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選讀|皮佳佳:即使在阿卡迪亞

中篇選讀|皮佳佳:即使在阿卡迪亞

Photo by Mike Kenneally on Unsplash

原文刊於《上海文學》2022年3月號

即使在阿卡迪亞

皮佳佳

一、船形商場

一艘擱淺在黑色人頭裡的船。

它被氣球簇擁著起航,在時間河流中航行十年。無數人們從鋼筋牢籠泅水而來,透氣,將懸掛生命的繩子稍稍放鬆一些。城市到處停著船,它們被命名為商城、廣場、中心等等。人們沿扶手電梯上行,仰頭,中空大廳如瀑流瀉下萬千銀絲,身體發酵出崇高感。人們賦予這一刻價值,感受流水線生活的昇華,並稱之為休閒。自由意志——這裡是允許的,哪怕你在社會機器裡失掉肉身。八層美食區選擇頗多,你可自由選擇套餐裡的雙份白桃奶蓋茶,或去掉米飯。真的自由嗎?自由慾望無法擺脫必然支配,資料控制的世界,自由都是批發的。選擇也逃不過塑造好的模型,讓你自由選擇透過時尚來規定的被迫選擇,比如躺在鍋裡的椒麻口味、減少腹部脂肪的藜麥輕食、高於肚臍的短衫、蹭在眼尾的焦糖色。

外牆鋁板熬過這些年頭,逐漸露出廉價裡子。六幅廣告牌成了新面子。我站在第三幅廣告牌下。

來自眾生,俯視眾生。

頭頂廣告牌上有這麼一句,彷彿某位聖人的箴言。還有一位美人為箴言作注:小腰秀頸,含睇宜笑,擁有麥積山一二七窟菩薩同款笑容。她試圖告訴觀者:這不是廣告詞,這是我的核心理念,你的福音,只要你戴上我手腕上那隻限量版陀飛輪手錶,你將在我的位置睥睨眾生。

偶像本質來自凝視。人們的目光創造了偶像,也被偶像鎖進光環。偶像不是物件,是一面鏡子,人們看到自己,繼而一座高山橫亙,人再無法看見自我源初的真實。他們承接了人們的信仰,雖來自商品延續,也是受眾的期待高度,這一刻,他們也是神,等同被風沙剝蝕的石窟造像,在對視中會同神聖與庸常。無論哪個角度,只要你抬頭,眼神都在觀照你,營造屬於你和偶像之間的專屬關係。

美人已用眼神與我單獨相處三十分鐘,不時邀約,期待上演神人和好的話劇。我不得不一次次拒絕好意:我是個等待診治的人。一旦被輕視的肉體坍塌,就能壓倒一切,包括崇高精神。這裡並非我的朝聖地,不過是個確認標識,沒有信仰的實力,就算陀飛輪腕錶加持,也無法位列仙班。看看我黑色運動褲和運動鞋,在地鐵裡穿梭自如,未經任何髮型師馴服的短髮,能免去吹風機的煩惱。今早起來,側方蓬出一撮頭髮,只能用自來水潤溼,草草攏於耳根,現在桀驁如故。

來人沒認出我。一位老婦,拖麻灰格子行李箱,腳尖原地轉動,像指標在人群中搜索。

我順指標轉了半圈,先行確認了。她拿起手機,點開照片,比對我的臉。

“竟和照片不像。”老婦大概想掩飾沒認出的尷尬。

“是啊,去年的照片,今年瘦了……再說,頭髮也短了。”我並不願承認使用了某種美化軟體。

接下來幾秒沒話說。我恍然想起初次見面,趕緊補充一句“你好”,心裡猶豫要不要叫她“譚醫生”,朋友說她大概姓“譚”,也不確定。只好含混叫“醫生”,順勢接過行李箱。

“拉個箱子很奇怪吧?裡面都是我看病的傢伙。”她低頭看身上襯衫,黃黑條紋宛如黃蜂尾巴,“是不是應該穿個白布衫子,公園打太極那種,更像箇中醫。”

