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下)茫茫來日大艱難 草莽龍蛇傳 梁羽生著

第三回(下) 茫茫來日大艱難

第三回(下)茫茫來日大艱難 草莽龍蛇傳 梁羽生著

傍晚時分,他們已走到離安平還有五十里的赭石崗,他們為著要趕在黃昏之前到達廣平,更是快馬加鞭。赭石崗是幾層赭紅的土崗子,兩旁的麥地長著一人多高的高粱青稞子;山風捲來,高粱帽子隨風起伏,就像捲起千重綠浪。官道倚崗修築,穿過土崗,就又是坦蕩的平原,可以看得見安平府城了。

官軍馬隊正待拐過前面峭拔的峰腳,忽地在土崗上的疏林中,有人桀桀怪笑。接著有一瘁沙沙的腳步聲,竄出一個近四十歲;懦冠儒服的“書生”!

那書生也怪,在走到離前頭馬隊數丈之遙,忽地抱拳一拱,唸書似的唱道:“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行人若經過,獻出路錢來!”唱罷把手中的描金扇子向官軍一指:喝一聲,“咄!還不給我站住!”

這可真“邪門”,率領馬隊的統帶不禁勒住了馬,心想,只有官軍捕強盜,哪有強盜反向官軍要“買路錢”。

而且又只這麼一個人,十足是窮瘋了的書呆子,哪有一丁點強盜的氣味?

帶兵的宮兒一勒住了馬,喝道:“哪裡來的神經漢,快快讓開,不然就捉你解縣!”這統帶居然看他是個書生的面上,不為已甚,只是喝他快起,並不立即捕拿。

哪知這“瘋書生”卻是紋絲不動。帶兵官正侍喝令捕拿,那焦忠耀老捕頭,已是大吼一聲,縱馬而出,一邊大喝道:“統帶,留神!看緊犯人!”到底是焦忠耀有眼光,他已看出,前面的“瘋書生”,一定不是個好相與的人物!

果然,喝聲未了,那被紅衣女俠稱為“來師叔”,闖入酒家,自動受綁的中年男子己是驀地一聲虎吼。手鐐腳銬,碎成幾段,他自馬背上騰空縱起,似閃電般地越過了好幾匹馬,落在綁住丁曉的馬背上,用手一拂,利如刀剪,把綁住丁曉的粗麻繩通通弄斷(官軍把丁曉當重犯。在手鐐腳銬之外,外加幾重麻繩),再在丁曉的手鐐腳銬上,東摸寧把,西摸一把,不知給他用什麼法兒,也全給開了。

這動作之快,有如電光流火,眾軍士驚魂未定,吶喊聲刀槍齊撲!他已手腳並用,疾如猿猴,撲入刀槍之中:風翻浪湧,只兩下子,就空手奪到兩張刀,正待拋一張給丁曉,只見丁曉也已把當前的一個軍官打倒,奪得了一杆長槍了。

“書生”截路,叛賊自逃,事件離奇。變生不測。官軍馬隊的統帶(官名)頓時手忙腳亂,待要攔截。他穿著黃色戰褂,手執馬刀,騎在高頭大馬上面,居然還呼喝指揮,神氣活現。“朱師叔”看得分明。覷個正著,倏地一聲怒吼,在馬背上用力一點,施展“一鶴沖天”的絕頂功夫,奮身一躍,居然飛越出四五丈遠,如飛將軍下降,倏地就撲到了那統帶的面前。

一支筆難寫兩下事。且說在“書生”截路,“朱師叔”空手奪刀,連聲呼喝之際,赭石崗兩旁麥田,在那高可尋大的高粱麥子之中,驀地發出轟天震地的吶喊,瞬眼間就鑽出了黑壓壓的一大群人,頭上黃中飄動,手中兵器出鞘。這大群人正是官軍們所要搜捕的義和團拳民!

