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裕|以一介寒微之身殺出一條帝王之路

六朝如夢,成敗興衰,不過300餘年。劉裕赫赫戰功打下的江山,很快覆亡於子孫。不過或許正因此,劉裕身上也多了一層古希臘悲劇英雄的色彩,讓我們在慨嘆其傳奇人生的同時,對歷史的輪迴程序有了更深刻的思索。

劉裕|以一介寒微之身殺出一條帝王之路

《樓船鐵馬劉寄奴:南北朝啟幕戰史》李碩

《樓船鐵馬劉寄奴:南北朝啟幕戰史》是一部以南朝宋開國皇帝劉裕為中心的精彩戰記。“寄奴”是劉裕小名,因其幼時家貧,寄養在親戚家之故。很多人可能都是從辛棄疾詞作《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裡第一次知道這個名字的:

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京口(今鎮江)正是劉裕的故鄉,當年是與北方民族政權對峙的前線陣地。歷史仿若輪迴,辛棄疾寫下此詞時,離劉裕的時代已過去了800年,南宋朝廷重又在北方異族鐵蹄的侵略下膽戰心驚,和東晉當年所面臨的景況一樣。不同的是,當年橫空出了位有膽有謀的劉寄奴,率軍北伐,一舉攻滅慕容鮮卑所立的南燕政權,收復北方失土,成就戰神威名,引得辛棄疾隔空讚歎,以古諷今。劉裕為東晉征戰多年,直至晚年才廢晉帝建南朝宋,可惜“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子輩不器,國祚不久,僅傳四代,致使劉裕本人在古代無數傳奇戰將中聲名不顯。但觀《樓船鐵馬劉寄奴》一書所敘,方解辛棄疾所贊並非僅是文學修辭,劉裕其人及其軍事才能著實被歷史忽略太多,其南征北戰,堪稱精彩華章者不在少數。本書作者李碩在後記中也寫道,之所以專門為劉裕寫一部戰史,優先考慮的是戰爭的“可觀賞性”。從這一點上說,劉裕的征戰史絕對稱得上好看絕倫,身處四分五裂、民族雜處的亂世,他前前後後的對手非常多元化,有士族篡位者,有北方各民族政權,有宗教叛亂者,還有昔日盟友及皇室成員,但所謂“亂世出英雄”,這也正給了他機會,讓他全方位展現自己的才華,在門閥社會中生生以一介寒微之身殺出一條帝王之路,改寫了歷史的發展路徑。

大器晚成的軍事天才

劉裕成名頗晚,30多歲才從戎,加入名將劉牢之統率的鎮守京口的北府兵(這也是東晉實力強勁的主力部隊),於對抗天師道軍的戰鬥中嶄露頭角,此前他只是個家境貧寒、大字不識的普通農民。在他正式出場前的這幾十年空當裡,作者花了近三分之一篇幅鋪陳了時代背景,包括由世家大族掌控的東晉朝政和北方民族政權的更迭。有意思的是,作者選擇的敘述起點正是公元369年東晉大司馬桓溫北伐慕容鮮卑所立的前燕失敗(此時劉裕年方七歲),正好處在二者劍拔弩張的交集上,並有意無意間隱隱埋下了草蛇灰線:30多年後,桓溫之子桓玄篡晉,劉裕率眾舉義一戰成名,光復晉室威震朝野,其後不久又攻滅慕容氏新立政權南燕,加封戰神。這是對劉裕意義重大的兩戰,從此他從一個普通軍官一步步走上權力巔峰。書中對劉裕數次戰鬥的過程有相當細緻的描述,從人員調配到組織實施,緊張的氣氛中充滿了可供人反覆 “觀賞”的細節。襲南燕尤其精彩,充分展示了中原政權與少數民族政權對峙時的優劣勢所在。東晉南方軍隊以步兵為主,運輸、糧草歷來皆倚靠舟船之利,此前桓溫北伐時就一路注重修葺,開闢水道。此番劉裕北伐,卻令全軍棄舟登岸,進入沂蒙山地行軍。看似迷惑,實則是劉裕的一步險棋:對於在平原處行駛的緩慢舟船來說,北方騎兵的速度和衝擊力遠在其上,堪稱降維式打擊,但在山地,騎兵部隊便難以展開大規模攻勢。決戰時,為防範騎兵衝破佈陣,劉裕又將輜重車首尾相連,築成鐵壁,最終大破燕軍,受降的燕軍也大大擴充了劉裕的騎兵隊伍,為他後來攻下另一北方政權後秦添翼。處於巨大的天然劣勢下,以步兵勝騎兵,倚靠的完全是劉裕作為將領的傑出頭腦。對於天師道,劉裕則是另一種戰法。天師道借宗教叛亂,長年居於海上,擅長水戰,便於逃遁,難以徹底剿滅,遺患多年。公元410年,天師道看準劉裕北伐南燕,建康城守備空虛之際從南方海岸偷襲,尚在北方戰場盤桓的劉裕被緊急召回,亦能沉著指揮應戰。在陸戰同時,注重加緊製造高大的樓船,與敵軍展開海戰,最終大獲全勝。如此短時間內,不同的敵人,不同的戰術,劉裕皆能靈活機動擇取其間,除卻行伍經驗積累,只能說是軍事天才使然。

