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法師是近代佛學界乃至是文化界的奇人,為何他的名字卻很難取?

弘一法師是近代佛學界乃至是文化界的奇人,其入世之時以才學聞名內外,斬斷紅塵之後精研南山律宗,數百年內與之並肩者可謂寥寥。且不說當今之人對於他傳奇一生的不斷感懷,就是與他同時代的文化名人,對於弘一大師也讚譽倍加。

一生剛硬如魯迅者,卻以得到弘一墨寶為榮,欣欣然而不能自已。而一向以毒舌薄涼著稱的張愛玲,更是公開表示自己對大師的敬重:“至少在弘一大師的院牆外,我是謙卑的。”而如黃永玉、豐子愷、夏丏尊、葉聖陶、郁達夫、馬敘倫等名人,更是不吝惜自己的筆墨,寫下了大量回憶大師的文字。

然而,這些文字美則美矣,筆者覺得其中有稍稍不足。究其根本,或許是李叔同在成為弘一之後,已然悄悄地甚至是光明正大地被捧上了神壇,而關於其一生行跡的文字,在光影的流變與眾人的參拜中已然失真。泉州承天寺與開元寺都留下過弘一的足跡,尤其是弘一大師晚年圓寂之前,駐錫於海濱鄒魯的佛國泉州,或許我們可以在此重現一個更為真實的弘一。

弘一法師是近代佛學界乃至是文化界的奇人,為何他的名字卻很難取?

泉州承天寺,弘一法師化身地

世人談弘一,要麼是談論一些家長裡短的瑣事,要麼就是談論他身為李叔同時的過往,要麼就是對已成懸案的“悲欣交集”揣測議論。但似乎大多數人都忘記了,李叔同也好,弘一也好,他終究不過是一個浮塵俗世中的人。對於一個人而言,什麼才是最最難以捨棄的身外之物呢?什麼才是對與自己朝夕相伴的六塵和合之物呢?

家世?才華?聲譽?財富?眷屬?不錯不錯,世人看弘一,往往著眼於這些外在,故而大量的關於弘一的文字都侷限於此。所謂翩翩佳公子,一朝斬斷紅塵而專修律宗,這對於世人來說的確是極大的震撼。廣屋精舍、嬌妻幼子、摯友高堂、華衣美食、琴棋書畫、半生才名,對於外人來講,大概這些東西便構成了我們印象中的李叔同。

而青燈古佛、衲衣破缽、經卷寶幢、粗茶淡飯、戒行精嚴,這些在外人的眼中,又構成了我們認為的弘一大師。然而然而,對於弘一來講,或許這些仍舊是不值一提的身外之物,能夠終身與其相伴的,只有那一軀心識寄宿的色身!“峨冠大帶,布衣草履”,這是外人眼中的自己,唯一能與有情眾生相伴到老的,便只有那“反客為主”的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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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生心性所迷,以為肉身便是我、意識便是我,殊不知自己只是一個寄宿者。我們忽視與自己朝夕相處的色身,也本能地認為他人的色身即是本尊,愚痴中顛顛倒倒。人能夠真正地意識到自己與肉身的關係,大概只有在生病尤其是重病的時候吧,故而多病者往往與佛有緣。

故而,要想真正地體味弘一大師的一生行跡,必然要從其多病的一生開始入手。所謂膏粱,所謂才名,所謂眷屬,不過是色身的附屬,我們原來是寄居在其內的過客。

弘一大師一生多病,這是世人所熟知的,但他究竟病在哪裡,這是世人所忽略的。幼年時多病的李叔同,寫下了“人生猶似西山日,富貴終如草上霜”這樣的詩句,這大概可以看成他與佛教因緣的開端。或許從此時開始,便註定了他與佛教的不解之緣,而這樣的因緣與歷史上許多高僧的經歷不謀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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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病未必能夠成良醫,但久病之人更能感受到無奈與孤獨,而無奈與孤獨是成佛的基礎。倘若沒有無力感與孤獨感,一個人是不會主動接近佛教的,沒有歷經曠世的孤獨與悲慼,一個人學佛是很難有大成就的。筆者對此深有感悟,只有當你躺在病床上動不了的時候,你才會主動地追問一些東西,不知這是幸運還是不幸。

幼年多病的人,青年時大概會有一段快意的時光,這既是自然生長的規律,也是人性發展的規律。所謂自然生長的規律,青年時期人的血氣最為旺盛,此時不易被疾病所侵襲,所謂人性發展的規律,多病的人往往會更加註意身體健康,也更容易得到家人更好的照料。

