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殺馬特之父羅福興:我不是為了好好的,我不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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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0月2日,殺馬特大會,還是在東莞市石排鎮舉辦了。

自稱“殺馬特之父”的羅福興,本想與國同慶,但有關部門不容置喙地告訴他:“這個東莞不太適合”。他頗不服氣,想以自由和審美的角度爭辯,一開口就被“這都是為你好”堵了嘴。

推遲一天,對這群QQ空間裡的“貴族”影響巨大。

多住一天酒店,64元的住宿費,都讓殺馬特們難以承受。大會正式開始那天,不少人因為花光了錢,不得不提前回家。

羅福興在全國無數個QQ群昭告“盛況空前”的殺馬特大會,最後只來了8個人。

錢不夠,大會還是要搞得“正式”,與會者髮型是殺馬特的底線。

在128元一晚的酒店標間裡,羅福興一絲不苟地給每個人設計髮型,頭髮打毛、上膠、染色,用馬克筆畫眼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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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著出妝的殺馬特們,齊刷刷翹著二郎腿在床沿排排坐,嘴裡嚼著檳榔,罵罵咧咧,手上夾著煙,房間裡雲山霧繞,看不清臉。

羅福興像在工廠流水線般給“代表們”做頭,在他一手操持之下,色彩繽紛的爆炸頭很快成群結隊出門“炸街”,等著路人罵他們“傻X”。

東莞石排鎮一間逼仄、潮溼的酒店大堂裡,這位從公眾視野銷聲匿跡近兩年的殺馬特“教父”,光著腳蜷在黑色沙發裡,一隻手伸到大腳趾上,搓幾下,又拿到鼻孔前聞一聞。

沒有人認出他,儘管他以殺馬特教父之名曾在網路上呼風喚雨。

2016年以前,在媒體的世界裡,羅福興都是隱身的。所有的影響力都只侷限在殺馬特圈子裡。紀錄片導演李一凡用了六七年的時間都沒辦法找到他。

對此,羅福興的解釋是,以前認識的一個臺灣藝術家告訴他,媒體都是壞人,“他們肯定會搞你的”。

現在他覺得那個藝術家才是壞人,因為這讓他錯過了媒體記者曾提供的3000塊採訪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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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拋棄的老殺馬特們

見面之前,羅福興原本是打算在我身上宰一筆的。

在以往,但凡來採訪他的媒體記者們,都會被他要求體驗一下他創作的殺馬特髮型。為了採訪成功,記者們大多會配合。

“媒體人我都掙了1000多,你來由我做頭髮,這X毛能宰就多宰,宰他100塊錢,反正你要採訪是吧?宰。他也很樂意。”

不出意外,我也是他口中的“X毛”之一。只是,見面以後,他發現自己的計劃落空了——我這三毫米的圓寸,完全沒有塑造一件“殺馬特”作品的餘地。

羅福興眼睛裡還有些不甘,開口說他也不想過多糾結這些小的得失,畢竟自己現在是個中產階級,或者至少正“從小資產階級往中產階級過渡”。

他舉了個例子,說自己會去星巴克拍影片,然後發到短影片平臺上,播放量都有“幾百萬”。

開啟羅福興的抖音,那些影片的內容並不出奇,要麼是做頭髮,要麼在文案裡打上一句:“殺馬特創始人羅福興迴歸,兄弟們願不願意陪我在(再)瘋狂一次?”

影片裡,羅福興留著挑染過的紫色爆炸頭,甩著手一步三回頭地穿過城中村。

這條宣告“迴歸”的影片播放量最多,有22。7萬次,和他口中的“輕鬆百萬”還有距離。

但這已經足以讓羅福興覺得志得意滿,“感覺一切都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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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福興的微信頭像,也是他最滿意的照片之一

他聊起自己的創業計劃,說已經找好了貨源,再投幾千塊,親自在影片平臺上帶貨,銷售美髮產品,從殺馬特們常用的染髮劑、髮膠,再到全社會都關注的防脫髮洗髮水,無所不包。這樣,他就可以順利賺到第一桶金了。

