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曉風:電影《一秒鐘》簡評|《孺子牛》文學副刊4則

祝曉風:電影《一秒鐘》簡評|《孺子牛》文學副刊4則

祝曉風:電影《一秒鐘》簡評|《孺子牛》文學副刊4則

四十五年太短,“一秒鐘”太長

——電影《一秒鐘》簡評

祝曉風

張藝謀導演的電影《一秒鐘》,應該說是2020年最有話題內容的一部影片。影片現在雖已下線,但關於它的議論並沒有結束。

按影片中的敘述,結尾最後一個段落開始時,字幕打出“三年以後”,主人公被平反釋放,所以,影片故事的主體內容應該發生在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即1975年左右,距今已四十五年。今年四十五歲的人,到五六歲有記憶的年齡,那個時代剛好已經翻過去了這一頁,因此,四十五歲以下的觀眾們對電影中表現的場景,是沒有切身的人生記憶的。而我有。這應該是我評論這部電影時多有的一個角度,當然也是我願意掏錢買票進影院看這部電影的一個重要理由。

影片中有三條線。勞改犯張九聲從農場逃出,為了看電影前的“加片”,因為他聽別人說加片的新聞紀錄片中有他女兒的一秒鐘鏡頭;而他之所以要不顧一切地看這“一秒鐘”,是因為他女兒已經不在了。劉閨女要偷電影膠片,因為她為了保護弟弟,要賠給其他孩子一個用膠片做的檯燈罩。範電影是農場的電影放映員,要按時放電影,而放電影是他體現自己價值甚至是權力的幾乎是唯一的手段。這三條線是骨,肉呢?至少還有兩方面,一個是另一條線,可稱之為“泛情節線”,就是農場的人們對電影的渴望,那種對兩週甚至一個月才能看上一回的電影的渴望。還有就是片中無處不在的對那個年代的影像寫實。

與近年來滿屏的超人、大俠、怪獸不同,張九聲、劉閨女、範電影,還有騎摩托車運複製的楊河,是我們生活中真實的同伴,甚至就是我們自己。現在在城市中長大的孩子,還有四十歲以下的人們,對中國的理解,大多就是北京、上海這樣的現代化城市,是高樓、小區,是汽車、是購物中心。其實不盡然,或者說,是很不完全的。在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我們的生活,不論是物質上的,還是精神上的,都是極度的貧乏、僵硬和封閉。小學生為了一塊兒“墊板”(寫作業時墊在第一頁下面的一塊兒硬紙板或塑膠板)可以打架。為了一碗飯,兄弟可以反目。劉閨女為了賠人家的檯燈罩,可以冒險去偷,那是因為,那個膠片做的檯燈罩對於當時的人家來說,是一件貴重的奢侈品。那是一個連飯都吃不飽的年代。僅此一點,我認為《一秒鐘》就有特別的意義,那就是反映了一個真實的中國,而不是像塑膠花一樣虛假的“小時代”。

當然,影片的主要價值,還包括其藝術性,而這種藝術性是建立在剛才所說的真實性之上的。三條線,互相支撐、纏繞,創造出合理的戲劇衝突,也把人物的命運和性格一點點地表現出來。儘管有不得已的刪節,但現在的作品呈現,仍然是不錯的,敘述穩健,節奏不疾不徐,有緊有慢。戲劇衝突與情節的轉換,也都比較自然、流暢。這就已經很不錯了。時代的真實生活,透過影片的情節,袒露在銀幕上。與其說這些情節是以時代為背景而完成,不如說時代內容假借情節而得以在銀幕上覆活,得以讓現在的青年一代透過這個電影故事感受、認識那個年代。劇中每個人的命運不過都是時代大潮的一個小小注腳,他們的性格光彩,不過都是個體在時代的砧板上被命運錘擊時迸出的火花而已。是啊,四十五年太短,一眨眼就過去了,就這樣湮滅於歷史長河的泡沫裡。而“一秒鐘”又太長,不但是主人公一生的心結,不但是每個觀眾兩個小時的觀影體驗,而且也是一個並不遙遠的我們曾親歷的時代的凝縮。

而這部電影最主要的價值,我認為還體現出創作者強烈的人文關懷。大作家孫犁曾說,凡是偉大的作家必然都是偉大的人道主義者。偉大的導演也是如此。張藝謀畢竟仍有這樣的人文關懷,深沉的,真摯的,發自內心地對底層人民個體的同情。張藝謀之所以成為張藝謀,絕不僅僅是因為他在大銀幕上揮灑了炫目的色彩,玩耍攝影技巧,拍怪獸。不是的。張藝謀之所以成為張藝謀,是因為他對秋菊和陸焉識寄予了同情與關懷,拍出了他們的無奈與悲劇。

