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劇對於一部戲的影響有多大?
舉兩個例子——
同為明代背景,張黎執導的《錦衣衛》與《大明王朝1566》,只差了個編劇劉和平。前者豆瓣評分6。0,後者被譽為“國內歷史劇的巔峰“。
《擇天記》《慶餘年》皆由貓膩原著小說改編,後者有王倦改編加持,口碑風評天上地下。
編劇的重要性愈發凸顯,對原創編劇的呼籲越來越大。
可細細回想來,真正打響名頭的只有一個王倦。
國內沒有好編劇嗎?
有!
且著實珍貴。
今天就來盤一盤,中國編劇屆那些低調的掃地僧。
蘭曉龍
電影《長津湖》的陣容有多豪華?
吳京和易烊千璽領銜主演。
黃建新導演擔任總監製。
徐克、林超賢、陳凱歌合作拍攝。
幾個大名一列,不用多說,已經是包括預定。
但還有另一個名字,讓我格外安心與期待——
編劇蘭曉龍
。
這個名字或許聽起來有些陌生,但他的作品,你肯定一部也不陌生。
《士兵突擊》《我的團長我的團》《生死線》。
如此一看,死磕軍旅戲的編劇蘭曉龍,或許才是《長津湖》最大的底氣。
蘭曉龍切入故事的視角永遠那麼刁鑽——
《士兵突擊》許三多,又矮又矬又窮又笨,卻成為了中國影視劇領域最難以複製的男主角。
三多遲鈍得連軍姿都站不好,成為了新兵連裡第一匹現形的“騾子”。
荒無人煙的草原五班,是不被看好的許三多的新去處。
那裡不用早起、沒有訓練,像是部隊裡一方被遺忘的“淨土”。
老馬班長整天帶著三個兵打撲克、看電視、混日子,全然忘卻了一身軍裝對他們行為舉止的約束。
固執與遲鈍,是騾子一般的許三多最珍貴的天賦。
他固執得做著內務,遲鈍得看不懂班長的眼色,為自己安排沒有子彈的射擊與正步訓練,修一條哪裡也通不向的路。
許三多的行為符合他的性格,而周遭人的反應,則更顯蘭曉龍功力深厚。
他們不約而同選擇大聲嘲諷、集體孤立許三多。
深思其背後的行為邏輯,他們的逆反或許來自於憤怒與羞愧的情緒。
憤怒什麼?——憑什麼你許三多在這裡還可以做個好兵!
羞愧什麼?——為什麼我沒能像許三多一樣做個好兵……
人慣會抱團與逃避,少數派的許三多自然而然地“做錯了”。
這是蘭曉龍熟悉且擅長的手法——
將極端人物放入極端環境之中,挖掘小人物人性中的矛盾與本質。
《我的團長我的團》更是做到了極點。
一群衣衫破爛、操著各地方言的兵痞潰敗後,在滇西小鎮上苟且偷生。
他們來自五湖四海,廣東、上海、湖南、四川、東北……
每個地名被標記後能佔滿大半張中國地圖,每個番號背後都有一場慘烈的敗仗。
這些人站在一起,代表的是滿目瘡痍的神州大地。
按正常抗戰劇的敘事手法,該是渲染國仇家恨,該是捨生忘死毅然北征。
正如前來收編他們的師長虞嘯卿所說:“我族軍人,數千年都未有如此之潰敗,你、我、他們、都該死。”
但蘭曉龍不寫,他另闢蹊徑,
不寫無畏,寫有情
。
臨行前的一頓豬肉燉粉條,每人想盡辦法弄來一點食材與調料,寫盡了小人物們對生活、對安穩的留戀。
龍文章一句“我想讓事情是它本來該有的那個樣子”的低語,比虞嘯卿再多演講更能打動人心。
誰會想打仗呢?我們只是想過回最簡單平常的日子。
在大多數人將戰爭拍得血肉模糊,渲染災難美學時,蘭曉龍已經開始探索軍旅題材片的價值巔峰——
反戰
。
人道主義關懷
,是我在《我的團長我的團》中看到最閃光的東西。
蘭曉龍的獨特的敘事視角、領先的思想高度,來自於
對真實世界的切身體驗
。
軍隊出身,在戰友話劇社深入生活多年,他寫戰友對話有著部隊氣質,樸素又深刻。
滇緬邊境的松山,只有兩平方米的墓碑,卻是八千中國遠征軍戰士的安息之地。
蘭曉龍在墓碑邊一躺,躺出了百感交集,躺出了《我的團長我的團》。
而現今,在迷信IP、流量綁架的市場上,我們困囿於虛無的工業糖精、狗血婚姻。
編劇如流水線工人,面對著電腦螢幕,敲擊羅列出一個個社會熱點、狗血衝突,執著於男歡女愛,家長裡短,塑造出一個個極端善或極端惡的人物。
卻沒一個去試圖體驗開闊的世界,還原生活的本真。
難怪,蘭曉龍害怕“流水線”。
圖源@亭林鎮無業青年
劉和平
談國產劇編劇,始終繞不開一個人,劉和平。
原因?
