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雲慕溪
在一般人印象中，女人最美的年華，永遠是芳齡二八。
偏偏在歐美時尚T臺上，活躍著一位年過8旬的銀髮女模特卡門，如女王般的氣場，豔壓全場。
在中國舞臺上，也有一位“東方舞蹈女神”陳愛蓮，12歲學習跳舞，23歲在國際舞蹈比賽獲得四項金獎，80歲仍活躍在舞臺上，柔軟的腰肢和動作讓觀眾驚歎。
女人真正最震撼人心的魅力，和年齡無關，而是一種盎然的生命力，直麵人生，永遠綻放。
2020年11月21日凌晨，身患胃癌的陳愛蓮安詳地走了，享年81歲。
彌留之際，她要求家人為自己換上舞劇《春江花月夜》的演出服，時光彷彿定格在了當年舞臺那片皎潔的月光下。
01。10歲父母雙亡，從孤兒院走進北京舞蹈學校
陳愛蓮1939年11月14日出生在上海的小康之家。
父親陳錫康是一名警官，祖籍廣東番禺，被老鄉們推舉為番禺同鄉會會長；
母親於秀英是一名紡織廠女工，是浙江舟山人，還有一個小三歲的妹妹陳美麗。
隨著父親職位升遷，一家人搬進了三層樓的花園洋房，小愛蓮入讀教會學校，還因為天生麗質被選進了街道劇團，她憧憬成為電影或話劇演員。
這一切的幸福時光，卻在她10歲那年戛然而止。
先是父親陳錫康不幸因病身亡，抑鬱成疾的母親在幾個月後也撒手人寰。
兩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一下子變成了孤兒，從週末跟隨父母出入飯店、咖啡廳的風光，淪落到在弄堂裡扒垃圾找飯吃的境地。
街道辦的工作人員好心發起募捐，幫著安頓了母親後事，把兩姐妹送進了上海一心孤兒院。
孤兒院裡的生活，衣食無憂，卻沒有自由，陳愛蓮頭上生滿了蝨子，備受歧視。
她像籠中的鳥兒一樣，渴望能夠自立賺錢，養活自己和妹妹。
兩年後，1952年10月，中央戲劇學院附屬舞蹈團學員班到上海招生，12歲的陳愛蓮和9歲的妹妹都被選上，來到北京。
家道鉅變的經歷，讓小愛蓮內心十分要強，她暗下決心：
“老師告訴我們笨鳥先飛，我不是笨鳥，如果笨鳥要先飛，我這隻聰明鳥先飛就會永遠不落伍。”
同學們早上六點起床，她就提前半個小時五點半早起練功。
陳愛蓮沒有鬧鐘，恰好一位師兄有手錶也早起練功，她就用一根繩子拴著自己的腳，一頭扔到窗外，請師兄早上拉繩子叫醒她。
在學校觀摩電影《芭蕾舞大師》後，她為芭蕾舞蹈家烏蘭諾娃精湛的舞藝所折服，在日記裡寫道：
“我要做中國的烏蘭諾娃！舞蹈，將是我一生的追求。”
1954年，北京舞蹈學校成立，陳愛蓮被選送為第一批學員。
入學第二年，學校組織排練古典舞《春江花月夜》，舞蹈表現了一位古代少女在春天月夜，漫步江畔，憧憬幸福的美好意境。
一共排了8組，16歲的陳愛蓮個子不高，是排在第8位的主演。
放寒假時，學校接到為外賓演出的任務。
其他學生都回家了，陳愛蓮和妹妹無家可回，留在學校，因此得到中南海小禮堂表演獨舞《春江花月夜》的機會。
面容秀麗的陳愛蓮身著藍色衣裙，雙手持白色羽扇，把“聞花”、“照影”、“聽鳥鳴”、“學鳥飛翔”、“想像愛情幸福”等情節表現得淋漓盡致，征服了現場的領導和外國來賓。
此後，她成為學校重大演出的基本班底。
