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恩師黃玉蓮

一頭花白的頭髮,劉海總是梳朝上方,把整個額頭都顯露出來。他的額頭並不飽滿,反而滿是皺紋,即便不皺眉頭,那額頭上的皺紋也很明顯。站在講臺上寫粉筆字時,他的動作常常顯得誇張,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然而他寫的字卻並不張牙舞爪、潦草顛狂,雖然談不上工整,卻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書生氣。他的書生氣也保留在他的衣著上:土黃色的西服外套裡穿一件白襯衣,除非遇上重要場合,否則決不打領帶。天氣冷時加一件毛衣,夏天偶爾也會脫下外套,只穿一件白襯衣。那時他己經上了年紀,因為怕感冒生病,所以大部分時間裡他都穿著外套。褲子永遠是黑色的西褲,皮鞋也一直都穿黑色的。他笑起來時會習慣性的嘴角上揚,眼晴裡閃爍著慈祥的光。他的絡腮鬍子已經白了,他不喜歡留鬍子,稍微有一點鬍渣,他都會刮乾淨。他是我念初中時的語文老師——黃玉蓮。

光陰似箭,十三年的時間一轉眼就過去了。在這段漫長的歲月裡,我再也沒有見過黃玉蓮老師。然而每當我回憶起自己的中學時光,他慈祥和藹的模樣總會清晰的浮現在我的腦海裡,使我不由得感嘆光陰的易逝和人生的無常。

我出生在烏蒙山區一個名叫“松樹灣”的村莊。我的小學和初中都是在趙官中學唸的書,趙官中學就在我們村的東頭,從我家步行五分鐘就可以到達。那裡不僅教授中學課程,也教授小學課程。黃玉蓮就是我在趙官中學念初中時的語文老師。

對於黃老師的過往,因為他很少向我們提起,所以我瞭解得並不多。唯一的一次,是他給某位老師代課,在課堂上跟我們閒聊,他不知為何就講起自己學生時代的事情來。他告訴我們,一九六零年,他在縣城讀高中,正碰上鬧饑荒。他和他的同學們沒有東西果腹,下課後都跑到學校附近的山丘上找野菜來充飢。而所謂的野菜,以車前草、蒲公英和薺菜居多,能找到折耳根、小根蒜和芹菜,那幾乎就等於撿到寶了。因為時間己經過去很久,他聊起那些事來讓人感覺他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而我們從未想到,文質彬彬的黃老師竟也有這樣艱苦的經歷。

在我讀初一的時候,並沒有得到黃老師的關注。讓他對我另眼相看的,是我寫的一篇作文。那是初一下半學期的期末考試,語文試卷的作文主題是“感恩”。考生可以寫某個人,也可以寫具體的事件,寫成議論文也可以。我寫的是我的父親。在我上小學的時候,父親在離我家不遠的一座採石場工作。有一次,我和小夥伴上山割豬草,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那座採石場附近的玉米地裡。當時正值酷暑,又是下午最炎熱的時候。在距離父親兩三百米的地方,我看到他一個人孤零零地頂著烈日在空曠的採石場裡幹活——他正在用鐵錘敲一塊磨盤大的石頭。因為心疼他,我的眼淚幾乎在一瞬間奪眶而出,心裡難受得像是刀割一樣。 採石場的工作,因為體力消耗大;在工作時尖銳的石頭常常會割到人的雙手;再加上不時的有鬆動的石頭從高處滾落到採石場裡,威脅到工人的生命安全。所以很少有人願意去採石場裡工作。在上個世紀末的農村,工作機會本來就少,父親那時己經四十多歲,因為年齡的關係,出去掙錢的路子也就更加的少得可憐了。那時二姐、三姐和我都在上學,母親在家操持家務,大姐己經出嫁,家裡經濟非常困難。為了維持家裡的開銷,父親迫不得己只得到採石場去做工。採石場的工作,讓父親的臉、脖子、手臂和手背都被曬成了古銅色,讓他的手掌上長滿了又厚又硬的老繭。而他所獲得的報酬,每月僅有十二塊錢。

