年的貧寒與無奈。原因在於當年生產力低下,收入微薄,加上每年10-12月具有人數規模冬修水利、有的是到外公社或外地去修建的,本生產隊無法受益;還有民兵集訓、隊幹開會或全隊社員開會等要足額記工分,而這些並無任何實物收入,俗稱“非工分”,顯而易見的是,當年生產隊實物收入只有稻穀、玉米、木茹等,價每斤不足1角錢,因此形成“僧多粥少”極低的分值。而今,當一座座散落於高山低谷的巍巍大壩蓄水成庫,碧水藍天,源頭活水流遍了山鄉的溝溝坎坎,澆灌了乾涸的土地,染綠了蒼黃的山林,聯結了千家萬戶,滋潤著百姓心田。如拂面春風,如涓涓細流,營造了山清水秀的鄉村自然生態,所有艱辛付出也隨之煙消雲散。

竹箕也是當年生產隊主要的勞動工具。彼時,男女社員分工有別:即男勞動力主事使用畜力工種,如耙田、犁地,中耕玉米或起畦種植或收犁紅茹地等,由於每天工種不同所用農具也不同,因而,生產隊長每天一大早都要提前一一登門排工。而婦女的工種無外乎就是插秧挑肥、插秧、中耕、管護、收玉米、刨木茹和割禾等,每天出工,不須問工種,婦女們挑著一對竹箕,外加一把鋤頭就可應對所有一切。雖然大家一樣貧苦,但分配幾乎人人平等,並無高人一等優越一族,心理平衡心情舒暢,她們成群結隊在原野勞動,以最簡單的竹具,撐起了整個農耕時代。

山間鈴響牛食草

龍山村地處該縣桐嶺鎮東南面崇山峻嶺地帶,千山萬壑間曾是落後閉塞的代名詞,而今,彎彎的水泥公路己經全面貫通。坐個“三馬”即可深入腹地,一路野趣盎然:這裡古來沃土深厚,充足的水源涵養高山植被,草密竹翠、峽谷清幽;鳥語蟬鳴、山果飄香;蒼翠的竹林棋篁異筠,直至徑山之巔。耳邊但聞雞鳴犬吠,猶如世外桃源。茂草叢中,溪壑深處,不時傳來“咯咯”的木鈴聲,原來,山內植被豐茂,山民放牛時大多隱沒於灌木草叢或溪澗之中,為便於歸牧尋找和防備走失。因而每頭牛頸下總要繫個竹筒,內有塞子,牛走動時就會發出響聲,可讓牧者準確定位。山中氣候,一日之內,四季之間,山清水秀,奇趣天成。土屋磚房錯落村隅,安祥樸素。斑駁的屋簷下襬放著犁耙、木製風谷機和石磨石臼。羊腸山道上,偶爾會碰到一兩個村民擦肩而過,他們腰別竹刀、肩扛竹梱,大汗淋漓。

盲匠亦是奇才

龍山村老党支書廖在年說,龍山處處是毛竹,男人個個皆篾匠。就連盲人也是篾編奇才。他們手握一把篾刀,即可養家餬口。每到農閒,在各家門前,隨處可見聚在一起編織竹箕的人,他們手中忙著,嘴裡天南地北拉著家常、農事,樂得相聚開心,操持篾活權當休息。

篾編 指尖上游走的技藝

龍山平陽村盲匠老軟及村人在編籮筐

義良村有一位名叫覃漢勤(78歲)的篾匠,雙目失明,他的竹篾編織技藝在當地堪稱一絕,不但會編竹箕、籮筐,而且會編套魚籠、鍋蓋,就連像暖壺包殼等一些精緻竹器,這個技藝屬於篾匠行當裡的細作。經他觸控而後拆開,就能感覺它的形狀、撐條和篾片交織規律,經過開料、劈篾、編織、最後扭邊扎口,慢慢細心琢磨,摸彷著就能依瓶而織,經緯相間,竹篾成形,編出一個精緻的“金絲扣”,令人稱奇。

他說,“每當觸控那些沁涼的竹片、篾條,讓我忘記了不幸”。數十年來,他不斷地摸著各種各樣的農家竹製品,經過長年累月的摸索,慢慢地編製成型, 從簡單到複雜,從粗糙到精良,竹片在他手中彎曲、翻轉,一條條交錯…他都編得精緻美觀,經久耐用。就憑自身靈巧的雙手,娶妻生子,撐起了一個普通平凡的小家。

“韋大炮”竹籃能打水?