本想營造點輕鬆氛圍,“中醫”兩字卻讓我緊張起來,心底那點愁苦堆積上臉,下一秒就想訴苦。一隻手搭我肩上,讓我不要著急,“走走,找個地方坐下來。”

美人終於明白,我和老婦不過眾生中的兩員。此刻,一位頭放光明的女人正與她相看兩不厭。玉手從袖中撥出腕錶。她已俯視眾生。

二、採松茶室

一間略顯老舊的茶室。走進雲岫房,涼意襲人,我不由得抱了肩膀,夏末暑氣快進為深秋。房間無窗,採光不好,半牆偏又刷成墨綠色。牆上掛一幅荷花圖,仿黃永玉風格,底色黑綠雜糅,學不來大師的“以黑顯白”,更添了森森冷綠。

出門到現在兩小時,總算在城市找到一把椅子,我挨椅邊坐下,緊提的胸口忽而鬆出一口氣。幾分鐘後,茶室姑娘進來點茶,又把我胸口堵起來。她的服裝令人擔憂,不是廉價雪紡料子,正規漢服路數,淺絳交領襦裙,搭上花青對襟褙子。服裝也暗示了茶葉品質,果然,她推薦了標價五百九十八的一款老白茶。我心疼也並不懷疑茶葉價值,在我這不懂茶的粗人看來,付款,只為買下一小時獨立空間。眼睛直接掃向最便宜的九十八,猶豫幾刻,還是聽從了漢服姑娘的建議,怕身邊人懷疑我看病的誠意。

“博士。”醫生這樣稱呼我。

我就想拿泥巴往臉上糊。這時代,博士本就是略有諷刺的稱呼,女博士更是萬惡不赦,等同大齡醜女性冷淡。

也不好回敬一句“老中醫”,城市各處的醫療招牌已經毀了這個詞。我連忙敷衍,還不是博士,剛讀了兩年,國外一般叫“博士候選人”,沒辦法,找不著工作,只好繼續讀書,這一讀就讀老了,身體也垮了。自然將話題引向她。

提到身體,她有底氣。先讓我猜年齡,退休了,肯定超過六十,我猜六十三,果然不像她自稱的七十六。為安撫我懷疑的神情,她特意撥開頭頂黑色髮髻,髮根已經全白。待年齡確認,她又反向展示與年齡不符的身體狀態,捲起衣袖,鼓起發達的肱二頭肌。

我晃盪手臂,稀鬆拖沓,七十多歲人在秀肌肉,而我在擔心能否活過今年冬天。

看樣子準備進入正題,她問我怎麼了,又不等病人傾訴,先抓了我的手,食指與中指在手腕捕捉資訊。又站起來繞我身後,左右兩手放我頸部。這種診斷方式實屬罕見,我驚恐瞪眼,感覺頭被雙鉗夾住,馬上要被莎樂美端上案板。

“沒見過吧!一般中醫不會。”語氣比剛才還得意些。她說把脈可不止手腕,還有頸部、腳踝。我艱難點頭,表示敬佩。想起朋友的話,他介紹我過來,並說這位女中醫定讓我大吃一驚。他還提起另一個廣泛流傳的神話:兩位守島夫妻,據說還是“感動中國”人物,駐守孤島幾十年,生下一個孩子,從小無法走路,只能用手在沙地裡爬,像灘塗上挪動的魚。女中醫被請到海島,用針灸治好了孩子。

“是有點問題。”女中醫回到座位。

這就診斷完了?“有點問題”這種話,路邊挑雞眼的師傅都會說,不應該從專家口中說出,至少要說點“肝不藏血”“思則傷脾”這類吧。“難道有大病?”“可能她不懂。”“說不定根本沒病。”無數思想泡沫冒出來,又在半空幻滅。

漢服女孩敲門,沒等應答就開了門,說來加水,實際來監督。眼神很專業,快速檢測,從桌面到垃圾桶,從客人面部到褲袋。京城服務員與外地不同,特別有正氣,隨時準備與一切邪惡戰鬥,態度也矜持,就算客人點上價格九百九十八的茶,絕不顯露一分諂媚。見兩個女人並無可疑,她放下一壺熱水,出去了。