說到第一桶金,他頓了一下。

羅福興曾與第一桶金擦肩而過,那時,他被浙江衛視邀請去拍《中國夢想秀》,節目組說只聊創業夢想,到了現場才發現嘉賓和觀眾只想看笑話。

現場大螢幕上,羅福興殺馬特時期的自拍被放出來,臺下兩百多個觀眾鬨笑成一片,嘉賓們則不斷用專業名詞鞭打他的“時尚”品味。

羅福興從沒見過這種名場面,轉身奔出舞臺,撂下一句“不錄了”。

離開以後,他憋著口氣,掏光自己的積蓄,跑到深圳東北角,在工業區環繞的坪地街道白石塘村一個角落,開了間叫“皇妃”的美髮店。

合夥人和他大吵一架,說這個鬼地方根本沒人來。

合夥人也是一個殺馬特,他是對的,“皇妃”北面挨著煙塵滾滾的機動車道,西面的酒吧傍晚才開門,南面則是幾棟老舊民居傾頹的圍牆,工作日客流量在3人以下。

開業前兩天,是這間理髮店的營收巔峰,數不清的記者上門採訪,每一個人都在羅福興軟磨硬泡下坐上美髮椅,成為一名外觀上的“殺馬特”。

媒體一走,門可羅雀。一個月後,這家理髮店倒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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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理髮店前,羅福興寫在牆上的話

如今“迴歸”以後新的創業計劃能不能成功,羅福興很難說出個所以然——

關注他的殺馬特還有多少?社會上關注他這個殺馬特的人又有多少?

在他的回答裡,都是一個籠統的,抓起來可能會爆炸的資料:

20多萬

。羅福興說,這20多萬人,會影響他周邊的人,200萬不在話下。

羅福興想象中簇擁著他的殺馬特們,在現實裡和他幾乎沒有交集。尤其那些他心目中的殺馬特“元老”們,都已經從倒閉的工廠離開,回到老家生活,要麼務農,要麼在當地做一些零工。

現實中的東莞,不再有人提起殺馬特。這個曾經的“世界工廠”,最大的新聞是華為總部落地,和今年房價漲幅全國第一。

時代變遷,投射在網路空間裡。依然是那些殺馬特QQ群,大家聊的話題卻和從前大不一樣。

一位羅福興的朋友在群裡問有沒有合適的工作機會,想要回到城市裡打工,群友你一言我一語,說的都是現在很多廠子對年齡和熟練程度的要求越來越高。看了一圈,他發現自己早已沒資格進入現在的流水線,只能繼續呆在雲南老家,到山裡採菌子為生。

曾經叱吒風雲的殺馬特少年,早已成了脫髮大叔。

把這些老殺馬特們看作潛在客戶的羅福興,認為直播帶貨是復興殺馬特的唯一稻草,而殺馬特大會,便是“復興”的開端。

對於復興,除了他和少數幾個憧憬著重新獲得關注,成為快手辛巴一樣的網紅,獲得社會地位讓親朋好友刮目相看的“元老”,沒有別人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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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加今年聚會的殺馬特們

來參加的新一代殺馬特們根本不想參與他的創業計劃,也不願意配合他討論什麼復興,他們只是來相親的,羅福興拉的大會群,很快就被年輕人們的社交賬號主頁、表情包淹沒。

大會快結束那個下午,有幾個從補習班下課的中學生,坐在斑馬線旁的土墩上,埋著頭玩著手機。其中一個學生一抬頭,看到炸街回來的幾個殺馬特,茫然盯了很久。

殺馬特們越走越近,另外幾個學生也看見了,小聲議論起來,那是什麼?是不是在cos亞瑟?項羽?又好像都不是。

旁邊一個正等紅綠燈的中年人告訴他們,那是殺馬特。

學生們搖搖頭,“沒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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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網際網路初代活化石