在進入龍山的路口邊有個古練村,村上有個韋姓的的老篾匠平日就喜歡“熬炮”,人稱“韋大炮”(己故)。他曾說,我的竹器 “管”三縣,(武宣、桂平、貴港) 十分了得。原來,韋大炮在三地均有親戚,時不時捎去些籮筐扁擔。在漫長的歲月裡,他編織著老百姓需要的日常生活用品,也編織著他們的人生故事。

篾編 指尖上游走的技藝

深山野老赤膊上陣,編織工夫了得

韋大炮自有一套破篾功夫。常人破篾時,一般首選場地乾淨平整,坐著操作,這樣,篾條流走才能順暢無阻,而老匠卻能隨處可作:平日,他去村上打米時,他會帶上一紮一尺多長(用於編織籮筐底部)的竹條,別人排隊是閒坐,而他等候時則在牆角坐地劈篾,等輪到他打穀時,他的篾條也修完了。聽說,他在嶺上放牛站著也可破篾,讓篾條在一種壯話叫“禾蕨”的草梢上“游龍走蛇”。竹編是門苦累活,剖、拉、撬、編、織、削、磨全靠一雙手。一手握刀,一手捏竹,剖成粗細均勻的竹片,再將竹片削成各種規格的竹篾,將竹篾在指間與刮刀指間來回拉昇,用手指感覺它的厚薄,然後就開始根據編織物品的不同進行不同的方法編制。

韋大炮還有一套“淬火”絕藝,即將竹料先泡水十數日後再行編制,經浸泡而織的器,雨淋蟲侵,絲毫不改其堅其硬。他會常常隨意地抓一把竹絨,燃起一把篾火,將新編竹器品置於火上燎烤,火上竹,滋滋滲出竹油,火是美麗的純藍,竹器亮出煙薰的光澤,不老火不嫩水,恰到好處不焦脆,韋大炮手藝達到爐火純靑的地步。

俗話說:“竹籃打水一場空”,而韋大炮編的簍籮挑得水。上世紀中葉,他編有一種“葫蘆”狀特型的魚花籮筒,讓生產隊的漁業人員用於裝水挑著活魚花徒步四方販賣,盛水部位僅是糊過一層薄薄的牛糞、石灰與膠木葉和膏而已。生產體制改革後,魚花葫籮早已消聲匿跡。

韋大炮籃打水一場空,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溘然辭世時,手裡仍然握著竹刀。為免逝者風霜雨雪獨臥寒丘,他的兒子韋友金將竹刀與之安葬,並在他的墓冢邊種了幾蔸翠竹。

韋友金早年曾跟老父學藝,老父去世後,友金亦從屯秋鐵礦退休回來,但他已不眷戀老家故土,而是一頭扎進龍山平陽村——竹林山中定居,重操舊活,每日仍編織不已。心裡叨唸著要將老父的篾編手藝傳給下一代。