我追問到底什麼問題,並強調差點做了臺手術。

“檢查過腎嗎?”女中醫反問。

一場鬧劇。我真想仰天大笑,給命運之神倒上一杯苦酒。短短十天,腸胃、心臟、腎都變成了嫌疑人。我明明只是去醫院做個腸胃鏡,怎麼就成了病人。

她開啟箱子,血壓計、酒精、棉籤、火罐、小木盒組成流動診所。木盒裡一排銀針攤開。想到它們即將扎入面板,我本能退縮,後背有些發冷。消化內科醫生最先給我恐懼。本來已經開好甘露醇,準備第三天來做無痛腸胃鏡,他又順手拿起聽診器,放我右胸。這個不起眼的規定動作改變了他臉部線條,冷靜被驚駭代替,這驚駭來自我的心臟跳動節奏,他形容像只發條失靈的電子青蛙,跳三次停一下。

“放心。我敢保證,等針進去,你不會有感覺。”恍惚瞬間,女中醫把兩針送入我虎口和手腕內側,合谷穴與內關穴。銀針細如兔毫。我看不清她動作,入針也沒痛感,只覺虛空中弦絲輕輕撥了一聲,隨即腳跟和後腦跟著酥麻。她讓我不要緊張,身體放鬆在椅背。心像塊棉絮,軟軟懶懶飄下來,被一雙手接住,慢慢暖和了。從那次心電圖,心就被莫名寒流凍住。心電圖檢查並無疼痛,但是冰冷,無數章魚觸手吸附在身上。在消化內科醫生建議下,我站在了心血管內科醫生辦公室,如等待宣判的犯人,看著負責心臟的白衣法官。醫生反覆在心電圖上研判,不時皺眉、嘆氣,拿一把小銅尺測量,又抬眼問女病人:胸痛、胸悶、呼吸困難這些?沒有。家族心臟病史?沒有。

我竟然睡著了,歪在椅背上。彷彿走過一條長長地道,醒來時女中醫正玩手機遊戲,手速奇快。房間明亮起來,我還不願動,她也沒停下手,兩人就這麼聊著。我看見十五歲的她,提軍綠行李袋走入大山,小徑傾仄,師父的小屋正在白雲深處。陽光剛剛將晨霧卸下,她已在山頂站樁了。鍛鍊好身體,她開始讀《八脈經》,熟悉經脈穴位,跟師父學針法。練針先用蘿蔔,然後扎自己,狠狠心往合谷一戳,針沒進,先折了。她最喜歡跟師父進山採藥,聽那些奇怪的藥材名,什麼“文王一支筆”“江邊一碗水”,有時還能遇到“頭頂一顆珠”,她採下小紅珠,晚上就著煤油燈當彈珠玩。過了兩年,她會扎針了,有次遇到母牛難產,小中醫大膽往牛腿摸,估計人腿三陰交的地方,還有牛蹄子間,對應人體太沖穴的位置,幾針下去,真幫母牛順利生產了。師父的絕活還是難學,看著都害怕。每年中秋後,她跟師父給山下村民治病。遇到難症,師父拿一米長針,從肩膀穿透,兩手如鋸木般來回拉動。