那統帶正在督領官軍放箭,“朱師叔”已撲到馬前,手起一刀,“白蛇吐信”,分心刺進!來的迅速,出手如風,那統帶大吃一驚,急忙躍馬揮刀,向外一格、哪知“朱師叔”刀法奧妙無匹,霍地往回一掣,“雁落平沙、連人帶刀一轉,閃電般地閃到統帶馬後,他一縱上馬,刀光爍爍,向外一推,那統帶的頭顱,頓時呼的飛起一丈來高,血雨噴濺塵埃,屍身翻下馬背;官軍不禁大譁,似碰到凶神惡煞,紛紛走避。

這其間焦忠耀已與攔路書生鬥在一處,與焦忠耀同行的兩個中年漢子,是直隸總督府裡的有名武士;見數百官軍;連個犯人也看不住,不禁怒氣填胸,大喝一聲“欽犯還要逞兇,看傢伙!”一使單刀,一使鐵尺。兩邊襲上。“朱師叔”哈哈一笑,刀如雁翅斜展,向上一截,便斬那使鐵尺的右臂,那人慌不迭的一縮右臂,“朱師叔’的刀已順勢直下,磕開了另外一個漢子的單刀。那兩個傢伙知道碰到高手,但也無可奈何;只好硬著頭皮,拼命纏鬥!

“朱師叔”揮刀霍霍,力敵二人,再偷窺戰場形勢,只見丁曉己和焦忠耀同行的那少年漢子鬥在一處;義和團的拳民則分別和官軍混戰,一場廝殺,在赭石崗前激烈展開。

原來丁曉也懂得空手入白刃的功大,只不過不如“朱師叔”這般熟練罷了。他得朱師叔給他解綁之後,暗叫一聲慚愧,自己身為太極名家子弟,竟然無法脫逃,要別人搭救。他哪能讓“朱師叔”給他奪兵器,他抖起精神,一伸手就擒住了一名官軍的槍桿。一壓一抽,奪了一杆紅纓槍,把那名官軍,跌了一個大筋斗。

他奪槍在手,膽氣更雄,竟似蛟龍入海,殺入官軍之中,手起槍落,戳翻了五七個,正自殺得性起,忽覺腦後有金刃劈風之聲,從後襲到。他輪轉槍桿,一擋一紮,只聽得當當兩聲,那人似已給碰退兩步。他回過頭來,只見暗襲自己的,正是那酒店中的粗豪少年。

丁曉初走江湖,乍遭強敵,奪到的又是一杆普通的紅櫻槍,不大合手,不覺有點心慌……他猛力將那杆槍掄得悠悠帶鳳,直向敵人打去,那黑麵少年劍術也頗精深純熟,輾轉進退,槍劍交鋒,丁曉的槍竟也欺不進去。只是這樣鬥了一二十回合,丁曉反倒心神鎮定起來了:原來那人雖然劍術不弱,但丁曉掄動紅櫻槍,左攔右擋,上挑下刺,也應付有餘。丁曉心想:原來江湖拼鬥,事屬平常,並非每個人都像“朱師叔”那樣厲害的。

兩人又鬥了十多回合,丁曉漸漸看出自己的缺點和敵人的優點了。原來自己剛上來時,缺乏經驗,不知虛實,只顧猛力掄槍亂刺,自己的槍是長兵器,敵人的劍是短兵器,利於用小巧騰縱之術,在問躲之中,乘隙進擊;自己一上馬便急三槍,恰恰中了敵人道兒.他可以待自己力乏之後,再發力撲刺。丁曉看破敵人用心,“驀地改變戰術,使出太極槍二十四式,動如脫兔,靜如**,一鎮定下來,丁曉武功原在那人之上,竟自漸漸佔了上風了。

這邊廂丁曉鬥得正酣,那邊廂焦忠耀也給那書生模樣的人,殺得連連喘氣。那怪書生使的兵器,竟就是手中的描金扇子,扇骨用精鋼打就,西邊鋒利,竟可當閉穴厥用,又可當一枝小小的五行劍使,輕點重打、橫敲側擊,一把扇子,所指之處,竟全是人身的三十六道大穴!

