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難人生:三叔

苦難人生:三叔

三叔不是我的親三叔,而是村裡同宗族的一個長輩,因為他在兄弟裡排行第三,晚輩們便都叫他三叔。

那是一個古老的廳屋。廳屋裡住著四戶人家,我家住在靠槽門的北邊,三叔的四弟住在我家的斜對面。廳屋裡有一條腰巷通出去,三叔便住在腰巷的那一邊。三叔會時不時地挪過腰巷,大步大步地跨過廳屋,來到他的四弟家。夏天,三叔穿一身青布衣,短袖,長褲;冬天裡他穿一件棉祅,外面罩著一條圍裙,束腰,顯得很有精神。三叔沒有文化,不會說話,言語間夾著許多“哦、哦、哦“的碎語。其實三叔並不愚蠢,是很聰明的一個人。三叔的聰明主要表現在口算上,算得又快又準。因為這個特長,那時搞大集體,生產隊凡有買賣之類的活都離不了三叔。

年少時我曾經跟隨三叔去集市上賣過一次紅辣椒。當時恰逢暑假,生產隊安排我去,主要是因為三叔沒文化,叫我去幫三叔開發票。

集市上好多人呀,三叔將一隻腳抵住籮筐,一邊稱稱,一邊算數,一邊收錢。稱稱收錢並不難,難的是算數,因為當時的物價,常常要精確到釐。現在的年輕人可能不理解,但當時就是這樣。國家也是這樣,食鹽每斤一角五分五。這就更增加了算數的難度。那天的紅辣椒開始三角一分五,後來降到了三角零五,又降到了二角玖。不管價格怎麼變化,不論數字怎麼複雜,三叔都能迅速準確地算出來,不會因為計算緩慢而耽誤買賣,也不會因為計算錯誤與顧客發生爭執,或者自己虧本。那年我13歲,讀小學五年級。我不時用眼睛瞟一下三叔,對三叔佩服得五體投地……

三叔的聰明,不只表現在口算上,還表現在幹農活上。他會幹所有的農活,而且每一樣都幹得有板有眼。如果從農耕時代的角度去審視,三叔無疑是一位標兵式的農民。我可以毫不誇張地說,當社會發展到了今天,像三叔那樣的農民,中國農村已經很難找了。

我親眼目睹過三叔鉤斜面。秋收結束後,田犁好了,農民要對每一條田埂幫護,以使田畝穩水,這活兒在我老家謂之鉤斜面。鉤斜面既是力氣活,更是技術活。人站在水田裡,沒有力氣,鉤起的泥送不到田埂上去,或者送到了田埂上卻擱不到適當的位置。泥鉤好了,然後要用鋤背錘擊斜面,有的地方用力須重,有的地方用力則輕,如果錘擊不當,斜面成不了弧形,甚至還會坍塌,這便是技術。但這點技術在三叔看來,簡直就是小菜一碟。三叔揮舞著鋤頭,有點像名家作畫,鋤頭成了畫筆,泥巴成了顏料,他隨心所欲地塗抹塗抹,一條十多米的斜面鉤好了,就像一條赭黃色的絲巾,那麼靈動地飄浮在薄水裡,讓來來往往的行人讚不絕口。

尤其犁田駕耙,三叔更是村裡的能手,但我沒有親眼目睹過他的風采。聽村裡人說,三叔曾經得過疝氣病,後來他就不再犁田駕耙了。因為這個病,三叔夏天不敢穿短褲,一輩子沒有娶老婆。村裡人很同情他。那時搞大集體,為了減輕他的勞動強度,生產隊安排他種小菜一一沒人領導他,沒人監督他,給他記同等勞動力的工分,算是關照他。三叔心存感激,頭一年他種了五分地,後來越種越多,直至擴大到一畝地。

其實當時家家戶戶都分到一份自留地,但自留地種的小菜大家都不夠,這樣三叔種的小菜正好彌補了大家的不夠。每當生產隊分小菜的時候,保管室的門口總是排起長長的隊伍,小孩子則更是歡呼雀躍,三叔便站在旁邊傻傻地笑……

後來國家改革開放的號角吹響了,緊接著改革的序幕在農村拉開,上面派來了工作組,傳達了聯產承包責任制檔案,村莊轟動了,幾乎是一夜之間,生產隊解散了。分田後的村莊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再也聽不到隊長的鐘聲和哨聲了;再也看不到浩浩蕩蕩的出工的隊伍了。村莊裡都是各家各戶單獨行動,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很快,開始有人建新房,還有人成了萬元戶。