一根長針穿過身體?我調動了全部想象力,很難描繪那個場景,倒是想起自己身體捆滿電線的窘相。心血管內科醫生建議我再次檢查,最好是二十四小時動態心電圖。他無法判定,心電圖顯示心臟早搏,但早搏只是現象,大多數人也會出現,然而早搏次數較多,也不能說就沒有問題。這一段二律背反的話語讓病人也不知所措,只能聽從安排,背上動態心電儀,如同捆了炸藥包的勇士。檢查結果依然模糊。我立刻被送入另一家權威醫院,醫生更加權威,也愈加謹慎,說不出到底有什麼問題,但一定有問題。我也抗議過:能吃能喝能睡,沒有任何不舒服,現在就能跑個半程馬拉松。醫生當然有責任心,他見過太多任性的例子,前一刻還在說笑,後一秒就倒下,誰又自信能逃過無常之箭。果然,剛穿上病號服,再遇到一位老人,他張大嘴,躺在一張疾速前進的床上,我頓覺胸口發悶,走路都要人扶了。病號服比疾病本身更有致病作用。下午醫生過來,讓我簽字手術,他安慰病人,實際也算不上什麼手術,簡單說,相當於一根電線從大腿靜脈進去,把心臟電擊一下,改變不正常訊號源。他還用了個擬聲詞,就這麼“哧”一下。可我到底得了什麼病,就要把心臟“哧”一下。抗辯是無力的,他沒時間再解釋什麼,後面還有幾十號病人要排手術。

當晚我逃了。手腕上病號標誌被扯下來,扔到對面床下,病號服塞進被子。心臟分明在委屈:某個時間段不符合某項指標,就不正常了,正常是絕對的嗎,高下短長不就是世界的本來面目嗎?剛出門,呼吸順暢,一步跨下五級臺階,跑步到商業街,黑圍裙咖啡師說今年流行手衝,推薦了一款蜜處理帕卡瑪拉咖啡,可以品嚐出藍莓、果脯、藥草等多層次風味。我嚐了一口就放下了,最後用一塊甜膩蛋糕送下去,此刻除了味覺引發的多巴胺狂熱,真希望一切都是虛幻,都是心造出來的。我發現被機器檢測的我與此刻吃蛋糕的我,不是同一人。

“師父讓我走。”女中醫負氣的樣子,還是林中採藥少女,也許她被迫離開,心還停留原地。師父說學好本事就該走了。她怨師父自私,自己當神仙,讓徒弟下山救人。她不願意,山上慣了,山下村子都不肯去,遠遠就有腐臭味。師父說神仙也要經歷一回凡人生活,還留下《八脈經》。少女神色又變回矜持,明知答案否定,她還故意問我是否知道《八脈經》,普通人只知道任督二脈,實際還有衝脈、帶脈、陰蹺、陽蹺、陰維、陽維。要上網搜尋,這些名稱都有,但現存古籍裡,這書只剩幾頁散章,大部分內容已經佚失。聽到這裡,我有些反感,她肯定會說,師父留下的這本,正是失傳已久的《八脈經》。真是個不太合格的仙俠故事。其實崇高並不需要神秘來烘托,這個世界已將祛魅發揮到極致,神秘感反而貶低了真正的價值。實際上,鬼魅和祛魅並存為障礙。故事快到結尾,師父將頭頂松枝拉了一下,消失了,連同小茅屋。她站在那裡哭,一直到星星也離去,師父還沒回來,她只好對著老松樹磕頭,下山了。

就當神話來聽吧,畢竟年紀大了。女中醫不在意我的反應,對牆獨自回憶。空中樓閣之後,現實就來搭好地基。她指落針頭,“你看,順時針捻一下,就是補,逆時針呢,就是瀉。”小指略蹺,她已取針了,銀針在暗綠房間隱沒為一撮香灰,補了還是瀉了,不過夢裡幾聲絮語。

新鮮空氣衝散了沉默、猶豫中的千恩萬謝。有人敲門進來。一箇中年男人。

遇見我並不在他預期內,這讓他頓住腳步,躬身道歉。我意識到這是下一位病人,在預定時間前來,而我的昏睡與老中醫的神話往事推延了看病時間。侷促間我也站起來,在他的致歉聲中連連欠身。女中醫大概覺得有趣,不急於說話,往茶壺又添了水,看兩人如玩偶般互作曲揖。

我急忙告辭,女中醫按住了,說還要寫個方子,並介紹說“曾老師”,一位數學老師。我有點社交恐懼,不願認識陌生人,只斜臉笑了一下。男人面容僵硬,說話前總要頓一下,眼珠上翻,態度倒是謙恭,也不多問,聽完女中醫介紹,輕輕說一句,“學藝術好,我父親也是畫家。”

女中醫讓我不要擔心,其實問題不大,調整心情就好。我接過藥方,注意到一味藥——“遠志”。這名字能安慰我,像即將到來的秋天,天空往高遠處飄,一切變得疏闊。告辭時,我禮貌性對男人點頭,他的臉在記憶中不會持續十分鐘,又一個擦肩的路人。

三、大銀杏與紫藤

“你在幹嗎?”