騰訊QQ、收費3塊錢的網咖和飛速發展的中國網際網路,造就了殺馬特。

步入21世紀,剛加入世貿組織的中國,正迎來製造業爆發式增長。珠三角和長三角,追求效率快速轉動的流水線上,坐滿了那些勤懇利索的農村中青年。

輪軸滾滾的工廠敞開大門,圍繞工業區開設的黑網咖,也春筍般冒了出來。流水線少年們在枯燥、苦悶的工廠裡下班以後,迫切需要娛樂,網際網路世界就是一扇向他們敞開的視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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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年前,廣東的黑網咖

騰訊QQ隨著網咖和家用電腦的普及,迅速擴散滲透到三四線城市的網際網路社交應用,是殺馬特的興起不可或缺的工具。

網際網路讓小鎮青少年看到了一個新鮮的世界。QQ則將不同空間地域,相同志趣愛好的人連線了起來。除此之外,騰訊還在QQ空間、QQ相簿方面,給個人在虛擬世界上的寄託提供了歸處。

那正是他們需要的。

羅福興談人生第一次戀愛,就是在QQ上,對方是一個大他一歲的揭陽女孩,每次開啟QQ,女孩都會問他在幹什麼、吃飯了沒。這是一份難得的溫情。

2006年,老家梅州地區網咖的收費3塊錢一個小時,在電腦前坐個一天,總得花個五六十。羅福興在掏空零花錢以後,開始小偷小摸。

一開始,他把村子裡的狗毒倒,賣給狗販子,一隻狗可以賣200塊,玩不了兩天就沒了。直到村裡無狗可偷,他開始批次偷汽車後視鏡。

這東西容易得手、遍地都是,價格也還不錯,最多的一晚,他試過賣到一萬多。

由於身板子比較弱小,羅福興只能雙手抓住後視鏡,將整個身體重量都壓上去。一般情況下,十幾秒就能得手。在汽車的警報聲中快速逃離,最後以二三百塊的價格,賣給附近的汽修店。

偷後視鏡“發家致富”,給了羅福興逃離校園的勇氣。羅福興如今身高170,體重只有90多斤,童年的時候更加瘦小,那時,同班有幾個同學沒事就揍他玩,比如用腳踩在羅福興的手指上,然後轉動身體。

羅福興求助過,他向老師訴苦,老師嫌他成績太差,把他丟到最後一排,和苕帚、垃圾桶待在一起。他想告訴家人,卻發現除了母親沒人會理他,而他幾乎見不到每天忙於打工的母親。

後來,他拿了一把菜刀放在書包裡,再被欺負的時候,他想起了那把刀,但他沒敢拿出來。

他害怕。

被毆打、被欺壓,受盡侮辱,是殺馬特們的共性。成為殺馬特之前,這些孩子無一不被毆打欺壓過,由此帶著暴烈的報復欲。但是,他們身上的懦弱與自卑,讓這些報復念頭從未得到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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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個蜘蛛網,羅福興說象徵著禁錮

曾經的殺馬特程培根,初中時也常常被摁在廁所暴打,每天回家路上,他都擔心自己被收保護費。和羅福興一樣,他的父母常年在外務工,根本指望不上。

那個時代,留守兒童們都在經歷著自己的江湖人生。這些孩子裡,被打的不只是羅福興,把菜刀嚴嚴實實地裹在書包裡的,也不只是羅福興。

他們心裡憋屈,卻總幻想著自己有一天帶著千軍萬馬,回來好好地羞辱一頓當年欺負自己的人。

被欺負多了以後,羅福興開始和那些“校霸”混在一起,染一頭黃毛,叼著煙招搖過市。他突然發現,以前欺負自己的人都有些害怕他了。

這是殺馬特們共同的經驗,只要看起來夠“社會”,就會更安全。誇張的造型,髮型、用色、妝容、道具,都只是精神“自衛”的手段。

覺得自己足夠強大的羅福興,離開了學校,扎進工業區裡,被籠罩在比自己高出近一倍的巨大機器的陰影之下,身邊,都是麻木的流水線螺絲釘。

他突然發現,即使換了環境,還是沒有人在意他,頂多只是不再欺負他了而已。

被毆打被侮辱的回憶翻騰起來。羅福興一整夜一整夜地生氣,他需要一個出口。而貧窮,讓出口變得十分有限,除了巷子深處的黑網咖。

那時,他看著滿屏用火星文交流的非主流們,發現自己融不進去,又無比羨慕。

歷任北大方正、Aa字型檔字型設計業務的姚慄力,在那時也加入了使用火星文的行列,她聽過兩種關於火星文起源的說法:一說是臺灣的小學生傳紙條,為了避免被老師看懂而做的“加密”,一說是臺灣繁體字容易打錯,所以用注音來快速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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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星文、殺馬特主題QQ空間裝飾