焦忠耀這老頭兒也有幾十年武功了。他竟不曾見過如此打法。他手中的齊眉棒,本來在直魯兩省,頗有名頭,更兼精於“通臂拳”,身法甚輕靈,但一與這怪書生交手,竟是相形見細。一來一往,鬥不到三十個口合,已給怪書生搶了先。

焦忠耀鬥得心煩,殺得火起,怒吼一聲,刷地一伏腰,使出平生絕技,以通臂拳法化到棍法上來,齊眉棒倒提,砸腰掃腿,急如風雨,專向怪書生的下三路急攻。

怪書生一聲長笑:“鼠狐伎倆,現猴兒相,大爺囊空,恕無錢賞!你若再跳,我便打之,你若不跳,我便看之。跳乎哉?真跳也!”他在廝殺拼鬥中,竟然酸溜溜的亂掉文,胡謅一通,把焦忠耀當做猴兒耍。焦忠耀的通臂拳棒,原就是取法猿猴的動作的,他縱躍起來,真像一個老猴兒!

焦忠耀給他氣得一佛出火,二佛昇天:卻半點奈何他不得。饒是焦忠耀迅逾猿猴,那怪書生的一把鐵扇;卻指東打西,指南打北,身法疾若飄鳳,招術變幻莫測。他袍袖飄飄,焦忠耀的棍棒,連他衣裳都沒有沾著,焦忠耀越戰越膽寒,而怪書生卻越戰越是精神煥發,只見他的鐵扇于越展越快,步步緊湊,焦忠耀時刻要留心穴道,大汗淋漓,又見官軍馬隊,又被拳民包圍,力既不敵,心亦驚慌,他急繞步旋身,齊眉棒“老樹盤恨”,向敵人下盤虛打一棒,便趕忙擰腰縱身,待要逃命。

那怪書生可是心狠手辣,半點不饒,他早看出焦忠耀那招乃是虛招,他不避不擋,身形一動,疾如飛失,竟自搶在焦忠耀逃路的前頭。焦忠耀立定,怪書生已猛回身迎著,鐵扇一指,便向焦忠耀的“華蓋穴”點來,焦忠耀閃躲不及,呵呀一聲,往後便倒。怪書生冷笑一聲,扇子張開,搖了幾搖。便仗著輕靈身法,竄入混戰的人叢之中,尋找約他到此地的多年老友。那焦忠耀給點到地下,沒人來救,在官軍與拳民的混戰踐踏中,哪裡還留得性命。

約怪書生到赭石崗的人,便正是被紅衣女俠稱為“朱師叔”的人,這時也正殺得非常酣暢,他一柄單刀,寒光閃閃,舞成了一圈白虹,裹住了那兩個與焦忠耀同來的中年漢子。那兩個漢子,雖也是名捕頭,卻敵不住朱師叔的精湛刀法,給他一柄單刀,迫得團團亂轉。

“兩人情知不妙,打了一個招呼,便待合力外闖。脫出刀圈。那兩人一掄鐵尺,一舞單刀,苦苦奪路,朱師叔刀風呼呼,兀自在那兩人周圍盤旋飛舞,那使鐵尺的急了,仗著兵器沉重,猛的把鐵尺一翻一“抽梁換柱”,向“朱師叔”的刀身橫架上來,便待外竄。

“朱師叔”刀法神奇,經驗老練,他不架不接。霍地向下矮身,手中刀一劃,“撥草尋蛇”,便向敵人持鐵尺的手腕劃去。那使單刀的傢伙,見夥伴危急,急竄上前來,用足力量,“力劈華山”,朝“朱師叔”的頂梁便砍。

“朱師叔”是何等人物!他既敵住二人。豈有不防備偷襲之理,那使單刀的刀還未到,他己急抽招換招,一提腰勁。“燕子鑽雲”,刷地拔起兩丈來高。使單刀的一刀砍空,“朱師叔”已猛撲下來,手中刀一圇一轉,頓時間戰場中又飛起了一顆頭顱。

那使鐵尺的,雖幸未受傷,可也心膽俱寒,他顧不得救友,便徑自前奔,剛跑出幾丈之地,猛的迎面有人喝道:“哪裡走,還有我呢!”聲到人到,一管黑呼呼的東西,迎面便點。那人身法奇快,他鐵尺未揚,已給點中穴道,與焦忠耀遭遇了同樣的命運。

那人點倒了使鐵尺的壯漢,迎上了“朱師叔、用扇一指:笑道:“你怎的打這兩個稀檢傢伙,要用那麼些時光?”