從農用品到工藝品

篾編 指尖上游走的技藝

張華金在竹林中釆伐竹子

張華金是東鄉鎮鄧寺村民委龍甫村人,竹編對於他來說,已不再是為了養家餬口,而是愛好、創新的一種體現,更是一種技藝傳承。每年夏季,他都會親自上山挑竹子,砍好運回家後,先把竹子鋸斷、劈開,再根據竹製品的型號、規格、標準取篾,然後用刮刀刮光兩面、刮勻厚薄,以便造型編織。他說,在竹匠的行當中,剖篾功夫首屈一指。一根根粗大的毛竹,在篾刀的一進一退中,剖出不同的篾片。把篾片剖成篾條,每一條都勻稱細膩柔軟。篾條和篾片取材完畢後,才開始編織。他編制的器具式樣繁多多,大小成套,如小巧的禮品合、箥箕、精巧的元寶籃等,工藝複雜。編織時,柔軟的篾條乖巧聽話,在他的手中縱橫交織,上下翻飛,不僅要編織得小巧玲瓏、造型美觀 ,還要結實耐用。器具編好後,讓它自然風乾;最後塗刷清漆或上色。

他認為,篾匠最重要的基本功是剖篾,青黃分明的篾片和篾條,寬窄一致,厚薄均勻,全憑手指的感覺和個人經驗,經過多年磨練才能達到如此嫻熟自如的程度,掃出一塊乾淨的地面,蹲下身來,抽出篾片架個“十”字,再一片一片交替著向四周延伸,先經後緯,青黃搭配,篾條在他的手指間快速翻動,不一會兒,物件便初具雛形,再經過鎖口、扎邊,一件樣式美觀、牢固結實的竹器就誕生了。

篾編 指尖上游走的技藝

竹編技藝引來顧客觀看

談起學做手藝的經歷,老張說,他阿公是搞竹編的,他從小在阿公身邊轉,聽他講故事,看他編竹具,耳濡目染,觸類旁通。到了讀初中的時候,就學會了編制竹籃、簸箕和籮筐等。如今,時間長了,他也琢磨出編織的門道,舉一反三,在他手中,都能隨心所欲製作出各種新穎精緻的工藝品。

絕技巧奪天工

在東鄉鎮石崖村“老縣委”大院內,一位耄耋之年的篾匠正在聚精會神地編織竹器,他叫潘誼群,今年84歲,從事篾編多年,與他一道搞竹編的還有他的侄仔潘桂德(73歲),叔侄二人編的竹器品種齊全花樣多,不僅結實耐用,而且精巧漂亮。老潘的破竹技術堪稱一絕,但見他一手拿著竹子,一手揮刀劈下,只聽“咔”的一聲,竹子頂端被劈開了一道口子。接著,他用力往地上一壓,裂痕滑過竹節,發出啪啪的響聲,竹子裂開近一米長。他放下篾刀,用雙手攥住裂開的青竹,用力一掰,隨著噼噼啪啪的聲音,一根青竹就成了兩半,竹節間飄出淡淡的清香,接著,他再用篾刀將一半的竹子對劈再對劈,從青篾到黃篾,篾片可以被剖得像紙片一樣輕薄,細細的篾片拿在手上還會輕輕顫動。然後將篾片打磨得光滑細膩,並且剖成寬窄厚薄一樣的篾條,粗細均勻,青白分明。年邁的他經歷各種時代變革,而在他的篾活生涯中,只有執拗刻板和一成不變。他編的篩子,精巧漂亮,方圓周正,美觀大方。編的豆篩、米篩,不見篾條接頭,篩孔要按顆粒大小編成,如若篩豆,米會一粒不剩,而若篩大米時,大米會全被抖落而剩穀粒,因而篩孔編織要大小均勻,分釐不差。這些篾編曾經屬於農耕社會 “暢銷”的農具,老人靠著一手過硬工夫,一直守護至今。

篾編 指尖上游走的技藝

東鄉鎮篾匠潘誼群在開始一天的活路

時下,東鄉街三天一圩,每到街圩天,老潘都會用手推車將竹產品拉去東鄉街擺賣,風雨不改。五花八門的竹具有如滿街物流風味大餐的一道佐料,成為一股看得見的鄉愁,讓人品出五味雜陳的味道,吸引眾多的遊客,買賣之間在相互砍價,磨盡口舌,只為彼此三分盈利,而匠人卻有嚴格的職業操守, “一分錢一分貨”,價格不合不買賣,生意不成人情在。篾編支撐著老潘大半輩子的衣食住行。竹篾早已融進了他的一生一世,因而,平日編織、街天擺攤,已成為老人固有的生活,用自己獨特的手藝串起小街上的悠悠歲月。