入校前四年，她學習了中國古典舞、中國民族舞、芭蕾舞、外國代表性民間舞，奠定了紮實的基礎，最後在選擇深耕的舞蹈方向時，校長戴愛蓮拍板：
”我們最優秀的學生，就應該學習中國古典舞蹈！”
02。20歲華麗綻放，成為新中國第一代舞蹈家
1959年7月，陳愛蓮以全優成績畢業，留校在北京舞蹈學校擔任助教。
她擔綱主演了中國第一部芭蕾舞與民族舞相結合的舞劇《魚美人》，一舉成名成為最受關注的舞壇新星。
事業和愛情的鮮花，都在靜靜綻放。
1962年夏，陳愛蓮和其他幾十名青年演員乘坐火車，遠赴芬蘭參加第八屆世界青年聯歡節舞蹈比賽。
在五、六天的旅途中，她依然堅持在狹窄火車過道上，早中晚一天三次練功。
功夫不負有心人，她表演的四個舞蹈《春江花月夜》、《蛇舞》、《弓舞》、《草笠舞》一舉斬獲獨舞、雙人舞、領舞、集體舞四項金獎！
外國觀眾被陳愛蓮優美的舞姿傾倒，盛讚她為“東方舞蹈女神”。
回國後不久，她和相愛三年的男友結婚了。
新郎是高大帥氣的北京舞蹈學校老師楊宗光，夫妻倆都是國內最優秀的舞蹈演員，被看作是舞蹈界最登對的“金童玉女”。
女兒陳婕的出生，讓陳愛蓮的生活看起來幾近完美。
猝不及防，命運的驚濤駭浪再一次襲來。
1968年秋，結婚六年的丈夫楊宗光，因為工作變故備受凌辱一時想不開，臥軌自殺。
陳愛蓮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白天不能見光，總幻想著丈夫下一刻就會推開門回來。
幾個月後，她也被送到張家口西河營參加勞動改造，一去就是整整三年。
在農村勞作的日子裡，她依然堅持練功不輟。
其他同行堅持練了半年、一年就不再練了，因為看起來未來毫無希望，只有陳愛蓮一天也沒有落下，她堅信自己總有一天還會站到舞臺上。
悲痛欲絕的陳愛蓮，靠著對女兒和舞蹈的熱愛，從刻骨的喪夫之痛中熬過來。
她在日記中寫道：
“對一個藝術家來講，所有折磨都是老天賜予的財富……”
苦難如寒冬，過去就是春天。
另一位北京帥小夥魏道凝也正經受著命運的寒冬，因為說錯話被關小黑屋，白天在工廠上班，晚上被人押送回家。
每天負責押送魏道凝的復員軍人是楊宗光的外甥，陳愛蓮家又是必經之路，一次路過，他們倆就進去坐了一會兒，陳愛蓮和魏道凝就這樣相識了。
魏道凝1942年出生於北京的書香門第，祖父、父親、母親都是北京大學畢業生。
他高大帥氣，開朗風趣，寫得一手好字和文章，用一封封熾熱的情書和熱情，如春風吹開了陳愛蓮的心扉。
1974年10月10日，她接受魏道凝的求婚，再次走進婚姻的殿堂。
在外人眼中，這段相差3年的姐弟戀不太般配，陳愛蓮是大名鼎鼎的舞蹈家，魏道凝因家庭出身的影響，只是一名八級鉗工。
他們生下小女兒陳妤，用此後一生的相互扶持，證明了這是真愛。
03。39歲復出，遭遇“職業終結者”，險些無緣舞臺
1978年，文化界籌備“建國三十週年獻禮演出”，舞劇《文成公主》是重點劇目。
中國歌劇舞劇院在挑選演員時發現，過去十年大部分演員的舞功都荒廢了，39歲的陳愛蓮卻因為堅持練功，保持著良好狀態，得到了出演女主角的機會。
為此陳愛蓮一天排練8個小時，某一天突然發現自己無法完成基本的舞蹈動作。