朱師叔也笑道:“酸丁,別在這裡鬥口了,你使的是稱心兵器,我使的卻是隨手奪來的單刀呢!”

朱師叔說著,又一把拉著那怪書生道:“我且帶你看一個初闖江湖的少年俊傑……”

這時光,丁曉和那黑麵少年一場惡戰也已漸漸分出了高下。黑麵少年的劍法,雖也頗為純熟,但究敵不過丁曉的家傳絕技,這太極槍二十四式施展開來,只見槍纓亂擺,槍尖亂顫,伸縮吞吐,砸蓋挑扎,就宛如騰蛇翻浪。那黑麵少年給他困住,兀是不能脫身。

惡戰多時,已自夕陽如血以至暮靄含山,赭石崗頭,但見黑影幢幢,人馬喧噪。義和團拳民,已打開了孔明燈,百十道黃光,籠罩戰場。官軍馬隊衝殺不開,馬中箭,人被圍,亂石崗頭,黃昏之後,又不適宜馬戰,就是有些馬隊衝出去的,也給義和團在山崗上埋伏的第二道卡子(防線)、第三道卡子,亂箭射將回來。

官軍平日捕盜,原就是仗著人多勢盛,一旦陷入包圍,處在下風,便銳氣頓消,失了鬥志了。這時間,戰場上喊聲四起,喝令投降。“朱師叔”奪了一匹馬,馳騁戰場,更是振臂大呼道:

“官軍弟兄,兀的還不放下兵器?給官家拼什麼命了大家都是莊稼漢出身,給官家賣命值得嗎?別糊塗了,趕快放下家次,跟我們好好吃‘太平糧’去!”

戰場喝降,網開一面,官軍們果然紛紛放下兵器,願意投降。燈光閃爍之中,黑影幢幢來往,喊殺之聲暫寂,戰場惡氛將消!

數百官軍,上崩瓦解,與丁曉惡戰的那黑麵少年,聽得聲聲入耳,看得觸目驚心。他還想逃脫。拼命施展出“八仙劍”法、翻翻滾滾,驀然挺身展劍,來封丁曉的槍。丁曉一抽一縮,槍鋒從左在右一領,刷地便點敵人的右肋。這黑麵少年,急一跨右腿,身在左斜,“大鵬展翅”,疾的便劍削丁曉肩背。丁曉故意賣了個破綻,往前一個“怪蟒翻身”,容那敵人搶進中宮,驀地橫槍一撥,蕩劍進招,手中槍一晃,那槍頭血擋,顫成一個圓輪,丁曉順勢在前一遞,紅櫻槍如箭離弦,直奔那黑麵少年後心扎去。那黑麵少年急斜身轉劍,來撥丁曉的槍頭,哪知擋不住丁曉勢勁力沉,一口劍竟給丁曉的紅櫻槍碰飛出幾丈開外!

劍飛出手,人到窮途,那黑麵少年突的雙手一舉,不退不閃,高聲叫道:“俺認輸了。隨你收拾吧!”丁曉不知他喊這話,就是表示投降的意思,略一遲疑,手中槍還待遞將出去。正在此時,忽然有人似飛鳥似的落在丁曉的身旁,伸三指在丁曉右手的脈門一扣,丁曉槍也立刻噹的一聲,落在地上:

驟感痠麻,猛遭襲擊,了曉橫身一跳,愕然回顧、只見一人笑吟吟他說道:“咱們的規矩,敵人投降了,就不許傷他性命!”那人正是被紅衣女俠稱為“朱師叔”,冒認自己表兄的人。

丁曉滿面羞慚,囁囁嚅嚅說道:“朱師叔,我不知道你們的規矩。”他不知不覺跟著紅衣女俠的稱呼了。

“朱師叔”笑了一笑道,“你倒該叫我‘表兄’呢。現在你不會說我‘賣友’了吧?”