網際網路萌芽的時代,任何新興文化都很容易傳開。尤其當時的年輕人亟需一種彰顯個性、表現叛逆的手段,火星文透過QQ和勁舞團進入內地後,QQ空間和QQ秀為這種獨特的文化注入了推力——QQ秀、QQ空間的掛飾有不少涉及火星文元素,閃動著的特效字元,在年輕人眼裡好看又特別。

依靠這些塑造出來的虛擬形象和對外展示的網路視窗,他們可以暫時脫離真實世界,按自己的渴求去表現自我,透過互相為對方的空間“踩熱度”、建情侶QQ秀,獲得陪伴和關注。

陪伴和關注,是羅福興渴求的,融入不了非主流的話語體系,他決定自己造一個新的東西。他想到自己第一次染頭髮前後,別人的態度轉變,決定先製造一批足夠吸睛的人設。

小黑猴一樣的他縮在角落,嘴裡煙一根接一根,檢索著更有衝擊力的髮型,直到他看到日本男星石原貴雅,對方誇張的髮型、濃厚的妝容,讓他忍不住驚呼“牛X”。

他說那是看到了理想中的自己。

圍繞著這個“自己”,羅福興找來一堆外國明星的照片,挨個取中文名、塑造人設,包裝成自己麾下的“大將”,建設出家族的雛形。至於家族名,他本來想用“時尚”的英文,結果在瀏覽器裡查出“smart”。

羅福興不會念,乾脆用漢語拼音的方法,縮寫成SMT,覺得不夠“有氣勢”,又順著這三個字母,好不容易找出“殺馬特”這三個字。

“殺馬特”就此在世界上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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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福興早期造型

一開始,羅福興透過QQ空間、百度貼吧,甚至漂流瓶,招攬來了最早的幾十個參加者,建起家族QQ群。

很快,透過QQ空間,殺馬特這概念迅速引爆了小鎮青少年群體。

那些圖片中,誇張、極端的造型,在審美選擇有限的群體裡,意味著很“酷”,很特立獨行,很張揚甚至是張狂,無數的青少年迫不及待投身其中。

這個讓人興奮,卻又可以隱藏身份的世界,成了他們精神上的寄託。

最關鍵的是,對於這些月薪普遍一兩千左右的底層普工來說,玩殺馬特既能顯示自己的個性,又沒有什麼門檻,花幾十塊買髮膠和染色劑就夠了。

而QQ群與QQ空間,又可以將這些個性照片分享於傳播出去,讓他們能快速識別、尋找到同樣渴望被看到的“同類”。QQ群人數迅速破萬,他們的陣地快速擴大,甚至有了自己的貼吧。

羅福興帶領“元老”們,在曾經排斥他的非主流貼吧大肆宣傳,這被非主流貼吧當做是一種“殖民”行為,兩個群體之間開始摩擦不斷。直到非主流文化代表,也是初代網紅之一的沉珂假死離開網路世界。

此時,新興的“殺家幫”快速壯大,很快取代了非主流,成為號稱人數超過20萬的“網際網路第一大家族”。

羅福興為自己取了個威風的稱呼,“殺馬特教父”。

尷尬的是,至今很多殺馬特並不認識他。甚至殺馬特第一次辦大會的時候,幾個殺馬特正忙著和姑娘搭訕,對上前跟他們搭話的羅福興不屑一顧。

——“教父?什麼X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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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獵殺往事:無數人被割去頭髮