那麼三叔呢?因為身體和年齡的原因,他承包的幾分地租給了他的侄兒。每天每天,吃完飯他便搬條板凳默默地坐在屋前,目光散淡地望著村前的遠山,望著那片空曠的田野。三叔確實老了。紅塵攘攘,其實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團火,當這團火熄滅的時候,他的生命之樹便會漸漸枯萎。但三叔不懂,他畢竟沒有文化。他只是感到孤獨,十分十分地孤獨。出太陽的日子,三叔會去村裡轉轉,從村頭轉到村尾,從村尾轉到村頭。村子裡大部分人家鎖了門,家家戶戶都很忙,偶有人家開著門,有小孩在哭,三叔不便去打擾。突然,三叔在文化室的門前站住腳。過去,生產隊在這裡開會,記工分,很是熱鬧。可現在,文化室很久沒開門,上面的鎖已經鏽跡斑斑。三叔在心裡想,明年他就六十,如果按過去的政策,六十就可以吃五保了,但如今生產隊解散了,不知道五保還有不有吃……

這時我已師範畢業,分配到附近的一所農村中學當教師,星期六回家看母親,在潭山峽岔路口遇見了三叔。已是深冬,寒風瑟瑟,他仍是穿著棉衣,服著圍裙,束著腰帶,手裡挽著一個竹籃。才幾個月不見,他一頭黑髮幾乎全白。

我立住腳:“三叔,這麼冷的天,你幹什麼去?”

他也立住腳:“不冷,我拾點乾柴引火,哦哦……”他仍然傻笑著,但顯得悽然,眼角淤積著濁淚。

我急忙說:“我家裡有,去我家裡拿,去我家裡拿,好吧?”

“不不,我有我有,哦哦,哦哦……“三叔挪開腳走。

三叔家的乾柴一般是常年不斷,這我是知道的,他之所以現在拾乾柴,是為了年腳裡下雪。一一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三叔。

翌年正月還沒出節,村裡傳來訊息:三叔死了,但死了又活了。村莊轟動了。只有這時,大家才想起三叔,想起吃過三叔種的辣椒,想起吃過三叔種的西瓜。大家都來看他。才過的年,有人送來一快臘肉,有人送來一碗肉丸子,還有人送來餃子和雞蛋。他的一個弟嫂端著一碗才煮熟的餃子站在床邊。可惜的是,三叔再也吃不下了,他躺在床上,抿著嘴,微微地閉著眼睛,就這樣一直熬到第二天上午,三叔依依不捨地走了。走之前他交待幾個侄兒:樓上有他一輩子節攢的一櫃穀子,全賣掉,他一輩子吃了人家酒席無數,最後他要用賣穀子的錢做一次酒,請全村人上席,禮金分文不收,算是報答鄉親們的情分。

給三叔發喪這一天,幾個侄兒果然請了鄉親們喝酒。這還是正月,年輕人打工尚未啟程。酒席就擺在禾場上,全村人整整坐了十五席。遵照三叔遺囑,侄兒們沒收一分錢禮金。賣穀子的錢有200多元,足夠了一場酒席的花銷。三叔沒有兒女,沒人為他哭喪。這是一個晴天,陽光照著田野,照著村莊,照著村前那條依依的小溪,照著禾場上那些喜笑顏開的人們。可是當人們端起酒杯的時候,卻誰也笑不出來了。大家紛紛說起三叔的生前,說起他的勤勞,說起他的善良,說起他的悽苦,每個人都淚光閃閃。女人更脆弱,有人發出哽咽聲。誰說三叔沒有兒女?他雖然沒有兒女,但卻勝過了有兒女,因為三叔贏得了全村上上下下一百多人的敬仰。

那年月文化革命才過去不久,這裡的紅白兩喜都崇尚移風易俗。三叔的喪事沒有請法師,也沒有請樂隊。整個喪事由幾個侄兒商定,原計劃未時下葬,後來又改為申時,原因是鄉親們控制不住情緒,遲遲不願意下席,酒喝得不多,話說了一籮筐又一籮筐。太陽漸漸西斜,眼看申時又會過了,鄉親們才不得不下席。隨著鞭炮聲響起,一群人抬著、簇擁著三叔的棺廓向前,送葬的隊伍跟隨著棺廓逶迤蛇行,從村莊一直延伸到機耕路。三叔走了,走了,永遠地走了……

不,三叔沒有走,他永遠活在村裡人心裡。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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