“我在吃光。我是食光者。”

不是戲劇排演,不是玩笑,對話就發生在大銀杏樹下,我和一位數學博士之間。

食光者雙手合於小腹,背對太陽,想象自己是一株綠色植物,正進行光合作用。他昨天沒吃飯,今天早餐也省了,吃了一會光,宣稱真不餓了。

這片空地是鍛鍊者的樂土,我在這裡加入了自由鍛鍊協會。協會沒那些規矩,大家各自鍛鍊,互不干涉。東北方向,男生正練習八段錦,身形柔美,女生則動作剛健,那是八部金剛功。東南方向,瘦子新學了遊氏丹道十三式,調息伸筋,先來一式朱雀開門,接著玄武坐殿、龍虎環抱。正中橫開一排人,抱膝蹲踞。路人經過,總以懷疑目光打探:這是練習上廁所?他們回以蔑視眼神:這是乞丐蹲。西北角是我的老地方,剛學會五禽戲中的鶴戲。身後不遠是武術協會地盤。他們動作劃一,臉上寫滿正規軍的傲氣,掃腿出拳間伴隨嚯嚯之聲,休息時,嚯嚯聲仍在,那是嘲笑前方的散兵遊勇。

我試圖描述昨天經歷,醫術真不好說,至少針法驚人。效果怎麼樣還不知道,反正我這病也沒感覺。故事編得太假:師父消失了,帶著茅草屋。現在我需要一個理性聲音的附和,“她是騙子,對吧。”

“對。”對方順勢接了一句,臉部肌肉停滯,待腦回路重新啟用,狂喜在每個毛孔氾濫開,“神仙!”他開始咽口水,要從我話裡掏出成仙金丹。愚蠢!我埋怨自己,挑了最不理性的那個人。他雖是數學博士,更是一位修煉愛好者,痴迷玄幻小說和修仙秘笈。數學思考給他戴上黑框眼鏡,各類修煉賦予他壯碩身形,常年穿一雙露趾涼鞋,便得了“赤腳仙”的美名。大家時常戲弄他。每有人問他所在院系,他回答“數學科學學院”,我們就在旁補充,“是的,數學精神病學院”。某日赤腳仙閉目半蹲,據說在修煉陽神出竅。此時一隻黃鼠狼自草中躍起,襲擊覓食的喜鵲。他在鳥叫聲中睜開眼,我告訴赤腳仙,黃鼠狼看了他一眼,隨即他後腦處升起一陣白煙。他大喜,回憶起出生時一隻黃鼠狼闖進家門,後來多年他都懷疑自己是黃大仙后裔,硬用一隻黃鼠狼給他爸爸戴上綠帽。他回去翻查古書,第二天宣佈已經打通玉枕關,就要直上泥丸了。

閃出一根紫色的刺,頭顱某個地方梗著,想要把它吐出來,又尋不見。我凝在那裡,思索刺的方位,莫名痛苦著。手機還等著迴應,而我對普桑的畫不感興趣,在巴洛克時期追求古典,人物動作像擺拍,規整如帕特農神廟柱子。資訊陸續傳來,這幅當然不是原作,是父親的習作,當初在布魯塞爾留學,父親經常去巴黎盧浮宮。顯然,對方在等待認同,至少一句禮貌性誇讚。“真的很不錯”,我努力搜刮出一句,以求草草結束對話,他卻受到鼓勵,聽說我學習藝術哲學,希望下次當面請教。我連忙打上驚恐表情,請教不敢當。實際我並不喜歡跟人討論藝術或哲學,稍微深入點,我的淺薄就無處隱藏。