樹大招風,成為“網際網路第一大家族”後,圍繞殺馬特的腥風血雨突然降臨。

一個臉上有三顆紅痣的社會青年,外號“三點紅”。

2008年8月一個晚上,他和另外幾名同伴走出網咖,看到了著裝和頭飾都十分怪異的三個殺馬特。二話不說,他們便上前瘋狂毆打。

三個殺馬特混亂中奪路而逃,其中一人隨手撿起了一塊石頭砸向三點紅。

隨後三點紅召集了十餘人,提著砍刀展開搜尋,但不見那三人蹤影。來到附近的法郎門口時,他們看到兩個燙了爆炸頭的殺馬特,便一擁而上進行毆打。其中一個殺馬特當場死亡,一人重傷住院。

殺馬特為此喪命,案件報道評論區裡,竟然是清一色的“打得好”。

那一年,北京奧運到來,民族情緒空前高漲。火星文這種文化符號開始被公眾和媒體批判,各個城市針對殺馬特的自發“獵殺”行動一浪高過一浪。

甚至有人成立了一個“ACB”家族,核心主旨只有一件事:打殺馬特,見一個打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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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群結隊的“獵人”一間間掃過理髮店,只要看到任何近似於殺馬特的造型,他們就會躲在門口,等著對方走出來,然後一擁而上,按住對方用剪刀剪去那頭張揚的頭髮。

殺馬特家族和“ACB家族”的衝突愈演愈烈,互有輸贏。

工業區裡,殺馬特們開始成群結隊出現,對外,他們宣稱殺馬特作為一個家族,家人自然是要聚集在一起,但真實的原因,只不過是因為被打怕了。

創造了殺馬特另一分支“達人家族”的安文軒,現在還對那段日子心存恐懼,無數的“駭客”臥底進入殺馬特群體裡,收集他們的聊天記錄,甚至人肉他們的個人資訊。

在網路工具使用能力的巨大差距面前,殺馬特們一敗塗地,他們開始設立重重關卡,用專門的申請群、QQ空間檢驗、影片驗證等無數方式,避免“反殺”者們滲入。

殺馬特們,幾乎都生活在在珠三角與長三角工業區、三四線小城市,或者縣鎮、鄉村裡,安文軒說,殺馬特只是他們以為的融入大城市的手段,但反殺浪潮洶湧時,群裡有人揭開一個殘忍的真相:

“大部分人都說他們是城裡人,不想讓我們融入這個大城市,然後我們也相信這是事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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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夢與路》中,安文軒的獨白

到現在,安文軒還是不理解,難得有一個地方可以讓窮孩子們,聚在一起,相認識交個朋友,為什麼城裡人一來,就一定要把他們解散掉?

安文軒痛苦的那段時候,羅福興的日子也不好過。在QQ群裡,他每次只要發新自拍,就會有無數人追著他問頭髮怎麼染、造型怎麼抓、什麼牌子的髮膠便宜又好用。

但回到現實,頂著無比扎眼的頭髮,不管他走到哪,身後總會有人扯著嗓子,大聲罵他“傻逼”,羅福興只能裝作聽不見,快步走開。顯然他更擔心的是自己被打一頓。

反殺浪潮,以具有龐大使用者數的李毅加入而達到最高點,“大帝一支穿雲箭,全軍萬馬來相見”。

不斷擴張的殺馬特家族迎來急剎車,當時15歲的羅福興,用網咖中的雙飛燕廉價鍵盤,指揮著家族們在QQ空間、百度貼吧里正面對抗。

殺馬特家族群被圍剿後越發蕭條,每年退出的人足以萬計。羅福興把殺馬特群主轉交給別人,安文軒也解散了自己的家族。

兩個天南海北,從未在現實裡見過的人,幾乎同時剪短了頭髮,羅福興在髮廊裡當起學徒,安文軒應徵入伍,

他們都“拋棄”了殺馬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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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去頭髮後,羅福興覺得自己“背叛”了殺馬特

後來,羅福興把殺馬特衰亡歸咎在自己的地位太高,所有“上升渠道”頂部都是他,所以很多殺馬特才“造反”建了自己的QQ群,現在又變成微信群。

過去幾十年,梅州這個粵北縣城走出過很多具有影響力的人物,出生於此的羅福興,認為自己和這些大人物也有淵源,他曾試圖借鑑騰訊、阿里等大企業的架構,依靠區域、權力劃分內部等級,形成某種組織體系,讓殺馬特們凝聚起來。

但很快就被打了臉——沒人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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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後接棒QQ,當代殺馬特還有機會嗎?

