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渺:檔案間的幽靈

於渺:檔案間的幽靈

於渺

,獨立研究者,策展人

演講及整理:於渺

編輯:黃紫楓

坪山美術館四季學術沙龍春季場暨“中國當代藝術年鑑展2019”閉幕活動,結合地方實踐的現狀、方法及困境,發起議題“另一種觀察:檔案視野下的地方與中心”,活動邀請了處於不同藝術工作環境及領域的研究者、策展人參與討論,分享各自工作中的觀察與思考,並對“藝術檔案的問題為何?如何討論?”等問題做出迴應。

遊弋於歷史研究、策展實踐和藝術創作之間的交叉地帶,於渺的工作往往從指認跨國檔案的缺失、矛盾和不均衡出發,將檔案間的“幽靈”作為研究和展覽生髮的契機。透過講述她近期在國內外的實踐專案,於渺將從中國現代藝術家的跨國檔案和第三世界後殖民檔案兩個視角來探討“幽靈性”作為啟動和推演另類歷史感知的方法。

此次沙龍由坪山美術館主辦,《打邊爐》策劃。本文在作者發言摘錄基礎上經《打邊爐》編輯整理,部分內容有刪減,發表前經過演講人的審校。文中用圖來源於演講者的PPT。

作為一個遊弋於研究、策展和創作交叉地帶的研究者,對於歷史檔案的處理彌散於我工作的各個方面,在跨國的視野下考察各類檔案之間的關係也逐漸成為了一種自覺。今天我將透過兩個展覽案例:即蔡影茜策劃的“潘玉良:沉默的旅程”(2017)和我策劃的“寫真倫理:中非影集”(2020)來思考隱匿在檔案背後以及檔案之間的“幽靈”如何成為啟動和推演另類歷史感知的方法。我們如何在檔案的邊緣辨認那些無法被簡約歸類的歷史?它們能否被重新喚起,並且開啟新的對話?檔案間的“幽靈”作為一種感性的經驗能否成為連結歷史和當下的媒介?

近年來在策展領域對於跨國網路、對於地方性和檔案的關注可以說處在一個從新自由主義的“全球主義”(globalism)到近年“重新世界化”(re-worlding)趨勢的轉向之下。1989年的哈瓦那雙年展和“大地魔術師”等一系列重要展覽開啟了西方藝術中心與非西方邊緣之間的角力場域,接踵而來的國際雙年展也成為重新分配地緣想像的實踐現場。

1990年代活躍於國際的中國藝術家和策展人率先對全球當代藝術的權力格局和身份政治進行批判,但是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對於全球關係的理解依然延續了冷戰後的“東——西”二元框架,承認歐美的權力中心的同時又有一種民族主義傾向。中國以外的亞洲和第三世界網路並在其視野之內,所謂的“西方”和“中國”也僅僅是一個籠統、均質的整一性概念。近十幾年間發生的正規化轉向正是對於這種平滑、二元的全球觀的反思和質疑,單一均質的“全球化”想像逐漸被跨地方的多元網路所取代,抽象的“當代性”理論正注入疊加、錯落的在地譜系。這一視角的轉變意味著更多的藝術家和策展人開始擁抱多元的地區經驗以及全球程序中的跨域交織。對於檔案的考察也不僅僅限於某一個機構檔案,而在多重檔案的比照中試圖建立世界化的地理關係。

於渺:檔案間的幽靈

蓬皮杜藝術中心的“馬克·沃爾檔案”包括20萬玻璃底片,其中包括常玉、潘玉良等中國藝術家的照片

2017年年初, 蔡影茜邀請我參與一個關於潘玉良的展覽,這並不是潘玉良的作品研究展, 也沒有潘玉良的原作。展覽緣起於現藏於蓬皮杜藝術中心的攝影檔案“馬克·沃爾檔案”(Marc Vaux Archive)。檔案的構建者馬克·沃爾先生是巴黎的一個民間攝影師,於一戰結束後在巴黎的蒙巴納斯地區開了一家照相館,他的顧客群體主要是當地來自世界各地的藝術家們。從1920年代直至1970年代去世,他陸續拍攝了20萬張玻璃底片的照片。