終結門閥政治

作者在後記中提到,劉裕性格內斂,生活樸素,史書對他在軍政之外的事蹟記錄太少,因此很難為他寫一部完整、全方位的人物傳記。但事實上,僅僅從數次戰爭及其間隙裡,便已可窺見劉裕的典型性格。劉裕身上具有作為軍事統帥所需的種種優點,如善於審時度勢、軍紀嚴明、作戰勇猛、善於用人、果敢自信等,有賭徒般孤注一擲的一面,也有心細如髮的一面。這體現在諸多微小的細節中,如誅桓玄克復建康城時,他先派人入宮收集檔案圖書、看守庫存,這對一個文化水平較低的平民武人來說實屬難得。還有此前敵軍將領皇甫敷被劉裕斬首前曾囑他照顧家人,劉裕入城後全然照辦,可謂守信而寬厚。這些在戰記中只是一筆帶過之事,但頗可見劉裕本性為人。然而權勢鬥爭的本來面目畢竟是殘酷的。隨著晉室愈發昏聵,走向無可挽救的頹勢,權力日漸膨脹的劉裕起了取而代之的問鼎之心,開始有計劃地誅滅異己,哪怕其中很多還是當年與他一起舉義的同仁,哪怕對方並無異心,也為絕患而被斬草除根。從曹魏代漢、司馬氏代魏、短暫的桓氏代晉,到劉裕代晉立宋,亂世裡的政權迭代彷彿循著同一套非正義的程式,但仔細分別,劉裕和他們實則有著巨大的不同之處:前三者的上位皆倚靠對士族階層的收買籠絡,承認其世襲特權。而劉裕倚靠的是平民武人,將門閥士族排擠到政治舞臺的邊緣,限制士族特權,自然也無法獲得他們的支援。這一區別背後,將是歷史的分流。在南朝啟幕的舞臺上,如果說劉裕的驍勇征戰是其前景,那麼後景則是百年門閥政治之變革。東晉士族高門壟斷朝政多年,日漸奢靡腐敗,熱衷談玄,看不起軍事民政。劉裕當權後,那些隨其作戰起家、建功立業的軍官們成為政壇主導,士族門閥漸漸退居邊緣,百年門閥政治終於被軍事集團所取代,這是劉裕的勝利為後續南朝以至隋唐奠定的政治基礎。關於魏晉門閥政治,已有如田餘慶《東晉門閥政治》等諸多經典的研究著作,但多是從高門視角予以呈現,而本書則是從劉裕立場出發,從難得的平民角度去看待和書寫這段歷史,為門閥政治尤其是其衰敗作了一個註腳。我們在書中看到,那些在戰場中立功的軍官常常當即被劉裕封為掌握重權的地方長官,哪怕之前籍籍無名,這可以說顛覆了當時被高門壟斷、已淪為形式的九品中正選拔制度。借這樣的機會,寒微平民也得以上臺(至隋唐後科舉制則成為主要路徑),為政治帶來了活力,中國歷史面貌為之一新。在門閥和科舉之間,這一軍事集團統治結構的過渡作用,也應當得到充分的重視。

戰績之外的人性光彩

本書作者李碩先後畢業於北大中文系與清華歷史系,兼具史實考據與敘事文筆之長,一方面保證專業性,另一方面也廣徵博採,善於講故事,文字流暢好看。除了劉裕的主線,大時代背景中的其他歷史人物,無論篇幅多寡,也都被塑造得有血有肉,頗得六朝志人小說之神。如前秦皇帝苻堅,雖是氐人,卻自小飽讀漢家經書,有一個以仁愛感化對手、天下大同的聖人夢。可惜他的對手多是流淌著遊牧民族基因的蠻猛之士,講求成王敗寇,沒有儒家高標的道德底線,當苻堅在淝水之戰中元氣大傷時,他們紛紛乘機背叛和復仇。一度強盛的前秦帝國戲劇性崩潰的過程及後事,在中原帝國數個大一統政權的對照下極容易被忽略,一般歷史書的講述都是從東晉(漢民族史)視角出發,截止於淝水之戰的勝利,而這本書卻仔細地對其來龍去脈、人物性格予以充分刻畫,扭轉了人們對苻堅及少數民族政權的刻板認知。如今回頭看來,當南方漢人政權萎靡腐敗、士人崇尚老莊之學之際,苻堅卻彷彿在北境實施了一個承繼著儒家傳統的文化政治實驗,令人稱奇扼腕之餘,也不由得留下讚歎。值得稱道的是作者引用文獻材料之廣,絕不侷限於戰爭史範疇。或與作者的文學出身有關,這一時代的散文行紀、樂府民歌等文學性材料也都被採納進來。如隨劉裕徵後秦的文人的書信殘編,作者據他們的描寫,從空間方位上精細地重構了在戰亂中已成為廢城的西晉故都洛陽,展現了一幅斑駁殘缺的故城風情畫。自洛陽陷落、晉室南渡,至此時已整整過去100年,這些餘慶之人重訪時恍惚其間,半哀半嘆,連我們今日的讀者也因身臨其境而共情唏噓。這些文學性的段落看似遊離於戰記之外,但卻為歷史車輪碾過的那些無名無姓者的愛與死記下一筆,於光輝彪炳的戰績之外多了人性的色彩,也使得本書成為一部有情之史。“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碧。”全書以王安石《桂枝香·金陵懷古》作結,深意窈然。古詩中嘆六朝如夢者不在少數,成敗興衰,不過300餘年。劉裕赫赫戰功打下的江山,很快覆亡於子孫,政權輪轉,直到北方的隋朝才完成統一。不過或許正因此,劉裕身上也多了一層古希臘悲劇英雄的色彩,讓我們在慨嘆其傳奇人生的同時,對歷史的輪迴程序有了更深刻的思索。

本文首發《文匯讀書週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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