當然,這種同情與關懷,來自張藝謀與他人的共情。張藝謀說,我永遠也忘不了小時候看電影時的某種情景,那種難言的興奮和快樂就像一場夢。電影,陪伴我們長大。夢,伴隨我們一生。總有一部電影會讓你銘記一輩子,銘記的也許不僅是電影本身,而是那種仰望星空的企盼和憧憬。——這是那個時代幾乎所有中國人的感受。

四十五年太短,“一秒鐘”太長。

最後要說,張譯的表演最好。劉皓存略顯表演痕跡。範偉的表演略過。特別是範電影的服裝,我認為還是太好了,在那個時代,在大西北農場那樣一個艱苦環境中,一個電影放映員,是不大可能有那麼整潔的白襯衣的,更不用說洋氣的馬甲了。不過,這幾位的表演,再怎麼差強人意,也比大多數奇幻電影中的小鮮肉要強百倍。

祝曉風:電影《一秒鐘》簡評|《孺子牛》文學副刊4則

祝曉風:電影《一秒鐘》簡評|《孺子牛》文學副刊4則

悲情五丈原

曲建文

幾人閒聊“三國”,各說動人處。我說,寫諸葛亮在五丈原病重夜出,感覺秋風刺骨,寥寥幾字,寫盡滄桑,極得白描精髓。原文如下:

孔明強支病體,令左右扶上小車,出寨遍觀各營;自覺秋風吹面,徹骨生寒……(《三國演義》“第一百零四回 隕大星漢丞相歸天 見木像魏都督喪膽”)

這段給我的印象深刻,想來或與這部書的傾向性有關——搜遍全書,幾乎找不出一句有關諸葛亮“負能量”的詞;在這個人物身上,寄託了作者怎樣的心思?於是作者羅貫中就讓我有了好奇心。

元末天下大亂,當局疲於維穩焦頭爛額,羅貫中看看有門,就投了農民起義軍張士誠。後來張士誠革命意志衰退,降元后開始追求享樂;眼看元朝不行了,想當一尊的雄心復熾,欲脫元稱王。幕僚們都不贊成,但老張陷入王癮不能自拔。結果幕僚四散,包括羅貫中。其實不能說老張野心過大,歷史上,有誰不想當皇帝?明人王圻在《稗史彙編》中說,羅“有志圖王者,乃遇真主”;“真主”就是朱元璋。羅掂量了自己的斤兩知道爭不過,只好急流勇退。但咽不下這口氣,明立國後,採取不合作態度——不出仕。看來他傷得不輕:在官本位的傳統社會,在當官重過一切的傳統社會,在讀書人唯一的出路即科舉做官的傳統社會,這種決絕,是不是可“媲美”後來的大閹魏忠賢的“揮刀自宮”?

羅貫中流寓江浙一帶,寫了《三遂平妖傳》之後,接著是《殘唐五代史演義傳》《隋唐志傳》,繼而是《三國演義》《水滸傳》(有說施耐庵原創、羅貫中編輯整理)。“有志圖王”不得,只好訴諸筆端“一晌貪歡”。以小說寫“圖王”抱負,是不是羅貫中之專利?

諸葛亮受先主之託,卻受阻於五丈原;自知不久人世,而“匡復漢室”卻遙遙無期——“自覺秋風吹面,徹骨生寒”,十個字,攬盡人生況味;未經體悟,哪得如此徹骨!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冬日帖