回家休息後，她吃不下飯，整夜失眠，還天天腹瀉，走路都走不了。
經過醫生診斷，她得了過度訓練症，這個病的別名叫“職業終結者”，是由於長期大運動量訓練，超負荷的壓力導致運動能力突然喪失，職業運動員中大約有5%的人會得這種病。
醫生告訴她，就算療養也只能恢復成正常人，不能再高強度地跳舞了。
不服輸的陳愛蓮，好不容易盼來重新登臺的機會，怎麼肯就這樣放棄？
她強迫自己該吃飯時一定要吃完，暫時停止了早上的基本訓練，放鬆心情溜溜彎，曬曬太陽，以退為進，等待體力的恢復。
經過半年的自我調整，她奇蹟般地恢復了身體狀態。
1979年，舞劇《文成公主》演出大獲成功，獲文化部一等獎。
在舞臺上消失了8年多的陳愛蓮，再次光芒萬丈。
1980年11月10日晚，她成功舉辦了中國首場個人舞蹈晚會——《陳愛蓮舞蹈晚會》，丈夫為她撰寫臺詞。
這場1小時40分鐘的演出，一人跳10個舞蹈，囊括了古典舞、民間舞、現代舞、吉卜賽舞等多種舞蹈形式，還有經典芭蕾舞《天鵝之死》。
整場舞跳完，拉上大幕，41歲的她就累哭了。
演出再次大獲成功，榮獲文化部一等獎，隨後她到北京、上海、廣州多次舉辦專場演出，還率團到全世界幾十個國家演出。
1981年，中國歌劇舞劇院首創舞劇《紅樓夢》，42歲的陳愛蓮扮演14歲林黛玉，纖纖腰肢舞姿靈動，毫無違和感，一演四年近400場，觀眾好評如潮，被贊為“活林黛玉”。
在同年齡的舞蹈演員都紛紛退出舞臺時，她的堅持和付出，開創了其藝術生涯新的篇章。
04。50歲下海，再創兩個第一，20年居寒舍
1989年，在中國歌劇舞劇院工作的陳愛蓮已經50歲了。
文藝市場不景氣，她也有了準備休息的想法。
在天橋劇場裡，她看到德國斯圖加特舞團的舞劇《奧涅金》，女主演瑪西婭。海蒂是20世紀歐洲舞壇的超級明星，主演過《茶花女》、《羅密歐與朱麗葉》、《馴悍記》等經典芭蕾舞劇。
看到比自己大2歲的海蒂還精彩地活躍在舞臺上，開啟了陳愛蓮心裡的一扇窗。
海蒂有一句經典名言：
“我離開藝術的那一天，就是我和世界說再見的那一天。”
陳愛蓮也暗下決心，“她可以我為什麼不可以？”
在文化部召開的文化體制改革會議上，陳愛蓮響應號召，當即辭職下海，創辦“陳愛蓮藝術團“。
這是文化部批准的第一個以個人名字命名的民營藝術團，劉歡、毛阿敏、那英、韓紅、黑豹樂隊都曾應邀參加演出。
丈夫魏道凝陪伴著她，走南闖北跑夜總會、歌舞廳，幫她接洽演出、處理劇務。
辛苦奔波6年，每年演出300多場，夫妻倆賺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在廣州、北京都買了大房子。
眼看可以安享天年，56歲的陳愛蓮又邁出了新步伐——創辦舞蹈學校。
1995年3月，陳愛蓮得知國家要進行教育體制改革，大力發展職業教育，鼓勵社會力量辦學。
兩個月後，她獨資創辦了陳愛蓮舞蹈學校，這是北京市第一所民辦藝術學校，創辦之初掛靠在北京藝術學校旗下。
為了讓學校更穩定地發展，隨後陳愛蓮拿出全部積蓄，賣掉了廣州的大別墅和原本給女兒做嫁妝的北京兩處房產，累計投資4000多萬元，在大興買下30畝地，建設2萬平米的校舍。
丈夫一如既往地支援她，為籌建學校跑基建、管後勤，毫無怨言地站在她的身後。