丁曉很尷尬地也笑了笑道:“我委實不知‘師叔’是如此人物!”

他的確不知“朱師叔”是何等人物。這時赭石崗頭,戰氛已寂。暮色沉沉,人影綽綽,蹄聲得得,義和團的拳民,連那守第二道、第三道卡子的在內,都晃著孔明燈照道,潮水一樣湧向“朱師叔”所站立的地方來,驀然間,“總頭目萬歲!”的呼聲震天價響將起來。有一條漢于越眾飛馳而出,到“朱師叔”面前。屈半膝行江湖上最恭敬的儀札,朗聲報告道。

“弟兄們都非常想見總頭目,一聽到總頭目要路過赭石崗,便都紛紛地來了,要攔阻也攔不住。”

“朱師叔”擺擺手示意叫他起來,說道:

“你是安平的總舵;這件事辦得很好!我一向也很惦記你們這邊的團務,只是沒功夫來。弟兄們這樣愛護我,我很感謝。但是現在天色晚了,俘虜到的官軍也須急急押解回去處理,還是先回到你們的‘拳廠’(義和團的基層組織名稱)再說吧。還有黑夜行軍,你要叫弟兄們特別當心。不要驚攪了老百姓!”

那安平府總舵傳下令。霎時間潮水般湧來的人群,又倏地退了下去,整齊列隊,人馬不驚。這一個場面,把丁曉看得目瞪口呆,莫測神奇!

被紅衣女俠稱為“朱師叔”的正是義和團的創始人朱紅燈!他是山東曹州人,偽稱是明朝後裔來聚集百姓的。其實就是他不自稱是明朝後裔,百姓也會跟他的。因為那時光,滿清的統治者加上鴉片戰爭後用堅船利炮開啟中國門戶的西方列強,就像兩座大山似的壓在老百姓頭上,壓得他們透不過氣。

朱紅燈是梅花拳老掌門姜翼賢最得意的門徒,因此紅衣女俠姜鳳瓊稱他師叔。他得了姜翼賢的全部絕技,自己再加以揣摩發展,真個是青出於藍。

可他的志向不是在武林稱雄,而是欽圖恢復漢族衣冠及驅除侵入來的洋“鬼子”。他與丁曉相遇時,他開創義和團,才不過一年,他來到保定,就是想拜謁師父,徵求姜老頭子的意思,間他是否願意出山相助的。他還想拉紅衣女俠去幫忙,因為義和團中也有婦女組織,(就是後來定名為“紅燈照”的。)很需要懂得武藝的女子幫助訓練。

誰知姜老頭子,心雖壯烈,人近暮年,他竟缺乏創業的雄心。他雖極喜歡朱紅燈,卻不敢相信他能成大事。更兼他把全部希望都寄託在姜鳳瓊身上,所願的就是能找到一個好孫女婿。要他再到江湖,經歷最危險的滔天風浪,他是不願意了。因此他竟拒絕愛徒所請,令得朱紅燈十分失望。

姜老子既拒愛徒所請,不肯出山;他的孫女姜鳳瓊自然也要隨侍左右,不能跟朱紅燈到義和團去。朱紅燈滿懷熱望而來,至此完全告“吹”,心中不無感慨。他想:要推翻清廷統治,的確是難。許多人一聽到要“造反”就掩耳走避。就連親如自己的恩師,也因顧慮諸多,不願冒滔天風浪,何況旁人?