王祥夫

一過二十四節氣的“大雪”,天自然是冷,但冷到男人們出去撒尿都得帶根棍子的事卻沒有聽過,再過不久,就要開始數九了,鄙鄉有句老話是“三九天不出門賽過活神仙”。若果能如此,我想即使不能成仙也是福分不淺,而我現在就是這福分不淺的人,三九天基本上不用出門,坐在閣樓的窗前一邊曬太陽一邊讀書,而恰好手邊有兩本書,一本是竹峰的《不知味集》一本是華誠的《草木滋味》,讀這兩本書在我就像是吃零食,我本不是喜歡吃零食的人,但用吃零食來形容讀這兩本書我以為真是再準確不過,吃零食不為求飽,只為品它的滋味。我總是認為,一般的文章最好是能讓人們知道些時事,而上好的文章卻是讓人一品其味。《不知味集》《草木滋味》這兩本書,只看書名,便讓人覺著好,讓人放鬆。我讀書的習慣是隨便翻到哪裡就從哪裡讀起,恰就翻到了竹峰的那篇《鹹》,我個人是比較喜歡吃鹹的,記得某日在飯店吃飯,聽到旁邊有人一坐下來就問服務員,“有鹹菜嗎?”便知是碰到同黨了。我在家吃飯,是必要有醃菜,自己家裡醃的是東北酸菜,醃這種菜是不放鹽的,把大白菜一劈兩片,在開水鍋里拉一個過兒,放涼了再碼在缸裡,這和桂林的醃酸筍一個意思,醃酸筍也不用鹽,也只是把竹筍在開水中過一下然後就那麼泡在水裡讓它自然酸,而它居然就自己酸了,這個酸和加了鹽的酸大不一樣,怎麼個不一樣,你必須自己去吃才會知道。東北的酸菜白肉必須要這種酸菜做主才是正味,還有就是東北的酸菜餡餃子,必須是這種酸菜,就像是桂林的酸筍,會讓人上癮,酸筍的味道真是很衝,你在家裡做酸筍,在案板“嚓嚓嚓嚓”切那麼一小塊兒,但屋子裡分明已經滿滿都是那個味,什麼味?說不清,真是說不清。竹峰說的鹹菜煨豆腐不知用的是什麼鹹菜,但他說只要下點雪,他家就必吃鹹菜煨豆腐,這真是忽然讓人想念起鹹菜來。看看窗外,像是不會下雪,但我突然決定晚上要吃一次鹹菜煨豆腐。在鄙鄉,可以用來煨豆腐的醃菜照例只有雪裡蕻,雪裡蕻長得很像是芥菜,但它肯定不會是芥菜。剛剛醃過二十多天的雪裡蕻最好吃,以之煨豆腐可真是鮮美,以之炒碧綠的蠶豆更是下飯。南方的朋友昨天剛剛寄來鮮筍,朋友怕鮮筍在路上凍壞,畢竟已是三九天,所以還用兩件舊衣服把筍包得嚴嚴實實,我從中摸出兩個,是那種最好的小筍,晚上,我決定用它炒一個臘肉,再做一個鹹菜煨豆腐。這樣的兩個菜配一碗米飯可以說是一種享受,是樸素的享受,而唯有樸素的享受往往才能讓人品出真味。吃晚餐的時候,我想外邊最好下一點雪,既然上海杭州那邊都在下雪,鄙鄉如果再不下雪,好像真是有點說不過去……

火車飛馳去異鄉

王 芸

火車即將駛離上海,一個闊大得讓人難以把握的城市,儘管她的實際面積和歷史長度十分有限,可它輻射和聯通的已遍及全球。對於異鄉人,這樣的城市只適合稍事停留,而不宜長久居住。但這座城市,又主動或被動地容納了數不清的異鄉人,他們擁擠奔波在它密褶的溝回裡,其數量想必已遠遠超過了土著民。在這個臥鋪車廂的6個鋪位上,此時或躺或坐的,全是相對於上海的異鄉人。這個城市不屬於他們,可他們又身在其中,或情牽其中。此時,火車正將他們帶離,以不同的緣由。

我走進車廂之前,這裡已有兩位老人,和一個帶著年幼孩子的男人。很快,我從他們的對話中知道,男人帶著7歲的兒子來送自己的父母,祖孫三代趁開車前的時光話別。孫子稚氣地說話,不停發問,兒子沉穩,一面囑咐老人,一面管束自己調皮的兒子,而兩位老人顯然更依依不捨的是孫子,與他說話時,語氣不覺帶上了婉轉的甜。

送了父母,男人要趕去機場接妻子。孩子說,“你們換崗啊,我媽媽回來,你們就要走了。”“是啊,你會不會想我們啊?”“想。”“想怎麼辦?”“打——電——話!”孩子拖長稚氣的尾音。為免打擾他們,我迅速爬上鋪位,做一個安靜得體的旁觀者。

兩位老太太相繼出現,鋪位間的空間頓時顯得擁擠,在老人的連聲催促下,男人帶著兒子離開。臨走,孩子學著父親的樣兒,稚聲稚氣地拖長尾音,“你們路上照顧好自己——”兩位老人樂呵呵地答應。

車廂裡剩下四位老人,在短暫的靜默後相互打起了招呼,相幫著將行李放妥。在我神思恍惚的瞬間,他們已順利地對接上了話頭,一問一答間,有了頗為自然親切的口吻。

窗外傳來幾聲“嘭、嘭、嘭——”。老人驚呼,“你還沒走啊,快走,和你爸爸去機場接媽媽。”老人反覆催促父子倆離開。眉目秀氣的男孩將臉俯近車窗無聲地說著話,哈氣模糊了玻璃。

