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的本來顏色。
一
1998年一個春雨夜，臺灣博士生蔡智恆，在實驗室等流體力學實驗結果，順手在BBS敲一個貼。
悲傷的、純情的、惘然的情緒在雨夜發酵，那個貼以一首奇怪的詩開頭，很快風靡臺灣網路。
兩個月零八天後，連載完成，帖子名叫《第一次的親密接觸》。
半年後，故事跨海而來，實體書賣出40萬冊，盜版有80餘種，總印量難計其數。
故事傳播主陣地依舊在網路，彼時，年輕網友大多用過如下簽名：
如果把整個太平洋的水倒出，
也澆不熄我對你愛情的火焰。
整個太平洋的水全部倒得出嗎？
不行。
所以我並不愛你。
水木年華的盧庚戌看完故事情難自抑，彈了通宵吉他，最後用女主角名字寫了歌《輕舞飛揚》。
歌中唱道：我曾經深愛過一個姑娘，那晚屋裡灑滿了月光。
痞子蔡的月光，陪一代人跨越了千禧年，此後簽名檔的金句，替換為《大話西遊》臺詞。
至尊寶在紫霞劍下那段話，出自王家衛的《重慶森林》。
劉鎮偉原本拿來嘲笑老友，“因為王家衛真的很悶騷。他電影裡的男男女女都愛了很久，卻不肯說出一個愛字。”
然而，那段臺詞卻意外成為經典。一代人咀嚼著那段話，橫背鐵棒，走入歲月的風沙中。
痞子蔡和大話西遊給新世紀愛情，定下了開始基調：愛情是純粹的、無暇的，它高於一切，無可阻擋。
那幾年，邢育森寫下《邋遢情人》，寧財神寫下《無數次親密接觸》，李尋歡在網咖寫愛情故事，寫著寫著跨了年，後來故事結集叫《我的愛漫過你的網》。
當年最火的是安妮寶貝，她筆下有著海藻般長髮的女孩，喜歡光腳站在巨大落地窗前，看一座城市在落日中沉淪。
城市中的樓群，正交疊成蜃影，但影中的人們，依舊相信愛情的天真。
《流星花園》中，道明寺可以愛上野草一般的杉菜；《武林外傳》中，六扇門總捕頭的女兒也能和窮秀才幸福相伴。
那年的人們，相信謝霆鋒和張柏芝能越過風波，相信言承旭和林志玲能越過門閥，相信真愛總會有結局。
那年的朴樹和周迅曾短暫相戀，一次在拍攝現場，周迅在車中午睡，朴樹笨拙地守在車前，不許任何人打擾，不惜和高曉松發了火。
很多年後，高曉松小心翼翼講起往事，就像說一個易碎的夢。
那十年，定義新世紀愛情的是海巖劇。
巔峰時，海巖翻《北京廣播電視報》，發現29個省市同時在播他的戲，他一人幾乎覆蓋了全國電視臺。
人們愛看童話。《玉觀音》中愛情超越身份，《拿什麼拯救你，我的愛人》中愛情無視財富，而《永不瞑目》中，愛情貫穿生死。
海巖的故事主角都不到25歲，他說，年輕才足夠純粹，身在井隅，心向璀璨。
2000年，《永不瞑目》中，主角肖童不屑富家女的名車豪宅，為愛寧願付出生命。那時電視前只有哭泣，沒有驚詫。
11年後，《永不瞑目》翻拍，導演為迎合新觀眾，不再讓肖童犧牲。
新一代小生拿捏著往事，但無人感動。
二
2011年，江蘇衛視海巖三部曲重拍首映禮，選在了《非誠勿擾》的演播大廳。
一年前，《非誠勿擾》開播，消費浪潮洶湧，愛情快如幻影。
節目組最先想請葛優主持，最後還是定下了自家的民生新聞主持人孟非。
頭幾期，孟非開場總會說“歡迎收看衝突類交友節目《非誠勿擾》。”
衝突，是人們給愛情下的新定義。
24個女人圍成半個鬥獸場，男嘉賓站在場中接受審視，所有的愛情，都可以量化。
男女嘉賓報名時要填身高、收入、月薪，男嘉賓還要額外填是否購車購房，此外還有戀愛次數、分手原因、個人怪癖等。
千奇百怪的男嘉賓魚貫登場，難辨真偽，有記者看到，自稱年入上億的公司董事，錄完節目後騎腳踏車離去。
雖然舞臺難辨真假，身份亦真亦幻，《非誠勿擾》依舊展露著時代的截面。
2010年開播第三期，女嘉賓馬諾說出了那句“寧可在寶馬車裡哭，也不願坐在腳踏車上笑”。
有月入850元的男嘉賓向馬諾示愛，一旁的樂嘉說：你知道你像誰嗎？你讓我想起了《天龍八部》裡的遊坦之！
遊坦之出身貧賤，最後被套上鐵皮面具。而新時代的愛情，也彷彿頭戴鐵罩，漸失本來面目。