赤腳仙笑容諂媚,還想打聽女中醫,並構想《八脈經》跟某位神仙有關。他的齒縫出賣了食光的神話,那裡還停留著新鮮菜葉,這股綠色卻突然衝開了我的障礙,找到了紫色痛苦,源於二號院門口那叢紫藤——是的,那裡正在上課,而我此時應該出現在課堂。待我狂奔至門口,老師已在開場白,緩慢,語句遊離在失眠餘波中,沒注意那個急速插入座椅的人影。

“這次課該誰報告了?”他努力抬起眼皮。

這一天總會到的。我讓自己顯得平靜,像一塊等待解剖的標本。

“今天我想討論的……周公之書,就是說,歷史記載或傳說的,那些周公之書……對,周公之書,具體篇目有哪些,以及其中的可信度……”另一個我站旁邊,掩面苦笑,“你這樣子,真滑稽。誰讓你選這門課?先秦經學。什麼都不懂,你還敢選?”為自我證明,我特意選了一門與專業無關的課,彷彿專門為了證實自己的愚蠢。

姿態必須顯得專業,“《詩經》裡的《文王》一篇,‘文王在上,於昭於天。周雖舊邦,其命維新。’《呂氏春秋》提到周公旦作此詩,《世說新語》也有提及,朱熹持同樣觀點……”

教室更安靜了一些,某種不安湧上來,標本病變被發現了嗎?

老師示意我停下,指著報告,“這句你再讀一遍。”

“於昭於天。”

他長長嘆出一口氣。

教室也嘆出一口氣。

老師轉向我身旁的男生,“你!告訴她,該怎麼讀。”

表情昭示了他天選之子的身份。他用顏體正楷寫出“於昭於天”,“不能讀‘yu’,要讀‘wu’,而且不能用簡化字‘於’,這是個語助詞。”說完,他又用疑惑的眼神看我,那是他高中都懂的知識,這個博士同學還不懂?

腦子吹了一下午西風,全是嗚嗚嗚嗚之聲。

“如果有空,可以請你喝茶嗎?還有,想請你看看父親留下的畫。”

手機振動,我在另一堂課上接到資訊。老師手拿五十根小棍,正演示古人如何用蓍草占卜。我沒有回答。腦子裡風還在吹。

四、阿卡迪亞的牧人

又是這間房,同樣的漢服姑娘。這次只點了九十八元的茶。

我已經打好“對不起,我沒空”,他又發來一句,“還有,一位故人,你應該也認識。”現在,隔一壺茶,我們對坐了。

暗綠調子中,我看清了他的臉,一種奇怪的衝突,眉毛稀疏,眼尾下垂,本該柔和,但表情壓抑,在臉上鑄出兩道法令紋,噴上凝固劑,僵化一切臉部動作。

“我就想知道,這幅畫到底什麼意思。” 他的聲音極低,像一塊門板壓住聲帶。

他從手提袋捧出一卷畫,展開,時間讓顏料與紙膠合,成為舊時光,色塊漸次浮現,組合,清晰,在我眼前構出場景,近看,一切又模糊起來,才明白畫者雖仿照普桑原作,畫法卻完全不同,人物輪廓線刻意模糊。只有隔出一段距離,視網膜才能映現圖中人物的悲歡。

Et in Arcadia ego

畫面墓碑上,拉丁文寫著“即使在阿卡迪亞也有我”。這幅畫是普桑的名作,美術史書上略提過,我照搬過來,明知也不是答案。“阿卡迪亞”(Arkadia)原是希臘一個行政區,位於伯羅奔尼撒半島。這裡的人們生活安定,以放牧為生,喜歡唱歌,不時舉辦歌唱比賽,維吉爾相信牧歌從這裡誕生,被維吉爾的詩歌讚頌過後,這裡成了世外桃源的代名詞,人們渴望在那裡獲得愛與平靜。Ark原意就是躲避,adia指死神,所以Arkadia意思就是躲避死亡的地方。圖中,幾位牧人正在讀一塊墓碑,上面寫著“即使在阿卡迪亞也有我”。也許在說,就算在阿卡迪亞這樣的世外桃源,一樣無法擺脫死神。專家們說法不一,有專家精通語言學,認為這句正解是“我碰了上帝的墳墓”,還有專家深剖畫家普桑的各種檔案,從中索隱出他所認為的“真正的原意”,“人應該尋找神的智慧。”

