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心狠意狠的四小姐惜春,和她所代表的小乘佛教

初讀紅樓時,對惜春狠心趕走入畫的行為無法理解,因為入畫並沒有犯不可饒恕的錯。對於被邊緣化的惜春來說,應該和入畫感情很深,可她不但不對入畫加以庇護,而且極為決絕地要透過入畫來與寧府劃清界線,這份無情實在令人心寒,別說尤氏心理過不去,入畫心理更過不去。

但隨著閱讀的深入,隨著透過紅樓走進儒釋道,突然就理解了惜春。因為,她在邊緣掙扎的過程中,找到了自救之道,這就是小乘佛教。

小乘佛教:以自度為解脫之道

因絳珠草要追隨神瑛下凡還淚,“就勾出多少風流冤家來,陪他們去了結此案”,於是僧道二仙準備“去下世度脫幾個”。為了這個目的,僧道二仙頻繁地到紅塵中度人,但奇怪的是,對於真正有出家之想的惜春,他們卻從無關注,惜春是靠自度而出家的。

《紅樓夢》|心狠意狠的四小姐惜春,和她所代表的小乘佛教

我們對於佛的普遍認識,是普度眾生,卻不知道在普度之外,還有自度,這便是大乘佛教與小乘佛教的區別:大乘度眾生,因而有慈悲心;小乘只求自度,因而決絕無情。可以把小乘理解為大乘中的一個階段,大乘的最終目的是成佛,小乘的最終目的是成為阿羅漢。

用儒家的話來理解,小乘是獨善其身,大乘是兼濟天下,但想要做到兼濟天下,必先做到獨善其身,自己都活不好,拿什麼幫助他人?

因此,小乘為修佛的第一目標:做自了的阿羅漢。

所謂自了,即為自行了斷世間一切煩惱。《成實論》中說:“是阿羅漢永拔愛根;是阿羅漢無明永盡;是阿羅漢貪慾已斷。”《碧巖錄》中說:“(阿羅漢)能斷九九八十一品煩惱,諸漏已盡,梵行已立。”

想修成阿羅漢,首先要斷的是愛根,即無世俗之情感,而世俗之情感,為一切煩惱的根源:因愛人而愛物,因愛人而貪戀功名富貴等。因此惜春說:“不作狠心人,難得自了漢”。自了漢,即為自了之阿羅漢。

《碧巖錄》中有一件公案,用於解釋何為“自了”,以及小乘與大乘的區別。

黃檗身長七尺,額有圓珠,天性會禪。師昔遊天台,路逢一僧,與之談笑,如故相識,熟視之目光射人,頗有異相。乃偕行,屬溪水暴漲,乃植杖捐笠而止。其僧率師同渡。師曰:兄要渡自渡。彼即褰衣,躡波如履平地,回顧雲:渡來渡來。師咄雲:這自了漢,吾早知捏怪,當斫汝脛。其僧嘆曰:真大乘法器。言訖不見。

黃檗是唐代大乘佛教的高僧,法號希運,因在黃檗山出家而被稱為黃檗禪師。黃檗禪師有一次遊天台,遇到一個僧人,兩人一見如故,相約同行。路上遇到溪水暴漲,同行的人都停下腳步。僧人要和黃檗一起過去,黃檗說:你要過去就自己過去。言下之意是看你有沒有本事自己渡過去。沒想到僧人撩起衣服飛快地過去了。過去之後,僧人回頭對黃檗說:過來啊,我也看你有沒有本事渡過來。

見僧人的此種行為,黃檗斥責他:你這個只顧自己的人,早知道你會這麼做,我就砍斷你的腿,看你還能不能靠自己渡過去。

這便是小乘和大乘的區別,僧人的行為代表小乘:我只管我自己能不能渡過去。黃檗的想法代表大乘,同行者中還有其他人,要考慮如何才能大家都渡過去,不能只顧自己。

因此,僧人發出讚歎:大乘佛法真了不起啊!

但是,我們不能因此就認定小乘的只顧自己是自私,因為,如果人人都能做到自度,都能獨善其身,那也就不需要他人來度了。

因此,自度是修佛的第一個目標,必須先完成自度,再談度人。小乘者只求自度,不求度人,但在自度的過程中,表現出來的就是無情,比如惜春的態度。

那麼,惜春作為賈府四小姐,寧國府的嫡小姐,其出身比元春都高,為何要透過自度逃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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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塵,“獨臥青燈古佛旁”?