青年時期的李叔同便是如此,此時的他成為了聞名滬上的人物,東渡扶桑之後又馳名海外。1899年,袁希濂、許幻園、蔡小香、張小樓四人與李叔同在“城南草樓”義結金蘭,號稱為“天涯五友”。多年以後,許幻園站在李叔同門外的雪地告別:“叔同兄,我家破產了,後會有期吧!”此事竟如夢幻一般,冥冥之中的事情真的難以講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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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這是李叔同為許幻園做的詞,名字叫作《送別》。但1899年的李叔同還未想到“長亭外,古道邊”,而是任由熱血在自己身上流淌,世事竟是如此難料啊。青年李叔同畫畫、演戲、寫詩、作文、參加社會活動,與當時的所有進步青年一樣,他在盡情地揮灑自己的豪情與熱血。

1905年,李叔同26歲,他的生母王氏病逝。在葬禮上,李叔同沒有流露出過多的悲慼,反而彈著鋼琴唱著歌為母親送別——此時的他,身體是極為康健的。隨後,他便將自己的妻子與兩個孩子留在國內,轉身奔赴東瀛留學。在日本,李叔同充分展示了自己的藝術才華與浪漫才情,他的身上是有著舊時代的才子氣的。

再娶、狎妓、醉酒、狂言,你很難想象,這樣的一個人會在日後成為一代高僧。而事情的轉折點,就在他37歲那一年,這一年的李叔同來到了杭州的虎跑寺。在虎跑寺,李叔同開始了為期18天的斷食生活,這並非由於他徹悟或是如何,而是困擾他一生的神經衰弱相當嚴重——曾經不可一世的青年,已經步入中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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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夏丏尊和豐子愷的回憶中,李叔同似乎在擔任教師期間的地位很高,是一位很受歡迎的教師。但筆者以為這是夏丏尊與豐子愷過分崇拜他的緣故,訴諸筆端的時候帶有強烈的感情色彩,後人不明就裡產生了錯覺。據一些資料記載,李叔同在當時被人詬病為“神經病”,因為他經常請假,理由是神經衰弱。

筆者倒認為後者的可信度頗高,藝術類的老師在世俗人的眼中,是不可能有多大地位的,這完全符合中國的國情。更何況李叔同三天兩頭請假,理由又是頗為新奇的神經衰弱,這樣的老師註定是不大如意的。當然,李叔同不需要在乎別人的眼光,因為他是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他不需要為柴米油鹽這類生計去發愁。

後世關於李叔同的前半生的文字,往往都是寫他如何卓爾不群,但這裡面是有一個大前提的——他不需要考慮生計問題。不過,即便是如此,他仍然感受到了無可奈何,這種無力感來源於他的肉體,進而影響到了他的精神。37歲前後,他的神經衰弱越來越嚴重,後面竟發展到了整夜無法入眠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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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此,他尋找了很多辦法,包括中醫、西醫、道教以及佛教在內。有一件事情頗為耐人尋味,其實李叔同一開始靠近佛教,僅僅是為了治療神經衰弱,中醫西醫他都試過了,效果甚微。夏丏尊在回憶錄中寫道:“他的床頭多有道藏”,事實上,李叔同對於道教的研究也多半是為了治病。

“民國五年(1916年)的夏天,我因為看到日本雜誌中有說及關於斷食可以治療各種疾病,當時,我就起了一種好奇心,想來斷食一下。因為我那時患有’神經衰弱症’,若實行斷食後,或者可以痊癒亦未可知。要行斷食時,須於寒冷的季候方宜。所以,我便預定十一月來作斷食的時間。”

這是李叔同《斷食日誌》中的文字,我們可以從其中看到,他一開始的斷食與信仰無關,與科學倒是有很大的關係。在經歷了18天的斷食之後,李叔同感覺這個方法的效果很好,他在日誌中寫下了“身心靈化、歡樂康強”八個字。他自己也承認,這是他出家的“近因”,而並非是他出家的主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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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8年,李叔同正式出家為僧,7月13日得法號弘一。但成為弘一法師之後的李叔同,依舊對自己的神經衰弱無能為力,出家之後的他疾病纏身。關於弘一出家的原因,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坊間對此的猜測也相當多。但筆者認為,正如弘一自己所說的那樣,生病治病是最明顯最直接的“近因”,而他與佛教的緣分只能訴諸因果了。

或許筆者的文字要打破很多人心中的夢境了,但筆者始終認為,李叔同即便是成為了弘一,他也不過是寄宿在色身之內的凡人。信佛,是不能治病的,和尚,生病也是正常的,修不修行與生不生病是沒有多大關係的。將高僧和佛教過度地神化,不僅違背了佛陀言教的本意,更是對佛教以及教徒的無形傷害。

在弘一的身上,筆者看不到什麼圓滿的東西,反而看見了很多矛盾,但這也是筆者對弘一念念不忘的原因。他接近佛教的最初原因是為了治病保全性命,而佛教教義的根本是叫人看清色身只是暫時的,不要過度執著。世人都以為高僧不會生病,但弘一在出家之後疾病纏身,即便他在修行方面是無可挑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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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以悲天憫人的情懷光照世間,而弘一出家之前拋棄一切近乎無情;弘一出家後專修南山律宗,而他在出家之前浪蕩不已。從錦衣玉食到粗茶淡飯,這一切的交集點就在於一個“病”字,這是弘一與佛教不解之緣的由來。有一個小細節是很多人忽略的,以進步著稱的李叔同,在出家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內對中醫情有獨鍾。