朱紅燈勸不動姜老頭子,當下就想告辭。但姜者頭子雖不允出山,卻為愛徒情深,堅留他多住兩天。朱紅燈想了一想,也就留下,他是想看看保定武林之中,還有什麼人物,可以做得幫手。

恰巧他在師父家中的期間,就碰到紅衣女俠打虎被圍,復遇丁曉幫忙解圍的事。紅衣女俠誤會丁曉是和素家武師一夥的,所以非但不加道謝,反而惡言相向:

紅衣女俠回家中一說,朱紅燈聽了,沉思有頃,力言丁曉一定不是和索家武師一夥的,否則不會拔刀相助。後來了曉夜探姜家,朱紅燈故意伏在沙灘亂石之中,待他狼狽回家時,現身相戲。這一來是要挫折他的少年驕妄之氣;二來是想拿話引他,看他心胸抱負。

一試之下,朱紅燈甚為滿意,丁曉的武功技業,在同樣的少年之中,實屬罕見,他年紀青青,一手太極劍法,已幾乎可敵自己二三十年功力、空手入白刃的深厚功夫!而且最難得的是,聽他的談吐抱負似乎和他父親了劍鳴的志向。大相徑庭,並非“有其父”就“必有其子”。

也正因此,朱紅燈才在丁曉因被父迫婚,異常苦悶之際,偕紅衣女俠深夜留書,引他出走。

也正因此。朱紅燈一路綴著丁曉,暗加保護,丁曉一點不知。朱紅燈看住這初歷江湖的少年。一路上鬧了許多笑話,心中又好氣又好笑,但卻又不願很快就點醒他,因為朱紅燈正想借此讓他多受一些磨鍊。

不想丁曉的笑話愈鬧愈大,在小酒店中,竟胡亂扯上匕首會而被捕捉。朱紅燈見了,暗暗叫苦,他如果當時即現身相救,一來官軍方面人多,二來那酒店在官道之旁,行人川流不息,他也不想在那廝殺。他這才立即找到一位義和團拳民,叫他馳馬到安平府總舵的“拳廠”,叫安平的總舵率隊在赭石崗前埋伏。朱紅燈算定官軍一定要押解他們回安平,而回安平,赭石崗是必經之路。同時他有一位“老友”,當時也正路過安平,住在拳廠,他也吩咐那位報信的義和團拳民,代他約那位老友到赭石崗相助。

就這樣。在赭石崗前一場血戰,數百官軍馬隊,或被殲或被俘,一個也沒有逃出。

到這時候,丁曉才知道這個“朱師叔”竟然就是義和團的開創人,也就是義和團的總頭目。當下他正待道謝,也正待詢問(他有許多疑團還未盡釋),朱紅燈卻又擺了擺手說道:“我先給你介紹一個人。”他話尤來了,卻聽得有人哈哈笑道:“何須你來介紹,難道我就不認識他?”

丁曉聞聲回顧,只見來人身穿自綢長衫,手拿描金扇子,一派書生打扮,顯得瀟灑出塵。這人正是中途攔截官軍,向軍官討買路錢的怪書生。

丁曉見他說認識自己,不禁一愕,自己一向足跡不出保定,今番還是初涉江湖,哪會和此人見過面?丁曉正待問他,只見他已哈哈大笑道:

“令尊是不是執拿太極門的先輩丁劍鳴?世兄的尊名是不是單名‘天將破曉’的一個‘曉’字?我一見你這手太極槍法,就知道你的來歷了,我與令尊,雖只是慕名,對貴派的身法手法、弟子、淵源也還稍知一二。”原來這書生打扮的人是個老江湖了,丁曉的來歷竟自給他一眼看破。

當下朱紅燈也笑了:“光棍眼,賽夾剪,算你猜的不離。只是你這身打扮,也是終年不改,別人也很容易看破你的來歷。”說著,他把眼光向丁曉掃了一下,意思好像是探詢丁曉知不知道此人。

丁曉情知來人必是遊戲風塵的一個江湖俠士,可是他與武林同道,江湖人物素鮮來往,如何會猜得出?

他想了一想。正想向朱紅燈請教此人名號,忽地金華以前和他談起過的江湖人物,像閃電般掠過腦海,他驀然喊出來道:

“前輩莫非是江猢上人稱‘鐵面書生’的上官瑾‘老英雄’?”