活在邊緣的惜春,冷眼悟虛花

作者曹雪芹寫給惜春的判曲叫《虛花悟》,簡單的三個字,卻內涵深厚。什麼是“虛花”?“勘破三春景不長”,“將那三春看破,桃紅柳綠待如何?”從元春的貴到極致轉瞬被無常索命,到迎春的消極逃避依然“一載赴黃粱”,再到探春的積極改革卻落得“千里東風一夢遙”,作為最小的妹妹,惜春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從而了悟榮華富貴不過是“虛花”,誰也抓不住:“說什麼,天上夭桃盛,雲中杏蕊多,到頭來,誰見把秋捱過?”

《紅樓夢》|心狠意狠的四小姐惜春,和她所代表的小乘佛教

這其實正是惜春的幸運!身為寧府嫡小姐,她有幸遠離了寧府這個大染缸;被賈母養在身邊,卻又並不被賈母重視,因此也遠離了那些繁華盛筵,不像寶玉黛玉那樣沉湎於錦衣玉食之中。因此,惜春像是活在賈府的邊緣人,既不完全屬於榮府,更不屬於寧府,這才讓她有機會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去冷眼看姐姐們的命運,以及賈府眾人的醜態,尤其是寧國府的醜態。

但這也讓惜春的內心產生強烈的撕裂感,一方面生長在榮府,接受著榮府嚴格的禮法教育,另一方面又無法抹去寧府的汙濁帶給她的恥辱感。因此,她“天生成一種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獨僻性”,自小就養成了孤僻之性,活在一個孤島般的世界裡。

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這是一種心理上的逃避,但這種逃避總要找一個出口,否則會憋出毛病來。她找到的出口是水月庵的小尼姑智慧兒帶給她的佛學:

前身色相總無成,不聽菱歌聽佛經。莫道此身沉墨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這是惜春寫的一首燈謎詩,從這首詩裡可以看出,小小年紀的她,為自己找到了目標,找到了逃離痛苦現實的方向:光明大道在佛經裡。

但是,要想逃離痛苦現實,修成阿羅漢,首先要做倒的就是“舍”,所謂捨得,舍了才能得。

舍欲易,舍情難,我們能做到粗茶淡飯,卻很難做到與情感切割。抄檢大觀園抄出了入畫的小錯,這成了惜春切割情感的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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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畫所犯的錯,原本不值一提,連王熙鳳都說“可恕”,“尤氏和奶孃等人也都十分分解”,但惜春堅決要把入畫送走,“或打,或殺,或賣,我一概不管”。要知道,入畫是陪她一起長大的,我們常說養條狗都有感情而捨不得呢,惜春對這個朝夕相伴的貼身丫頭無情到常人不可理解,這正是她修行的必然,因為她不但對入畫無情,對親哥哥賈珍親嫂子尤氏也同樣無情:

不但不要入畫,如今我也大了,連我也不便往你們那邊去了。況且近日我每每風聞得有人背地裡議論什麼多少不堪的閒話,我若再去,連我也編派上了……古人說得好,`善惡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況你我二人之間。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夠了,不管你們。從此以後,你們有事別累我。

這話說出來是很傷人的,在儒家倫理社會,人倫大於一切,這種斷絕人倫關係的說法,“雖然是小孩子的話,卻又能寒人的心”。因此把尤氏給氣到了。

但是,如果能讀懂惜春的小乘境界,就能理解她的這份無情與決絕。

惜春::“我不了悟,我也捨不得入畫了。”尤氏道:“可知你是個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惜春道:“古人曾也說的,`不作狠心人,難得自了漢。’我清清白白的一個人,為什麼教你們帶累壞了!”

捨得入畫,是因為了悟;狠心是因為要證得羅漢果,達到無明之境;要達到無明之境,則需以清白之身前往,不沾一絲汙穢。

這便是“質本潔來還潔去”,因此,黛玉早夭和惜春出家是殊途同歸,都是進入了無明永盡的境界,只不過惜春用的是自度的方式:只因“聞說道,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著長生果”,於是,這個被賈府邊緣化的貴族少女,為了自救,投向了小乘佛教的懷抱,給世人留下了無情的背影。

《紅樓夢》|心狠意狠的四小姐惜春,和她所代表的小乘佛教

87版電視劇《紅樓夢》中有這樣一個情節:劉姥姥為尋找被賣到青樓的巧姐,在瓜洲渡口遇到了已出家為尼的惜春。劉姥姥向惜春告知賈府已敗,賈家人遭難,惜春毫無反應,轉身離去。

這個情節,符合小乘的“自了”精神:獨善其身,一切皆可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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