如今,新的、更年輕的殺馬特們入不了羅福興法眼,他把這批人稱之為“後殺馬特”。

在東莞市石排鎮一家電子廠做質檢,參加了今年殺馬特大會的“小公主”, 就是被羅福興看不上的“後殺馬特”中一員。

電子廠一週有六天班,正常情況是從早上八點工作到下午五點,一旦加班,就要在機臺邊坐到晚上十點。

在色彩單調的工業區裡,頭髮是唯一能加以區別的地方,“小公主”享受和朋友做完造型後出去“炸街”的樂趣,她會因為獨特的造型受到關注,有人會和她一起拍照、拍影片,發到朋友圈和影片號。

在玩殺馬特的語境下,她能短暫脫離工廠,成為與眾不同的“葬愛公主”。

比起前輩們,“小公主”身處的外部環境已經好了很多,她的收入可以超過3000,也不再會有人遊蕩在街頭,狩獵奇裝異服的殺馬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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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公主“炸街”時的造型

但她最愛去的“名流”理髮店,吹個頭發就要50,即使是石排這樣的城市邊緣,一切休閒娛樂也都不便宜,曾經愛去的幾塊錢就能玩的溜冰場已經拆了,免費的石排公園雖然可以讓她安心呆上一整天,可越來越找不到一起去的人。

這也是殺馬特文化生於騰訊QQ,興於QQ的真正原因。

除了殺馬特、葬愛家族,又或者是社會搖、精神小夥等免費下沉精神文明,現實中的一切都太昂貴了。

和殺馬特同一時期萌發的亞文化們,比如早期的cosplay、古風、二次元圈子,都曾經依靠同樣的路徑,藉由QQ群、QQ空間、QQ秀等網路產品興盛。

但他們留存,而殺馬特覆滅,歸根到底還是生產力的差距難以彌補——無論視覺觀感、次生內容,殺馬特都不夠優秀。

以和殺馬特關聯緊密的火星文為例,這種文化的消亡最根本的問題在於,沒有一家字型公司、輸入法公司願意來為它製作相關產品。字型公司和輸入法企業都做的是B端生意,火星文及殺馬特周邊明顯沒有商業價值。

不難發現,即使在亞文化裡,殺馬特的處境也是最艱難的。

有生產能力的亞文化圈子,都能依靠本身的高門檻形成內部生態,甚至誕生成熟的商業模式。反觀殺馬特,即使到現在,老殺馬特的互動方式還是十幾年前,互踩空間那一套。

無數個QQ空間連線起來,構成一座零散而龐大的網際網路文化遺蹟。

殺馬特老去了,失去往日榮光,而QQ卻仍然年輕,不斷催生著新的文化和群體。

在中國,每天有6。935億人在使用QQ,那隻戴著圍巾的胖企鵝,依然是堅挺的第二大國民APP。

中小學生還在玩QQ空間,只不過90後換成了00後,如今QQ空間裡,接過棒的是屬於00後們的“黑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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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化家族們面對的“被黑”,與當初殺馬特如出一轍

所謂黑化,指的是遭遇突然的變化,精神上受到衝擊,而切換至陰暗人格。所謂陰暗人格的表現方式,就是把頭髮染成兩種截然不同的顏色,然後畫上濃厚的煙燻妝,對著鏡頭在QQ空間裡宣佈一句“我黑化了”。

源源不絕的初中生,甚至小學生們又玩起十幾年前那批殺馬特們玩的套路,成立家族、塑造人設、互相征伐,畫著誇張的“黑化”妝容,以各種各樣諸如“考試沒考好”、“閨蜜背叛”的理由藉由黑化表達苦悶和叛逆。