朱紅燈立即在馬背上哈哈大笑,“如何?連這一初闖江湖的少年,一看你的打扮,也知道你的來歷?我看你似乎該換換裝束,免得太過招搖呢!”

鐵面書生不理朱紅燈,拉著丁曉的手笑道:“是誰給你說過我的名字的?只是我很不喜歡你叫我什麼‘老前輩’‘老英雄’,我還未到倚老賣老的時候!”說完又對朱紅燈說,“我這身裝柬算是我的活招牌了,我也不怕狗腿子們注目,他們有本事把我捉去,我不在乎!”說罷又是一陣大笑。朱紅燈皺了皺眉頭,很不以為然,可是見他說得高興,也不馬上駁他。

鐵面書生上官瑾是江湖上的一個奇士,很少人知道他的來歷。尤其是對他的武學淵源更不清楚。據江湖上的傳說,只知他的確是一個不第秀寸,他的棄文學武,有一段極其有趣的故事。

他是江蘇無錫的一家讀書人家子弟。江浙文風素盛,他自然也是“束髮受書”,他又天資聰穎,十來歲時,四書五經已很是琅琅上口。他的先生、父母都以為憑他的本事,一定可以“青雲直上”了,誰知不然,他一連考了好幾次秀才都沒有考中,到他父母雙亡,他也二十歲了,還是得不到半點功名,原來他家業並不是什麼有錢人家,無錢無勢,文章縱好;卻不入主考之眼。入主考眼裡的是有貝之財,而不是無貝之才。

他父親死時,還叫他繼續應考,他父親人雖將死:而望兒子取“功名”的心境還沒有死。不料,到他服滿之後,再考一次,他自己的功名之心卻先自死了。原來就是這次考試,發生了一樁科場大笑話。那次三場考罷,榜發下來,巍巍高中的新解元名叫“夏器通”,而上官瑾則仍舊是名落孫山,榜上無名。

上官瑾屢試不第,雖然多了一次失望,倒還未覺得十分難過:只是他很奇怪,今科的新解元,何以會被夏器通這小子中了?

夏器通在他們那樣“後補秀才”中是有名的“大不通”,平時寫的文章,叫上宮瑾改,上官瑾也有無從改起之感,所以上官瑾常常笑亙器通道:“別人的文章,擲地有金石聲:而你的文章,其聲卻當如‘高山滾鼓’,不通!不通1”不通!”

不通之人可以高中還不奇怪,奇怪的是夏器通也是個窮小子。家境雖比上官瑾略好,也不見得會有錢賄賂主考。既無有貝之“財”,又無無貝之“才”,卻會高中解元,這真令上官瑾百思不礙其解。去問他,他傻笑著說:“上官老兄,你我都沒錢孝敬考試官,而我中了,你沒中,那當然是我的文章比你好!‘高山滾鼓’的佳評,要轉送給你了。”把上官瑾氣得做聲不得,狼狽而逃!

看官,你道這夏器通如何會中?其中卻有一段令人噴飯的故事。原來那位派到江蘇無錫的主考官,得到外放,自然十分歡喜,他臨行前,自然要到省中各大官處拜謝,最後也最鄭重的是去拜見撫臺(一省之長)。這位主考官是撫臺親自提拔的。拜見時他畢恭畢敬。請求“訓誨”。那撫臺大人,也客套他說了幾句什麼“無錫文風素盛,老兄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不亦樂乎”之類。說了幾句之後,撫臺大人突然起立,皺著眉頭,悄悄行過一邊。他以為撫臺大人有什麼“私己話”要說。急忙過去,附耳待聽吩咐,只聽得撫臺大人道:“無他,下氣通耳!”