比馬諾更誇張的女嘉賓朱真芳，報名欄中願望，填的是“我要做富婆”；評價男嘉賓“給不了我住豪宅的夢想”；拒絕握手的理由：“我的手只和我男朋友握，別人的話一次20萬。”
網上罵聲如潮，但同樣有理解之聲，“起碼感情沒了還有物質”。
寧財神一度成為《非誠勿擾》導師，他說參加節目是為找劇本靈感。
現實遠比劇本複雜。
那些誤入豪門的愛情被稱為心機，那些復古清純的故事被諷為童話，人們不信有能超脫物質的愛情，說所有背叛都有標價。
然而，那些信奉物質是愛情根基的女嘉賓，並未都找到幸福。
女嘉賓孫雅莉，成功結識富豪，悔婚後拒絕返還男方贈送的寶馬車，被告上法庭。
另一位女嘉賓王佳，籤手男嘉賓後，曾留下被稱為最真誠的愛情宣言：
“生老病死，貧窮富貴，哪怕他一無所有，我願意跟他一起去奮鬥。人生是一種付出，而不是索取。”
然而，男嘉賓留下一條簡訊便不知所終。
王佳最終嫁夫生子，因一直走不出非誠勿擾舞臺的名利光影，心理失衡，殺夫入獄。
非誠勿擾的喧囂持續了十年，年輕人迎來送往，導師亦不斷更迭，唯有孟非一直站在臺上。
有一次，在迷幻燈光下，他說：
從前問的是有沒有車有沒有房，現在更變本加厲，問的是房在哪裡，車是什麼牌子。
說話時，他一掃詼諧，表情嚴肅悲憫。
三
離開非誠勿擾後，馬諾做過一段主持人，後因罵聲離任。她參拍過《志明與春嬌》，但上映前所有戲份被刪掉。
她最終未嫁入豪門，但學會了畫畫過自己生活，學會了在微博發木心的當年車馬很慢。
2019年，她最後一次迴應往事，說那只是一份工作，是接到指示才拒絕男嘉賓的。
風波消散，泡沫破碎，被塗抹太多油彩的愛情，開始清水洗面。
兩年前，久未露面的痞子蔡受訪，他多年一直在大學任教，少人相識。
他說這些年世界變化太多，但愛情其實沒變。
當下的年輕人，已不寫帖子，不看電視，他們的愛情，更多藏在一段段影片中。
在B站上，年輕人用影片記錄愛情的細節，都是平凡的日常，但卻帶著復古的心動。
UP主啊嗎粽，有301萬粉絲，他從2018年開始上傳影片，粉絲們看他一路從戀愛到求婚。
他最初求愛方式，是復古的遞紙條，而他生日時，女友也用復古方式慶祝：給他20件生日禮物，從1歲補到20歲，禮物裝了整整一箱。
兩人求婚影片上，彈幕上全是見證青梅竹馬的感動。網友說求婚那一刻，UP主眼裡有著一種動人的光。
UP主王驍，同樣在影片中講了一個復古的愛情故事。
他追女友時，常後半個月約喝酒，前半個月則問“哎呀，好像有點餓你想不想和我出來喝杯豆漿？”
真相是我們15號發工資，那時候工資不算高，前半個月喝酒已經喝窮了，後半個月只能請喝豆漿。後來喝豆漿的錢都沒有了，就約她去樓下喝養樂多。
求婚時，男孩說：我是個不想結婚的人，但跟你可以。
更浪漫的是跨國愛戀。溫州UP主KatAndSid，女友是美國人。
兩人討論文化差異，衝突後又互相包容，他們走南闖北遊歷許多國家，女友已學會了簡單的溫州話。
戀愛五週年那天，KatAndSid偷偷做了照片集錦。
集錦中，他們穿著白襯衫，碎花裙，去了海底世界，都市街道、鄉間草地和廢棄的雜貨店。
他們在樹下吹泡泡，在田間公路上散步，他們靠在一起，看大海、看城市、看學校、看魚、看樹，看著彼此。彈幕上，粉絲說“又相信愛情了”。
二十年前，世界荒蕪，愛情天真。二十年後，世界已無比複雜，但愛情也因此復古，更被珍視。
我們珍視青春的露水，珍視憂傷的往事，珍視糾纏入骨的相思，珍視終難忘懷的心動訊號。
《第一次的親密接觸》已經沉在海洋深處，許多人只知道名字，而不知故事。
幾年前，有人懷舊貼出那首詩的開頭，新一代年輕人回帖問：後面呢？
那個故事最後寫道：
如果把整個浴缸的水倒出，
也澆不熄我對你愛情的火焰。
整個浴缸的水全部倒得出嗎？
可以。
所以，是的，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