《大明王朝1566》、《雍正王朝》、《北平無戰事》。
三部作品,就是最好的答案。
劉和平編起劇本來,就一個字,“神”。
狀態“神”
——進入到角色身體之中。
劉和平寫《大明王朝1566》時,在牆上掛上嘉靖與海瑞的畫像,創作之前必洗手焚香。
他對於劇本創作與人物有著近乎於迷信的虔誠與敬畏。
“忘記自己,進入到他們的身體裡去。我在說這個人物的話的時候,我就是他。”
這樣一個玄幻的“附體”過程,是劉和平的無數個不瘋魔不成活的日常。
《大明王朝1566》關機前最後一場雪天戲。
所有演員的檔期都到了,十車雪也都到了,可天氣預報將有大暴雨。
編劇同時也是製片人的劉和平,下了最後的指令,“開機”。
然後跑去嘉靖皇帝陵前點上香,跪下。
戲拍完了,雨才下了,人也起不來了。
戲痴,不僅在臺前,也在幕後。
人
物“神”——把握歷史的脈搏。
嘉靖沉迷修仙之術,26年未上朝,威嚴仍在。可見是個多麼天才的政治家,“制衡”兩字被他發揮得淋漓盡致。
平衡嚴黨與清流之間的關係——嚴黨替國家替自己賺錢,清流負責監督制衡嚴黨。
恰似長江、黃河,各有職責所在。
各朝各代,歷來如此。
這麼一個複雜深刻的人物,劉和平一段臺詞就把他的帝王心術寫透了。
可自古如此,便是對的嗎?
正是嘉靖曖昧的態度,大明王朝的病從內裡發了起來。
嚴嵩不用說,富可敵國,國庫虧空,他們的法子,是借君父之名,苦一苦百姓。
而徐階自詡清流文官,一派憂心社稷的忠臣模樣。
家財萬貫,卻一點都不忍割捨,剝削起了下層文官。
當“長江”與“黃河”開始交匯,利益逐漸牽連,泥潭之中誰又能獨善其身。
海瑞,真正的清流,開始挑戰嘉靖的王權統治。
嘉靖質問他道,“你說的這些聖君、賢主,哪座山還在?”
海瑞答道:“都在,在史冊裡,在人心裡。”
這樣一個烏托邦的人物,必然是要走向悲劇的。
是權利傾軋的必然,是封建王朝的必然,是歷史浪潮的必然。
至此,《大明王朝1566》不僅是一部影視作品,更像是一部視覺化的嚴肅文學。
核心“神”
——劉和平的作品帶著“神性”。
許是與幼年經歷有關,父親在特殊年代被帶了帽子。被迫輟學的他,在農村過了一段飢寒交迫的日子。
也正是那一段時間,他了解了“庶民之苦“。
他的作品也真正在中國找到了立場,在人民群眾的土地中紮下根來。
《大明王朝1566》中“改稻為桑“一幕。
廟堂之上,國家統治者輕飄飄幾句言語,便定下浙江一帶“改稻為桑”。
鄉間田埂,勞作的百姓卻不知自己已被定下的流離失所、食不果腹的命運。
寫的是王侯將相,哀的是民生多艱。
劉和平是個堅定的理想主義者。
他曾說:“今天是文學被邊緣化的時代,我有一個野心,率領一支文學大軍浩浩蕩蕩地開進電視劇的地盤去,安營紮寨,開疆拓土。”
憑著湖南人天性裡的一份“真”與“直”,68歲的劉和平仍在劇作事業上堅守。
這份初心,值得多少年輕後輩學習敬重?