而那些還在使用QQ的80、90後,絕大多數都在和這個軟體一起成長,更偏重於使用QQ的檔案傳輸、無壓縮照片傳輸等功能,把陪伴他們成長的社交應用發掘出更多的商務用途。

即使在殺馬特們內部,使用工具的能力,也決定了命運的分野。

這些曾經生活在殺馬特圈子裡,或者原本就是殺馬特的青年人,有的甚至脫下廠服,走進了高檔寫字樓。

23歲的溫學貴,兩年前還在深圳的電子廠流水線上擰螺絲,枯燥,單調,環境惡劣。如今,他是廣州一家軟體公司的正式員工,負責小程式開發。比起APP,小程式開發簡單,技術門檻要低得多。

過去兩年,隨著小程式的勃興,小程式開發公司的用人需求激增,無數像溫學貴這樣的流水線工人,脫下廠服,透過程式設計培訓班和網課的歷練,邁入了“碼農”生涯。

收入是最直觀的因素,2020年10月全國程式設計師平均工資為14459元,而中國一線城市的平均工資為1萬元左右。

安文軒在退伍以後,當起了老兵俱樂部的教官,留著從部隊裡帶出來的髮型,偶爾用微信和曾經的朋友們影片聊天,緬懷一下過去的歲月,也有過重新建立家族的想法。但如今,他更想過好自己的生活。

只有羅福興,一邊打理自己每篇只有兩三百閱讀的公眾號,一邊把“復興”掛在嘴邊,所謂的“復興”,更像一場幻覺。

【人物】殺馬特之父羅福興:我不是為了好好的,我不是好的

羅福興的抖音號,頻繁遭到封禁

他其實知道這一點。

兩年前,羅福興被朋友拍了短影片發上網路,評論區裡很多人的留言都有“萌萌萌”三個字。他不明白“萌萌萌”的意思,二朋友告訴他那是“不雅的髒話打出來就成了萌萌萌”。

古老的殺馬特,被從文字層面抹殺,而新的文化形態源源不絕。

【人物】殺馬特之父羅福興:我不是為了好好的,我不是好的

被工業升級徹底吞噬

不給殺馬特們留空間的,並不只是網路世界。

一個下著大雨的半夜,阿丁點了個宵夜外賣。門鈴響起的時候,他被面前脫掉頭盔的外賣員嚇到跳起來。

外賣員頭髮支稜八岔地往不同方向斜插出去,有幾團噴滿發酵的頭髮末端,染著深藍的顏色,耳朵上掛滿兩個大鐵環,而眼睛濃妝和暗黑色唇膏,被雨水沖刷得色素顏料不斷往下流。

鬼嗎?

罵了幾句以後,殺馬特外賣小哥和阿丁互懟了起來,兩人差點互毆。

隨後阿丁把照片掛到了網上,引來了洶湧的討論。

不少留言評論都說,自己也有過類似被嚇到的遭遇,都認為殺馬特就不該送外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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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上對於殺馬特外賣員的討論

隨著美團、餓了麼等平臺對外賣騎手的管理越發嚴格,近700萬的群體穿上統一的服裝,藍黃兩色的頭盔遮住頭髮,誰也看不見他們什麼髮型。

世界在不斷地變化,人的變化尤為劇烈。

如果不是知乎上偶然看到有人提問《過去的殺馬特們都怎麼樣了?》,“前殺馬特”大學生程培根都快忘了自己的過去。

畢業後,程培根剪了掉了殺馬特髮型,和其他普通人一樣,最喜歡的電視劇是《我的團長我的團》。

曾經活躍於網路字型設計領域的姚慄力也沒有再看到過火星文,同一時期出現的顏文字倒是還經常用。她從專業角度分析,因為

顏文字有輸入法和字型支援,而火星文沒辦法,加速了殺馬特文化的式微。

但羅福興還在緊抱著殺馬特文化的遺留,抗拒改變。

2018年,父親去世、創業失敗的他,投奔在拍殺馬特群體的紀錄片導演李一凡,混了個副導演頭銜,主要負責和殺馬特們接觸。

【人物】殺馬特之父羅福興:我不是為了好好的,我不是好的

李一凡執導,騰訊新聞出品紀錄片《殺馬特,我愛你》

聽說要拍電影,做主角,那些已經走上另一條人生軌跡的殺馬特們浮出水面,蕭條的殺馬特QQ群,終於又熱鬧起來。一個“前殺馬特”在群裡提議,開個大會,把散落全國的殺馬特們召集起來,商討“復興大業”。