頂上的燈光有些刺目,我閉上眼睛,想起自己七歲的時候,也像那個男孩一樣,喜歡對這世上的一切發問,面對著陌生的面孔,露出羞怯又好奇的探究眼神。至今,我還能想起父母的同事含笑打趣我的情景,而我從父母的身後探出頭來,在短暫的猶疑後,就與他們融合在了一處。而今,與陌生人迅速走近,真正融合,似乎成了一件艱難的事情。人們將之歸因於成長和成熟,不知不覺,我們就喪失了向他人敞開的勇氣,目光和意識中佈滿了警惕的柵欄。在幾位已近耄耋的老人之間,似乎警惕的柵欄並不存在,或已被拆除。他們話題連綿,不斷探向深入。我暗暗好奇,在十個小時的行程中,他們彼此敞開的界限將抵至哪裡?

靠聽覺,我分辨著幾位老人的聲音,很快了解了他們與上海的情緣。聲音清亮的那個老太太來上海看兒子、女兒,兒子先在上海做汽車配件生意,又將妹妹帶到了上海,如今兩人都安了家,兒子買了房,女兒已經在計劃中。聲音舒緩的那個,來看自己的母親。她已經年過六十,父母輩是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從上海招工到江西某地的,邁入老境後渴望葉落歸根。而子女已在江西紮下根,難以挪動了。好在飛馳的火車,成全了頻繁地往來探親。

剛送走兒子和孫子的那對夫妻,是被兒子接來小住,順便在兒媳短暫出國期間帶孫子。異鄉到底不是住熟的地方,總有這樣那樣的不習慣,儘管兒子一再挽留,他們還是決定回家。回家的話題引起了共鳴。邁入老境便意味著很多生活習慣已經固化,那是生活的饋贈,也是束縛,如影隨形。火車時代,子女們紛紛成了異鄉人,而他們也不得不成為了異鄉客,分隔兩地的親情,被來來去去的火車一次次縫合。

女孩上來得最晚。我微微探過頭,看見女孩穿著明黃色的棉襖,色澤像她的聲音一樣。她似乎剛二十出頭,提著笨重碩大的紅色行李箱,在眾人的幫助下,箱子穩穩當當臥在了行李架上。女孩的聲音加入了聲音的河,像一片明亮的銀杏葉在水面上漂浮。

她來上海會男友,兩人是大學同學,畢業後女孩回到家鄉,留在上海是一個難以企及的夢。男友幸運,在一家規模不小的外企找到了工作。這是兩人戀愛時不曾預見的現實,也是必須面對和承受的現實。好在家鄉生活節奏緩慢,工作也鬆散,女孩跑來上海的時候多,單程火車三個多小時,順便可以幫朋友同事帶些上海的物品回去……

燈,沒有預兆地熄滅。聊天戛然而止,老人和女孩摸索著迴歸自己的鋪位。車廂壁上,滑過一道道光痕。一夜之後,我將抵達一座我已生活數年的城市,對於我來說,那是異鄉,卻在我心裡漸漸有了故鄉的成色。有段時間,喜歡聽李健的歌《異鄉人》,“披星戴月地奔波,只為一扇窗。當你迷失在路上,能夠看見那燈光。不知不覺把他鄉當做了故鄉,只是偶爾難過時,不經意遙望遠方。曾經的鄉音悄悄地隱藏,說不出的諾言一直放心上,有許多時候眼淚就要流,那扇窗是讓我堅強的理由……”這歌聲,不知在暗夜裡撫慰了多少異鄉人的心。

聲音清亮的老太太睡在對面上鋪,伴隨著她的每一下動作,深紫色的外套都會發出響亮的摩擦聲。凌晨五點我被這聲音驚醒,它像一隻睡醒的松鼠,不安而迅疾地活躍在天色未明的清晨。進入老境的人,是否在潛意識裡生怕過多的睡眠浪費了自己觀看這世界的時間,他們總是在天矇矇亮時就醒來了。閉著眼睛,我清醒在這窸窣的聲音裡,想起了媽媽。每天五點不到她就開始了一天的生活,動作緩慢而輕悄地忙進忙出,生怕吵醒了我們。已經有五個月時間,我沒有回去看她和父親了。

一時間,晨曦在車窗外疾馳,像我內心的一點念想,愈來愈熾亮。

祝曉風:電影《一秒鐘》簡評|《孺子牛》文學副刊4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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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張路曦

TAG: 電影一秒鐘張藝謀異鄉人鹹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