“父親已經走了十幾年。母親還在。現在翻他的畫,我就特別想知道,父親為什麼反覆畫它,也許他認為,世間並沒有樂土,世外也沒有。父親是有理想的,可理想應該在哪裡實現?”

意義讓我害怕,別人一提,我就想逃,想把那隻氣球扎破,阻止它升空,好像我就能掩飾自己的無知。“專家更傾向樂觀解釋,平靜面對命運什麼的……專家嘛,肯定比我們高明。”前一天的課堂情境重現,西風嗚嗚作響,“你看,這女牧人,叉著腰,毫不在乎,大概就想說,什麼死不死的,想太多了,兄弟。”我等著他失望,結束談話。

他驀地抬頭,眼珠習慣性上翻,回到正常,檢視女博士戲謔下的惶恐,時間停了一秒,聲音依然低沉,裡面透著友好,“你應該自信一點的。”口氣像熟識多年的老友。

“鄧晦如老師,你認識吧。”他換了話題。

她是系裡最神秘的一位老師,快退休了。據說身體不好,從不上課。僅在一次講座見過,臉皮緊貼骨頭,瘦成銅雕,靠近凳子準備坐下,雙手還要吃力撐著,坐定後,眼神舒展,輕悠悠看著那盆六月雪。

“到現在,也四十多年了,去年才知道,她在你們學校。”他挪動茶壺,將早已經發涼的茶水倒出來。

我隱約覺得將聽到一個並不新鮮的故事,有關青梅竹馬,愛而不得。

他父親幼年天才,會寫詩詞,畫水墨,後來決心改革國畫,經沙耆先生引薦,赴比利時留學,師從布魯塞爾皇家美術學院院長巴斯蒂安。學成回國後,被聘為國立藝術院教授。他想把西式寫實訓練帶入教學,其他教授反對:中國畫就該寫意,如何寫實?他也嘗試用中國筆墨結合西式構圖,依舊難以協調,後來開始自我懷疑,無法作畫。曾亭林十二歲那年,父親辭職,帶著家人來到一處陌生山村,安居下來。他每天在鄉間漫步,重新開始寫詩,畫畫。寄住的農家,有一位同齡姑娘小寶。父親見村裡孩子不讀書,便在家裡開了學堂,教孩子們背唐詩,讀《四書》,閒來唱法語歌,在黃紙上畫《西遊記》妖怪。他不愛畫畫,算數很快,小寶不會乘法口訣,卻喜歡看伯伯畫,然後她拿鉛筆,幾筆就畫出門口的大黃狗。小寶拿給大黃狗看,“大黃,大黃,我給你畫了像。”大黃搖尾巴,圍著畫像轉圈。

他又從袋裡拿出一幅畫,也是《阿卡迪亞的牧人》,仿照前一幅,技法明顯稚嫩。右邊空白處還加畫了白衣小男孩,我突然笑了,畫者真是調皮,從裝束和畫面看,仿照華託名作《小丑》。畫者選了一位模特,裝扮成畫裡的小丑。這位模特極其不滿,緊閉嘴唇,上齒幾乎咬出來,兩眼恨恨看著觀者。

“這是我。”他笑了,僵化的臉雖然滯後,線條卻松活起來。小寶翻出父親畫冊,跟著畫《阿卡迪亞的牧人》,畫完無聊,想多添一人,非要他當模特,扯下窗簾布圍在身上,還找來一頂大圓帽。“真快樂呀,那時候。陽光都明亮一些。”他手指摸過紙沿,回憶在那裡留下一塊黃色顏料。“好多人說,小時候不懂事,說過的話就像剛吃過的糖,只能甜一會兒。我不是,那時候就肯定,我一生的甜來自她。”