導演李一凡覺得這是個接觸更多受訪人的機會,開始和羅福興一起籌備。

按照李一凡的構想,這該是整部片子的入口,匯聚了殺馬特曾經的紅人們,各種衝突、故事、恩怨情仇交織,理想和現實碰撞,“多有意思”。

沒想到殺馬特全國代表大會召開當天,羅福興邀請的幾百號人一個沒來,沒邀請而來了的人,沒一個搭理他們。

羅福興、李一凡兩個主辦人尷尬地站在一邊抽菸,不時遇上打量的眼神,有人過來跟羅福興合影,才後知後覺問身邊的朋友:“這個X毛是誰?”

這場大會,給了學術出身的李一凡機會,去釐清這十幾年來殺馬特主要人群的流變。

在殺馬特鼎盛的2008年前後,整個中西部都有殺馬特,河南、廣西都是殺馬特活躍區域,其次才是東南沿海,比如廣東梅州、韶關,以及客家地區。

現在,李一凡帶著劇組走遍全國,只在石排看到過“野生狀態”下的殺馬特。

【人物】殺馬特之父羅福興:我不是為了好好的,我不是好的

殺馬特們愛去的溜冰場

河南人、廣東人集體退出殺馬特,只剩下少量廣西、貴州、雲南、四川大涼山的後殺馬特們成為後期主力。換言之,現在還在玩殺馬特的,就是整個社會最底層,在工人裡也是最底層的工人。

活躍地區和人數變化背後,是中國小工業的衰退,規模化成為工業區的常態,富士康們不相信眼淚,更不在乎個性。

片子拍完,李一凡走了,羅福興聽李一凡說過,輕工業發達的石排是如今殺馬特最多的地方,他決定留在這裡幫人做殺馬特髮型,以為應該也能成一門生意。

李一凡沒告訴過他,東莞的產業升級會那麼快。

東莞產業騰籠換鳥、升級轉型自2008年開始,“小升規”浪潮席捲,僅僅2018-2019一年,就有接近3000家小型企業升級規模。

企業為了拿到政府發放的補貼,開始全面加強對員工的管理,髮型、著裝這些曾經無所謂的小事,如今成了要考核的硬性指標,管理的方式也很簡單,違了規,要麼扣錢,要麼開除。

曾經最繁榮的時候,石排遍地小工廠,幾乎每棟樓的一樓都是車間廠房,震耳的機械聲交織響徹街道。晚上十點,工廠大門道道開啟,無數工人構成浪潮湧出,填滿這裡在白天空空蕩蕩的街道。在被稱為”宵夜街”的太和中路,幾百上千各個殺馬特便分佈在這些摩肩接踵的普工之中。

如今的中美關係摩擦,使東莞出口製造面臨更大壓力,小工廠讓路高階製造業,曾經的石排鎮宵夜攤越來越少,街上成排的商鋪大門緊鎖,曾經殺馬特們最愛的溜冰場已經無聲無息停了業。

留存下來的大型工廠,並不歡迎殺馬特。

活躍在石排的殺馬特也進一步減少,到今年,只剩下六七個。

導演李一凡曾經把殺馬特稱作中國最大的工人自組織,泡在一起久了,羅福興也把殺馬特和工人權益聯絡在一起,說殺馬特的後退,本質上是工人失去話語權,相關術語聽起來頭頭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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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福興的新造型

羅福興說自己想做“社會學家”,想擁有社會學家們的話語權,想為殺馬特群體們“正名”。

前段時間,羅福興試圖在殺馬特QQ群裡發起討論,讓群友們把自己對現狀和社會的不滿、訴求整理出來。

話沒說幾句,有人抱怨“姑娘太少”,隨後聊天又被鋪天蓋地的“求交友”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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