1977年,這個龐大的攝影檔案進入了蓬皮杜的館藏,蓬皮杜對其進行了三個層級的機構化分類:第一層級是關於畢加索等大師級藝術家,第二層級是已經進入蓬皮杜館藏的藝術家,第三層級是既不在館藏中也不知名的藝術家,他們中的很多人有著古怪的外國名字,因為拼寫錯誤常常查無此人。蓬皮杜將這些棘手的外國人放入一個名為“無名藝術家”的特殊類別。雖然這個龐大的檔案包含大量外國藝術家,具有很強的跨國屬性,但是七十年代末的藝術史研究中尚沒有人對這些有著名字怪異的“無名藝術家”感興趣,雖然其中不乏藤田肆治、常玉和潘玉良等重要藝術家。2017年正值蓬皮杜建館四十週年,在藝術史領域這四十年間經歷了從歐美中心向世界化的轉變。巴黎不再是一個各國現代藝術家匯聚的絕對中心,而是現代藝術世界跨國網路中的節點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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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玉良:沉默的旅程”的研究小組在法國和中國各地蒐集到的潘玉良檔案資料

2017年,巴黎的藝術機構VillaVassilieff 聯合廣東時代美術館對於“馬克·沃爾檔案”中的中國藝術家展開研究,選擇的藝術家是潘玉良。潘玉良和與她同齡的徐悲鴻同為第一代赴法留學的中國藝術家,然而卻有著截然不同的命運。潘玉良缺席於新中國美術,介於中國現代美術和西方藝術經典之間的她遭受了國內、國際上雙重他者化和雙重啞然的狀態。她的大量帶有強烈的世界主義色彩、帶有跨種族情愛慾望的畫作很難被“愛國女藝術家”等標籤簡單收納。雖然擁有巨大聲名,但是她依然是馬克·沃爾檔案中的“無名藝術家”。正像策展人蔡影茜所說,這個關於潘玉良的展覽並不是試圖建立關於潘玉良完整的敘述,而是從檔案的不完整出發,在尋找檔案對於潘玉良闡釋差異的過程中召喚一個被正統的藝術史遮蔽的藝術主體,將歷史上難以被官方敘事接納的跨國女藝術家的軌跡投射入當代女性自身的困境之中。

策展的第一步是建立一種研究型的合作關係,包括我在內的參展藝術家組成一個研究小集體,對潘玉良的作品館藏、檔案和歷史遺蹟進行一系列跨國探訪。我們感興趣的不僅僅是藏品和檔案所攜帶的歷史資訊,還有其所處的空間、建築、管理者、機構語境、與其相鄰和並置的都有什麼。這個過程中,我們逐漸勾勒出關於潘玉良的檔案星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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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小組在安徽省博物院庫房考察潘玉良的館藏和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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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國家藝術史圖書館的潘玉良檔案

在安徽博物院的老館庫房,我們被帶到一個長條桌前,面對桌上鋪著的白色塑膠板等待著,好像在參與一場招魂的儀式。當潘玉良的自畫像、影集和信件從電梯裡被推出來,我們所有人都感到了她的瞬間在場;我們沒有在她的書信裡找到任何關於藝術的宣言,而是看到她對於家庭的照料,每個月郵回國的五個美金如何分配等細節;在法國國家藝術史圖書館,潘玉良的檔案只有一個檔案盒,裡面是巴黎賽努西博物館的館長1977年與潘玉良的通訊,當館長邀請潘玉良做人生最後一個個展時,她將這個機會轉化為海外中國女藝術家的群展;在巴黎警察總署的檔案館,我們看到大量冷戰期間法國警方的監視檔案,監視的物件正是作為中法藝術學會會長的潘玉良,其中不乏充滿種族歧視的描述話語;在潘玉良的生前好友的私人檔案中,我找到了潘玉良與其他亞洲和非洲的藝術家的通訊、照片和互換的小畫,一個貌似沉默的女畫家原來一直沒有中斷與跨國藝術家的交流和團結;在吳作人國際美術基金會檔案中,一封吳作人寫給中國大使館的信透露出吳作人對於潘玉良四千副遺作運回國做出的決定……

在檔案現場展開的跨國星叢中,潘玉良終於慢慢顯影,而我們也接受這些都只不過是關於她漫長生涯的一串串碎片。藝術家們在展覽中呈現的創作都是基於對於檔案片段的重組、想象、拼搭以及虛構。當我們以不同方式將潘玉良的作品和人生投射入我們當下的個人軌跡時,“潘玉良:沉默的旅程”最終成為一場多聲道的混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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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玉良:沉默的旅程”巴黎展場的入口,胡昀用幻燈機將馬克·沃爾檔案中潘玉良的照片投影至空中