“後來——你們家離開,聯絡不上了?”我先行猜出結局。

“那個年代,比較特殊,有人非揪著父親的留學背景。村裡容不下我們這家人了,不得不走。”他的臉再次凝結,“過了好些年,也沒法聯絡。後來,總算好了,我也上了大學,快畢業時,我終於能回去了,但找不到小寶。有個人……有這麼一個人說,她走了。”

“小寶就是晦如老師吧。”

走出雲岫房,旁邊雲翳房門開著,一個男人,神情落寞,坐在黑暗裡。手機響了,他以肩頂住耳機,兩手把桌上剩餘花生米倒入口袋,“喂,不回來吃了,吃什麼吃,我正跟客戶吃飯呢,龍蝦,還有陽澄湖大閘蟹。當然……當然成了,你懂什麼……客戶高興,要跟我多喝兩杯。”

我,他父親的畫《阿卡迪亞的牧人》同時進入宿舍。他執意讓我帶走,不是贈送,只是委婉請求:如果這幅畫出現在她面前,故人也許得以相見。我把畫放到桌上,碰到保溫杯,裡面中藥還沒喝。女中醫的藥方極苦,早上試了一口,就主動選擇忘記。心臟提醒我,它不想被“哧”一下,還是老實喝下去。我嚼上滿口果丹皮,一口灌入。胃準備起義,要把黑色醬汁趕出領地,接著蜂蜜杏仁和巧克力安撫了它。滿口腔甜與苦的互搏,一如眼前畫面的筆觸混合。我竟然答應了這荒唐的任務,因為他說,無臉見她。

有人敲門,規律的三段式敲擊聲。我開門,果然,隔壁宿舍的那位“神人”——這層樓給她的封號。

“你在宿舍打電話,打了一天,吵死了,有沒有公德心?”

我並不客氣,告訴她我剛剛從門外進來。她仇視的眼神往我床上看了一眼,又確認了我的鞋子,還來不及換拖鞋。

剛搬進來,宿管阿姨就提醒我:這位“神人”已讀了七年,還沒畢業,前後趕走了十五位室友。據說其中一位特別倔強,忍受各種挑釁,堅決不走。某日,她剪碎室友床單,並從視窗撒下,完成一項行為藝術。保衛部來敲門,她就聲稱要跳樓。最後,成功獨佔一間寢室。作為鄰居,我也時常接到投訴。比如,她憤慨投訴,我經常模仿她走路。那實在高估了我,她走路同手同腳,右手擺動,右腳就能跟上。我只好安慰她,她走路姿態過於特別,而且難度極高,姿態極美,別人無法模仿,更不能超越。她才滿意而去。

她還在小聲唸叨,“一定有,一定有。”腳步挪向另一面牆壁,耳朵貼上去。謎樣笑容撐開了臉,她邁著女王的同邊手腳,敲響我隔壁的門,女孩開門,手拿電話。她回看我,女王般驕傲,可以穿越房間接收聲波,她再次證明了自己的強大。

夜晚,我只留一盞小燈。曾亭林的臉,持續在黑暗裡重現。彷彿命運總在壓迫,一如他僵化的臉,而他不服,內心有一種力量外湧,上翻的眼珠在反抗。持續的尋找,或許也是一種對抗。我有些羨慕,我的人生不曾經歷太多衝突,只是一塊被感覺遺忘的石頭,任憑命運踢踏。我從不曾極度渴望,也沒太多情緒波動。大學宿舍裡,女生們常常夜談,因為愛情而哭泣,抱在一起尖叫。我在角落沉默,無法想象那種感覺。她們說,我提前活成了未來人,成為一臺執行人生程式的機器。

我側身躺下,耳朵壓在枕上,心跳聲清晰出現,嘣——嘣——嘣——停,晃悠兩下,再次,嘣——嘣——嘣——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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