原來那位撫臺大人,昨晚吃翅席吃得滯了,肚裡不消化,會客時,忽地一陣疼痛,急忙避過一邊。放了一個臭屁!那主考趕去同時,他不好意思,但又一時想不出什麼話來敷衍,反正對著下屬,也就不加掩飾,直說出來,告訴他這是“下氣通”(放屁的文雅用語)。不料主考聽錯了音,牢牢記著“夏器通”這個名字。他以為這個“夏器通”一定是和撫臺大人有親密關係的人,否則不會只給他一個人說人情。他到無錫主考,一查諸生的卷,果然有一個人叫做“夏器通”,他連卷也沒看,就給他中了個解元。夏器通父母給兒子取這個名字原是勉勵兒子成為“通品”之意(器是器皿,能成一個器皿也就是說這個人有出息的意思,所以“器通”這個名字:含有“通品”之意)。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個名字竟因與“下氣通”諧音,而果然有“出息”中瞭解元了。

主考取中夏器通後,夏器通當然要去拜見。一見,主考就拉著他的手問:“世兄,和撫臺大人究竟是怎麼個淵源?”夏器通幹蹬著眼,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主考見他這副模樣,非常納罕,怎的撫臺大人所“特別關照”的人竟然象個白痴?在他的想象中,這人應該是個裘馬翩翩的顯貴少年、五陵公子,不料卻是這副寒蠢相!

不過既是撫臺所關照的人,不管他是不是白痴,自己給他高中解元,總算是給撫臺大人“辦了事”,主考心想,這回該更得到撫臺的賞識了。

不料他回到省城,謁見撫臺,報告道:“大人所關照的‘夏器通’,卑職已給他高中解元了。”撫臺竟瞪大眼睛;連問:“你說什麼?你‘關照’了什麼人?”

主考以為撫臺善忘,輕聲提醒他道,“卑職辭行那天,臨別時間大人有什麼吩咐,大人不是說‘無他’夏器通耳,嗎?”

撫臺想了一想,不禁棒腹大笑,他對著下屬無所顧忌,就率性告訴他道,“你真糊塗,我說的是‘下氣通’,‘上孟’‘下孟’的‘下’,‘夭地有正氣’的‘氣’,‘通達人情’的‘通’,你該知道是什麼事情了吧?”

主考吃了個大悶棍,退出來後直氣得吹須瞪眼。原來撫臺大人放了個臭屁,自己就把“下氣通”當成“夏器通”。如果不是這個誤會,一個解元,起碼可賣上千兩銀子!這番平白失了個大財星,心裡越想越氣;不免對同僚洩露出來,大怨其笨。

這樣的官場笑話,一傳十,十傳百,很迅速地就流傳到無錫來,連那些秀才、童生都曉得了。大家就叫夏器通做“屁解元”。

別人把它芻笑話講,上官瑾聽了卻半天說不出後來。瞪大眼睛,過了許久許久,才忽而仰天狂笑,“呸”了上聲直:“秀才是個屁,解元是個屁!連狀元、榜眼、探花、督軍、撫臺、大學士,都無非是個屁!屁!屁!屁!我再不為‘屁’忙了!”他聽了這段笑話,頓如老僧聽經;大徹大悟。

從此他竟死了“功名”這條心,但他的家境;本來就不很好,歷年來他又因致力“功名”,不洽生產,竟漸漸窮了下來,他既不求仕進,又沒有第二樣求生的技能,更是窘迫;他這才親切地領悟到,讀死書的害處。那些八股文章,全是“糟粕”,沒半點用處,“百無一用是書生”,他不禁感慨萬分。

茫茫來日,大是艱難!他既無別技謀生,只好開私塾,教童生。但他是個不第秀才,仕紳之家,信他不過,不肯送子弟來學。他只好教幾個比較過得去的農家子弟,在農閒時候識字,餐飯餐粥的也湊合過去了。他也因此,放下“讀書人”架子,和莊稼漢也漸漸有說有笑了。

一日黃昏,學生去後,他看看四壁蕭然,不充感慨。他喝了一口昨晚留下的一個學生送來的黃米酒,突然朗吟起翼王石達開的幾句詩:“大盜亦有道,詩書所不渭,黃金如糞土,肝膽硬如鐵……”吟誦來了,忽然有人大呼“壯哉!”走了進來。欲知來者是誰?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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