他不僅篤信減食、斷食的療效,還對“綠豆治病”有著格外的青睞,而且在長達十餘年的時間內長期實踐。

“幸朽人稍知醫理,自己覓舊存之藥服之,並斷食一日,減食數日,遂能早痊(此病照例需半月或兩旬),實出意料之外耳。未曾延醫市藥,故費用無多,僅半元餘耳(買綠豆、冬瓜、蘿蔔等)。前存之痧藥等,大半用罄,惟餘藥水半瓶。乞仁者便中託人代購下記之藥以惠施,他日覓便帶下……”

1932年,弘一法師身患痢疾與傷寒,加上長期的神經衰弱使他痛苦不已,但此時的他仍舊“稍知醫理”為自己治病。或許有讀者要責怪筆者了,“弘一法師難道是貪生怕死之人嗎?”否也,生病治病是人之常情,佛經中經常講到“供奉醫藥”的功德,可見調理身體是完全符合佛教理念的。弘一是中興律宗的高僧,他的行為必定是如法的,而不是什麼貪生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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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1936年之後,弘一法師對於自身疾病的態度發生了巨大的轉變,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小病從醫,大病從死”。弘一法師在當時已經是名滿天下的高僧,只要他點頭,供養醫藥的居士可以說是不計其數的。然而就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弘一大師卻開始不斷地提起“圓寂”,並且基本上放棄了對於疾病的抵抗。

“小病從醫,大病從死”,這或許是弘一在畢生與疾病鬥爭中的總結,亦或許是他最終了悟了佛法的真諦。弘一在他最後的歲月中,經歷了常人難以想象的病痛折磨,他的四肢尤其是雙腿自1936年以後便反覆浮腫,面板出現了嚴重的潰爛情況。1936年的重病對於弘一來講,是不幸也是大幸,在生死關頭他對於病痛有了更深的了悟。

如果說幼年的體弱以及陪伴其一生的神經衰弱,是李叔同轉變成為弘一的契機,那麼反覆的重病直至浮腫潰爛,則是弘一明瞭生死的因緣。自1936年以後,弘一不再將希望寄託在斷食和調理上,他意識到自己的病不是“小病”,而是“大病”。

“此次大病,實由宿業所致。初起時,內外症併發。內發大熱,外發極速之疔毒。僅一日許,下臂已潰壞十之五六,盡是膿血。然又發展至上臂,漸次潰壞,勢殆不可止。不數日腳面上又生極大之沖天疔。足腿盡腫,勢更兇惡,觀者皆為寒心。”

弘一大師認識到這是自己的業障所致,在他重病之時很多居士自發地為他念佛,而他自己也發願往生西方極樂。“乃於是時忽有友人等發心為朽人誦經懺悔,至誠禮誦,晝夜精勤。並勸他處友人,亦為朽人誦經,如是以極誠懇之心,誦經數日,遂得大大之靈感。”

弘一法師是近代佛學界乃至是文化界的奇人,為何他的名字卻很難取?

從“不知生死”到“小病從醫”,再到圓寂之前的“大病從死”,弘一法師用盡了一生的時間。關於其過往的種種,我等的視角都不過是霧裡看花一般,唯有從他的肉體疼痛切入,才能更深刻地理解南山弘一大師的修行之路。世人愛談六祖,但六祖不可學,而南山弘一是可學的,因為我們必定與他一樣,目睹自己的色身逐漸衰敗而無可奈何。

世間之人所執著者,莫過於自己的色身,三千大千的愚痴眾生,都將本是客體的色身當作“我”。時光流轉導致色身衰敗,世人都知道從醫,卻不知“小病可治,大病難醫”。面對色身不斷地衰敗,那種難以名狀的無奈和恐懼,是人人都要面對的。但最終的結果如何,只能根據各自的修行來判斷,不識因果者必定走不出這個困境。

後人談及弘一,總是愛談他的“悲欣交集”,以為高深而意味悠長。但弘一之悲喜只有他自己知道,“小病從醫,大病從死”卻是任何人都要面臨的境遇,這既不是自暴自棄的悲觀,也不是斷滅因果的樂觀,而是經歷生死流轉之後,心性之間綻放的剎那光明。這一點光明,便是成道的根基所在,也是我們閱讀弘一事蹟能夠學到的東西。

1942年10月13日,一代高僧弘一大師以吉祥臥圓寂於泉州溫陵養老院晚晴室,留下“悲欣交集”四個字,至今無人能解。“問君此去幾時還,來時莫徘徊”,謹以此文致敬南山律宗中興祖師弘一法師,南無阿彌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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