展覽分為巴黎和廣州兩站。在巴黎展場的入口,胡昀用幻燈機將馬克·沃爾檔案中的一張潘玉良照片投影至空中。進入展覽的觀眾會被一束投影儀的光線晃到,只有在光停留在觀眾的衣服上時才能隱約看出潘玉良的顯影。在展覽的各處文獻叢中分散放置著耳機,裡面播放著胡昀名為《盧森堡公園》的聲音作品。胡昀在巴黎警察總署檔案看過冷戰期間對潘玉良的監視材料。這個作品聽似一個個輕鬆的法語學習教程,但是一問一答間暗含著監視和訓誡等種種微妙的權力關係。胡昀請來蒙巴納斯區的兩位業餘雕塑愛好者,讓他們根據展廳中呈現的文獻和作品為潘玉良做一個頭像,這個頭像在不同理解和詮釋的拉扯中不斷變形。曖昧的光線、對話和非常規的泥塑都是胡昀召喚檔案間幽靈的介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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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玉良:沉默的旅程”的廣州展場,王之博的畫作裝置《你的意中人的心時刻在你身邊》

王之博的系列畫作以1959年潘玉良寄給先生的肖像照片背後的留言“你的意中人的心時刻在你身邊”為標題,畫面融匯了經她演繹的潘玉良的畫作和文獻的片段。在廣州的展覽中,她在時代美術館建了一個集教堂、紀念室或者禱告室一體的儀式空間。地面凸凹不平,鏡面的反光干擾著參觀者的腳步。主客分隔的觀看方式被打破,觀眾被迫在身體和注意力變化中努力獲取直覺的平衡,尋找自己與作品和空間之間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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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玉良:沉默的旅程”的廣州展場,於渺的錄影散文《沉默的旅程》

在我的的錄影散文《沉默的旅程》中,鏡頭垂直地聚焦我重組潘玉良檔案材料的雙手,我將檔案轉化為與研究過程的事件、遭遇、個人經驗和情感關係更為密切的個體敘事,並將潘玉良的跨國軌跡投射入我作為一個獨立女性藝術工作者的境遇中。一系列用彌散的光、聲音、手勢和身體感受組成的空間排演給那些正統藝術史之外的幽靈提供了儀式化空間,邀約它們進入我們的時空。作為感性經驗的檔案幽靈成為連結歷史與當下的媒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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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覽“寫真倫理:中非影集”入口

我在2020年集美阿爾勒攝影節策劃的蒲英瑋個展“寫真倫理:中非影集”是另一種激發檔案幽靈的嘗試。這個展覽自覺地挪用了西方民族誌攝影檔案和檔案館的展示儀式。與潘玉良、黃永砅等前輩赴法藝術家相比,2015年赴法國留學的蒲英瑋顯然處在一個更為複雜的後全球化語境。《查理週刊》事件後的法國社會深陷於種族和宗教問題的撕裂,後殖民的遺症伴隨著新自由主義全球化帶來的社會矛盾,西方知識界對於全面解殖的呼聲推動著法國博物館歸還殖民地藝術品的程序;與此同時世界的另一端,蒲英瑋的舅舅作為中國水利工程師參與了“一帶一路”下非洲大型水壩工程的建設。在這些新的地緣變動下,蒲英瑋更為敏感於自身的中國身份,他開始收藏19世紀法國非洲殖民地的明信片並在背面進行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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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覽“寫真倫理:中非影集”中的手工上色照片

這些明信片的原攝影往往出自法國的人類學檔案。人類學作為一個現代學科縈繞著殖民的幽靈。安德烈·馬爾羅的“想像的圖書館”和讓于貝爾·馬爾丹策劃的展覽“大地魔術師”都因不同程度浸染著這種幽靈而受到詬病。“寫真倫理:中非影集”並置了蒲英瑋近年蒐集的與非洲相關的歷史影象,包括19世紀殖民地攝影明信片、人種學的攝影檔案、五六十年代中國援非的歷史圖片、坦贊鐵路的新聞攝影以及今天在非洲的中國人的手機照片和快手影片等等。蒲英瑋將照片用19世紀手工技術染色,再將以人類學檔案館的方式陳列出來。這種檔案化的視覺機制不僅勾連著殖民歷史中他者化的歷史,其曖昧而多義地指向今天的中國與非洲,以及探問自我與他者在今天語境下的互動關係。

“潘玉良:沉默的旅程”和“寫真倫理:中非影集”這兩個都與留法藝術家有關的展覽以不同的方式指向檔案之間的矛盾、缺失、交疊和不均衡。檔案無論作為手段還是形式都在試圖召喚無法被簡約化的歷史,將其投射至當下以開啟新的對話。檔案間的幽靈作為一種感性的經驗不僅僅是獲得歷史感知的媒介,往往也是反思當下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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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學術沙龍是坪山美術館發起和主辦、《打邊爐》聯合策劃,以春、夏、秋、冬四季為週期的常設性學術活動。該沙龍立足坪山在地文化的現實情境,強調跨學科、區域和國際對話,致力於建立坪山與全球藝術網路的互聯,為地區發聲,為建構坪山當代文化的多樣性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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