 巧工不乏女性

篾編 指尖上游走的技藝

武宣鎮上南街船孃麥大妹(86歲) 仍在編織。

2019年8月,縣工會在通挽鎮組織了一次全縣性篾編比賽,來自各鄉鎮近30名選手參加,其中有多名女性,巾幗不讓鬚眉,各顯神通大比拼。女人比男人安靜,一雙手顯得比男人更靈巧,像蝴蝶在花叢中曼舞,像魚兒在水草裡穿行,像春燕在柳枝間掠過……她們製作的雨帽、菜藍、手提等美觀大方,光滑平整,柔韌實用,勝人一籌。一些製作難度較大的精緻的竹器,也只有真正的專業篾匠才能勝任。

篾編 指尖上游走的技藝

篾編 指尖上游走的技藝

覃祖母是通挽鎮花馬村人,今年86歲,是當地有名的篾匠。俗話說“牛角不尖不過界”,2019年,他應邀參加全縣篾編比賽,與其他晚輩匠友同臺競技,編織竹箕,最後成品以美觀、大方、結實、精緻而獲獎。覃祖母說,他已經20多年沒做過竹編了,年輕的時候一天能編4個竹箕。

而今他雖然年邁,但工夫仍然了得,平日破竹,他一手握刀,一手推竹,隨著一陣陣“啪啪啪”脆響,一根長長的圓竹便被均勻地剖開。讓人明白“勢如破竹”這個成語是這麼來的。他說,編織竹具全靠一雙手,沒有什麼秘密,好壞全在手藝上。砍、剖、削、磨、織,是篾匠的基本功。人們使刀砍柴禾什麼的,刀口都是向外,唯有破篾時刀口向內,稍有不慎,鋒利的刀口便會劃對自己的手指

篾編 指尖上游走的技藝

通挽鎮花馬村老篾匠覃祖母年逾8旬在小試篾刀

覃祖母大半生與竹為伴,同大多數手工藝人一樣,他的手上佈滿了老繭,留下了時間的痕跡,彷彿訴說著這門手藝的艱辛與寂寞。但他仍樂觀地說:“砍竹、破竹、去皮、打光、削細、編織、成形,既費眼力,又費體力,但可以讓人靜下心來。累了,我就停下來休息,和鄰居一起聊聊天。”

篾編 指尖上游走的技藝

留存於東鄉鎮民間的古董竹具

隨著時代發展,塑膠製品和不鏽鋼、鋁製品的出現,傳統的竹器製品慢慢淡出市場,漸漸被淘汰,被人們淡忘。而老竹匠大多年事已高,有的不再做竹匠,即使少數在做的,也難開啟市場。而中年竹匠單搞此行難以養家餬口,大多改行,或外出打工。年輕人搞竹匠的更是寥寥無幾,鮮有接班傳承人,惟有這幫年邁蔑匠仍在執著堅守,編織著自己的天地,編織著老去的光陰,穿過歲月的間隙,走過幾個世紀,貫穿了世事變遷滄海桑田,保護篾編文化歷史根基,守護竹編魅力之美,讓普通人可以隨處可見、觸手可及,為群眾的生活增添了美感和情趣,散發著傳統技藝的魅力。

【作者簡介】  藍炳培,廣西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來賓日報》社特約攝影記者,來賓文藝評論家協會理事,武宣縣民間文藝家協會主席。人文、散文作品見諸全國《學習強國。廣西平臺》、廣西《三月三》、《來賓日報》、《來賓文史》、《麒麟》、等全區、地市級書報刊。

(本文為作者原創,歡迎轉載,轉載請註明出處:視覺武宣及作者姓名。)

篾編 指尖上游走的技藝

圖/文:藍炳培

編輯:小甘

TAG: 編織篾匠篾條竹器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