初二上半學期的第一堂語文課,黃老師特意提到那篇作文。他說那篇作文寫得很好,滿分四十的作文題他打了三十八分。因為批閱試卷時考生的姓名是打了封條的,所以他不知道是誰的試卷。不過,他從字跡上推斷是我寫的。他問起我的期末考試作文,我如實地告訴他自己寫的是為了養家而去採石場做工的父親。於是,他確認了那篇作文的確是我寫的。他很高興,像是發現了什麼寶貝一樣。

從那以後,黃老師便給予了我更多的期許和關懷。對於我寫所的作文,他總是詳盡地加予批閱:修改其中的錯別字和標點符號;有用詞生動準確或詞不達意的,他都批註出來;句子寫得精彩新穎或冗長多餘的,他也寫上評語;在整篇作文的後面,往往還會寫上四五十字的點評。總之,那時我的作文字和語文試卷的作文題上,大部分的地方都有黃老師紅色墨水的筆跡。當我有寫得好的作文時,黃老師也會拿到課堂上當作範文念給大家聽。凡此總總,至今想來都令我既感動又羞愧。

對於那篇寫父親的作文,我至今不知道它打動黃老師的東西是什麼。現在回想起來,在我模糊的記憶裡,如果非要給那篇作文找什麼優點,那頂多也只能算是“語言簡潔、感情真摯”而己。

那年我十四歲,正在經歷青春期的苦悶和迷惘。我經常想到死亡,想到自己貧困的家境和慘淡的未來。我第一次認真地面對殘酷的現實,也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地給自己豎立人生的目標——我要上大學,畢業後到大城市去工作、生活。我知道對於我而言這是一項艱鉅的任務。但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我必須讓它充實而有意義——我決不容許自己像一頭驢子一樣麻木地忍受生活的苦難,直到生命終結。黃老師對我的厚愛,增強了我的信心,同時於我而言也是一種鞭策。

不知道是碰巧還是職業使然,教過我的語文老師都很喜歡講故事。因為時間過去太久,別的老師所講的故事,我都己經忘記了,唯有黃老師所講的故事大多數我現在還記得。沒有電臺主持人富有磁性的嗓音,也沒有文藝小說裡華麗清新的詞藻,黃老師講故事時總是很平淡溫和,所講的故事裡卻總是有書生和女鬼出現。

有一次,他在課堂上給我們講了一個“書生與女鬼”的故事。因為這個故事大有深意,所以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從前,有個書生進京趕考,半道上在一個員外家留宿。這個員外家的庭院背後,是一片茂密的竹林,竹林深處,有一片破敗的墓地。員外給書生安排的臥室就在後院,與那片竹林只隔著一道籬笆。有一天晚上,書生正在臥室裡秉燭夜讀,突然聽到窗外傳來女人說話的聲音。書生推開窗戶往外一看,只見一位白衣女子站在屋外的籬笆邊上,嘴裡唸唸有詞地在說著什麼。他仔細一聽,原來那女子正在吟詩。書生大為驚訝,於是點上燈籠,出門與那女子交談。白衣女子見了書生,既不畏懼,也不拘束。二人先是聊了幾句詩詞歌斌,繼而又說起了各自的身世。照那女子的說法,她乃是附近一位富貴人家的小姐,自她記事起,她的父親就給她請了私塾先生,教她四書五經,琴棋書畫。二人聊得投緣,不知不覺夜色己深,白衣女子便向書生告辭,隨即鑽進了竹林。此後的幾日,白衣女子每夜都會來和書生見面說話。書生見白衣女子年輕貌美,善解人意,又與自己意趣相投,便心生愛慕之情。一個暖風聽拂的晚上,書生向白衣女子吐露了心跡。白衣女子又驚又喜,告訴書生她早己傾心於他。於是二人山盟海誓,私定終身,並且行了周公之禮。京城會考的日期越來越近,己不容書生繼續盤桓拖延。書生決定請媒人向白衣女子的父母說親,便問白衣女子的家庭住址。不料對方不喜反悲,掩面而泣,說自己和家人早在十多年前就己死於一場瘟疫,現在只是一縷幽魂而己。書生聽了嚇得頭皮發麻,手腳冰涼,等回過神來時,那白衣女子己走向竹林,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豎日一早,書生等不及向員外辭別,就急匆匆地趕路了。考試結束後,皇榜張貼出來,書生名落孫山。十年寒窗苦讀,他自然不會因此放棄求取功名。第二年考試,書生再一次進京。路過以前收留他的那個員外家時,恰巧遇上那戶人家的小兒出生,正大擺滿月酒。書生帶著禮物前去道賀。在酒席上,他聽到坐在旁邊的兩個中年人竊竊私語,說員外成親多年,又娶了好幾房小妾,一直都沒有生兒育女。給員外看過病的醫生,都說員外不能生育。現在員外的這房小妾卻給他生了個兒子,實在是讓人懷疑。就在大家喝酒正喝得高興時,員外的小妾抱著一個包在襁褓中的嬰兒在傭人們的簇擁下出現了。書生看到員外的那位小妾,頓時驚掉了下巴——此人竟與一年前跟自己幽會的“女鬼”長得一模一樣……