王倦
近些年來最熱的編劇,毋庸置疑,王倦。
《舞樂傳奇》8。8,《木府風雲》8。1,《大宋少年志》8。0。
三部原創劇本評分均在豆瓣獲得了破8的不俗成績。
打造了一塊“王倦出品,必屬精品”的金字招牌。
可,為什麼是王倦?
他到底有什麼魔力讓觀眾忽略劣質的服化道、敷衍的打鬥戲,天天給他寄刀片催更?
風格靈巧、反轉多變?臺詞幽默,對話考究?
都有。
但我認為,最重要的一點——
王倦不刻畫任何一個臉譜化的人物,賦予每一個角色飽滿而真摯的靈魂。
《慶餘年》裡,王倦把滕梓荊寫死了,又把他寫活了。
原著裡,滕梓荊只是一個邊緣人物,兢兢業業地扮演著主角範閒沉默的護衛。
劇中,王倦為他單薄的人設添上億點點細節。
對失而復得的妻兒,他將承諾說得太浪漫,入夜必回家來住,請妻子為他留下一盞燈。
當他立下“等他喊我一聲爹“的flag時,我已是心慌慌,這話在王倦的劇裡可不興說啊。
對視為弟弟的範閒,他甘願捲入朝堂紛爭,放棄與妻兒夢寐以求的安穩生活,共闖刀山火海。
“這個世界上如果沒有你甘願赴死之人,那多無趣。”
而在“滕梓荊之死”一幕中,牽扯出的一眾支線人物,戲份寥寥,也閃耀著動人的弧光。
滕梓荊妻子徹夜點燭靜待丈夫歸家。
只見一份棺槨時,“心有不甘,難掩怨尤”八個字道盡了她為人妻的辛酸苦楚。
程巨樹一生被人當做異類與殺人工具。
因為一個稚童純粹的善意,在臨死之際,擦乾沾滿鮮血的雙手,擠出一個憨厚的笑容。
“編劇要做的,就是把一個世界稱給你看。所有的改動,編排,人物塑造,情節打磨,都是想讓這個世界鮮活、有趣、真實。”
所以,王倦從不吝為這些出場不多的人物添上一些巧思,用工筆畫的手法,為每一個出場人物的形象與姿態細細描摹。
不侷限於在一部劇中橫向比較,更是在影視圈內的縱向對比。
在女性視角影視劇頻出的現在,《大宋少年志》中王倦筆下的趙簡,依舊是近些年熒幕上最具魅力的女性角色之一。
身處禮教嚴苛的宋朝,貴族之女的身份,反而使趙簡受到更多掣肘。
趙簡卻不願走那條為全天下女人預設好的相夫教子之路。
在高牆之下,趙簡依舊憑自己尋找到了一方天光。
反抗父親、反抗禮教——“世間萬物阻我,不死便不屈”。
女子的身份使他建功立業,保家衛國的路比尋常男子難走萬分。
可她從未為自身的性別感到遺憾或苛責,依舊保有著女性的一些柔軟。
她立誓超越世間所有男子,卻不敵視男性,只是做好自己,拼命抓住所有可能的機會去掙脫枷鎖。
所以,為什麼是王倦。
更深一層地去想,我認為,是王倦把觀眾弄懂了。
“當你筆下的人物被觀眾喜歡之後,你會發現一個很有趣的現象:當觀眾喜歡劇中的人物時,即使人物沒有劇情發展,他們在說閒話,哪怕說一個小時的閒話,觀眾也願意看。”
觀眾才是資本最中意的市場。
中國影視界漫漫長路走來,已經從”影視挑觀眾”走上了“觀眾挑影視”的康莊大道。
《我的團長我的團》播出之後,難創《士兵突擊》後輝煌,幾乎未被電視臺重播。
《大明王朝1566》在湖南衛視首播收視奇低,明珠蒙塵十載。
如今,豆瓣評分已能說明一些事情。
審美意識的萌芽與物質生活的富足,我們的觀眾已經能接受、感知、欣賞多元的文藝作品。
而可憐可嘆的是,作品,竟然,跟不上了。
沒了這些掃地僧,這江湖的續集又該由誰來續寫?
評論裡聊聊——
你最瑞思拜的編劇是誰?
最近有覺得OK的國產劇劇本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