她和丈夫搬進學校的鐵皮屋頂平房，冬天冷得像冰窖，夏天熱得像火爐，一住就是8年，直到2003年學校宿舍樓建成才搬出。
他們新搬進的也不過是一間僅僅18平方米的辦公室，一張老舊雙人床，一住13年。
直到2016年，魏道凝委託北京衛視《暖暖的新家》節目改造房間，天花板和牆面都嚴重開裂、雜亂破舊的老房子才煥然一新。
73歲的魏道凝三年前診斷出結腸癌晚期，擔心妻子未來的生活品質，想要給她一個可以安心休息的家。
結婚40多年，魏道凝依舊暱稱陳愛蓮為小白兔，陳愛蓮則說“我的作品有他一份功勞，他是我的半條命”。
陳愛蓮經常問丈夫：“凝凝，你最愛誰？”
魏道凝總是毫不猶豫地回答：“我最愛‘小白兔’”。
陳愛蓮慨嘆：
“他全部的精力、身心和愛，都放在我身上。從這一點來說，我真的很幸福。”
05。58歲再演林黛玉，一直跳到80歲，創吉尼斯紀錄
1997年，“首屆中國國際歌劇舞劇年”在京舉辦，陳愛蓮發現90%節目都是西方經典曲目，不甘心中國古典舞的衰落，她出資百萬，邀請舞劇紅樓夢導演於穎復排《紅樓夢》。
最初安排了四組班底競演，其中一組“黛玉”是她的小女兒陳妤，經過再三選擇，依舊由58歲的陳愛蓮親自出演女主角林黛玉，引起業界巨大爭議。
有人說她是“舞霸”，不給年輕人機會，她頂住壓力接受採訪時說：
“俄羅斯芭蕾舞明星普麗賽茨卡婭71歲在紅場跳《天鵝之死》，我要像她一樣，超過她。”
這一演，她就演到80歲，連演700多場《紅樓夢》。
每每演到“黛玉葬花”的紅綢舞，總是迎來觀眾掌聲雷動，成為世界上最年長的舞劇主演。
為了保持良好的狀態，她每天堅持練功2小時，延續著舞臺上“不老的神話”。
站在央視《開講啦》舞臺上，陳愛蓮自豪地說：
“人不是因時光流逝而衰老，而是因為理想的毀滅而衰老。”
2019年12月，在電視節目《舞蹈風暴》總決賽上，陳愛蓮作為特邀嘉賓和參賽者劉迦表演舞蹈《雷雨。周萍之死》，以80歲高齡完成了下腰、劈叉、託舉等一系列高難度動作，驚豔全場。
主持人感嘆道：
“陳愛蓮在這個舞臺舞蹈，本身就是一種奇蹟。”
2020年9月，陳愛蓮接受《光明日報》記者採訪，表示對2022年充滿期待，因為這一年是她從藝70週年：
“我想把舞劇《文成公主》重新搬上舞臺，希望老天能給我這個機會。”
沒想到一語成讖，一個月後，將滿81歲的陳愛蓮診斷出患胃癌並已發生骨轉移。
她曾說過：
”半個多世紀以來，無論遇到什麼困難，都不曾放棄對舞蹈藝術的追求。我將舞蹈融於生命，每天練功，每天學習，所以今天還能站在舞臺上。從未列過退出舞臺的時間表，除非有一天真的跳不動了。
真到了要落幕的那一天，她閉門謝絕了舞蹈界老朋友的探望，穿上《春江花月夜》那件美麗的演出服，安詳地離開人世。
好朋友畫家範曾為她撰寫悼詞：
“千秋舞后，春江花月依然在；一夕星馳，天上人間不盡思。”
這是一朵苦難中盛開的蓮，從12歲跳到80歲，她在中國乃至世界舞蹈史上都創造了奇蹟。
這一生，她沒有辜負父親當年為她取下的名字：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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