黃老師講的故事,有的說的是真鬼,有的說的是假鬼。不管是哪一種,說的其實都不是“鬼”,而是人心。可惜學生時代的我,沒有看清其中的本質,只是單純地覺得他說的故事有趣而己。

黃老師的家,距離趙官中學有十餘里的路程。因為路途遙遠,所以上級領導給他在學校附近安排了一間宿舍。那是一排有十二三個房間的磚瓦房,是搞“三線建設”時留下來的。這排房子座落在學校大門的左前方,而黃老師分到的那一間,正好處在靠近學校大門口的位置。我以前在趙官中學唸書時,每天上學放學都要經過黃老師的家門口。學生時代的我,是一個性格靦腆的人,儘管經常在黃老師的門前遇見他,卻從未跟他打過招呼,只是訕訕地走開。而黃老師對此卻並不在意,仍舊一如既往地關心我的學習。

初中畢業以後,我考進了自己理想中的學校,繼續自己的高中學業。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黃老師。他退休了。我們是他教的最後一屆學生。從趙官中學畢業後,我去集市或去外地,也常常會經過黃老師原來所住的宿舍。只是那排房子己經人去樓空,且因年久失修,變得破舊不堪。見到這光景,時常會讓我想念黃老師和自己的初中生涯。同時,我也對自己當初見到黃老師沒有向他打招呼而深深地自責。

與我念初中時的老師相比,我高中時代的老師是勢利的、冷酷自私的,大部分的教師連職業道德都沒有,更別說師德。因為選了自己不感興趣也不擅長的科目,我的成績一直很差。很不走運的是,我還遇上一群幾乎每晚都要吵到深夜一兩點的室友,我想另換一個寢室擺脫他們,卻一直未能如願。有好幾次,我差點沒壓制住心中的怒火,跟那幾個人渣搏鬥。而最讓我痛苦、心酸和內疚的,是家裡的貧困狀況。那時我和三姐都在上高中,為了我和三姐的學費、生活費以及家裡別的開銷,己經快六十歲的父母每天都去沙廠上班,即便如此,家裡還是欠下了大量的外債。三姐上大學後,家裡的經濟狀況便更加的難以維持了。高中三年,我一直帶著沉重的心裡負擔和無處宣洩的怒火面對現實而殘酷的人生,如同馱著一塊巨石一般舉步維艱。最終,我沒有考上大學,也沒有選擇復讀。高中畢業以後沒多久,我去了寧波,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打工仔。

這些年來,為了養家餬口,我一直在東南沿海的城市裡漂泊。在異鄉寒風凜冽的冬夜,在都市華燈璀璨的街頭,我無數次地想起自己曾經的夢想,想起被貧窮和苦難折磨了大半生的父母,想起在趙官中學度過的美好時光,想起慈祥和藹的黃老師。每當我想到這些,我的心裡都充滿了昂揚的鬥志和對美好生活的嚮往。我在趙官中學唸書的那幾年,是我在往昔歲月裡最為意氣風發和銳意進取的時光。雖然生活貧困,但我每夜都枕戈待旦,滿懷熱情期待著黎明的曙光,為我照亮前方的道路!”

2018年3月29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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