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翻譯產業:活在銀幕之外,朝向明亮那方

作者 / Baoyi

十天前,我國翻譯界泰斗許淵衝先生與世長辭,相關訊息衝上微博熱搜前排,網友們紛紛發文悼念。令人驚喜地,“翻譯”一事以高度正面的輿論狀態在我國公共話語空間得到關注。

看向電影領域。與過往不時出現的“怎麼翻譯得那麼爛”“為什麼不請某某字幕組翻譯”“怎麼配音那麼齣戲”等情緒化、一邊倒的質問風潮不同,如今的觀眾對待電影翻譯也有了更多中肯和理性的討論。

比方說,在重映版《指環王》三部曲上映的時候,諸如“準確”“嚴謹”“典雅”的評價不絕於耳。其中,儘管“奧克(Orc)”“幽谷(Rivendell)”“大步佬(Strider)”等採用新版譯名系統的譯法一度讓觀眾感到陌生,但最終也獲得了理解和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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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環王》主角阿拉貢,是“神行客”還是“大步佬”?

因此,我們不禁產生疑問:在這個健康且積極的發展勢頭之下,我國電影翻譯行業是否已經走向了良性的產業發展道路呢?退一步來說,隨著我國電影市場產能不斷提升與電影製作工業化深入實踐,電影翻譯能被產業化嗎?實現產業化後電影翻譯就能迎來質量提高嗎?我們距離真正意義上的電影翻譯產業化還有多遠?

帶著這些疑問,一起拍電影近日分別與北京甲骨易翻譯股份有限公司CEO姜徵、海寧涅伽達影視傳媒有限公司聯合創始人郭龍、海南叄凹文化創意有限公司(3Owls Studio)聯合創始人李蘭卡,以及譯者馬鳳英、李仁進行了深入交流,以期能向大家提供一個更為真實的思考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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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面困境

談及電影翻譯,相信不少人第一時間會聯想到的是民間字幕組,而非官方正規軍。

誠然,這一點無可厚非。在中國電影產業快速發展的這二三十年裡,大概不存在沒有看過民間字幕組翻譯作品的觀眾和從業者;而即使在國家出臺政策打擊盜版影片的情況下,得益於流媒體發展,不少影片網站也將口碑民間字幕組納入麾下、建立合作。

儘管民間字幕組與電影翻譯愛好者的存在為我國觀眾打開了一扇認識世界的視窗,專業電影翻譯工作者也不抗拒這個群體的存在,甚至有時候還會從中吸取養分。不可否認的是,多年來我國民間電影翻譯行為的無序生長,已為電影翻譯產業化埋下隱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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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電影翻譯的專業門檻被動降低,從而讓不少觀眾產生了一種“只要會該種語言,就能從事電影翻譯”的認知偏差。

其二,電影翻譯的內容範圍被動收窄,從而讓觀眾們常常片面認為“電影翻譯”就等於“字幕翻譯”。

其三,與電影翻譯相關的民間活動蠻橫而生,從而導致很多專業電影翻譯工作者的工作能力得不到認可、工作成果得不到尊重、以及工作環境得不到改善。

何以見得?

留美多年、畢業於科班影視教育體系、承接過不少中小型電影專案翻譯工作的李蘭卡對民間電影翻譯義務勞動所帶來的衝擊深有體會。在她的認知裡,電影翻譯屬於文學翻譯,准入門檻和專業要求非一般難度的語言轉換所能比擬。而在劇本翻譯之外,圍繞一個電影專案的協調溝通、雙語製片、多語配音、本土化落地工作,亦屬電影翻譯範疇。

可惜的是,李蘭卡在工作中常遇到的一句話,卻是來自翻譯需求方的一句“你為什麼不能像某某字幕組一樣便宜?”

比李蘭卡所遇情況更為可怕的,是民間翻譯力量濫行之於專業翻譯工作者的反向侵蝕。

一方面,這種侵蝕作用在專業翻譯人才的培養和儲備上面,民間電影翻譯人員的頻繁活動在不經意間給全社會帶去了一種“電影翻譯人才十分充足”的虛幻假象。然而根據姜徵和郭龍的親身經歷,能在他們所設的層層專業測試中留存下來民間電影翻譯應聘者,實乃鳳毛麟角。

另一方面,這種侵蝕還作用於專業電影翻譯工作者的社會形象上面。與民間電影翻譯人員奇快的出稿速度或奇巧的字幕特效相比,專業電影翻譯人員常備的嚴謹和典雅,有時反倒成了觀眾心中的“無趣”表現。

時至今日,與諸如編劇、導演、演員、攝影、配樂等電影產業鏈上的其他工作者相比,專業電影翻譯從業者的大眾存在感仍舊較低。在大多數觀眾對“院線電影字幕質量不好”保有刻板印象的同時,中文配音、譯者能力、乃至譯者人格等因素也在同步承受著輿論風險。甚至某些片方有時也會想透過相關輿論藉機造勢,從而撬動更大的票房收益。

由此,連同被忽視和低估的,還有專業電影翻譯工作者的薪酬待遇、權益保障、職業前景等問題。對此,郭龍不諱直言:“我覺得這個行業挺可悲的,因為它真正的收穫與翻譯老師們的付出極不匹配,影視這塊比整個翻譯行業的平均水平稍好一點,但也好不到哪裡去”。

而對成立於2004年、如今已成長為一家享譽海內外的成熟掛牌公司的甲骨易來說,這些問題同樣也是他們心裡的一道坎。在甲骨易的辦公空間裡,赫然立著一塊寫有“只要幹不死 就往死裡幹”標語的牌子,看著像是自嘲和戲謔,字裡行間卻滿含悲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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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骨易辦公空間一隅(本文作者拍攝)

保護創作

面對這樣的情況,姜徵為甲骨易員工提供的思路是“大膽做、走正步”。

一方面,他鼓勵團隊不要犧牲掉自己的創作勇氣,因為一板一眼、一字一句的翻譯雖不出錯,卻也太過機械,是在變相糊弄觀眾;另一方面,他有時也會徵得團隊同意,用公司署名代替譯者署名,以免譯者在影片上映後無端“背鍋”。

然而,同樣是為了保護譯者,涅伽達在行使譯者署名權上的思路卻略有差異。

在郭龍眼中,院線影片播放完畢後的譯者署名是絕對必須的,即使在譯製過程中所預留的位置不足,那也要使譯者署名優先於公司署名。“當然,如果公司和譯者可以一起署名,自然就是最好的”,郭龍補充道。

不過,與背靠公司力量的譯者相比,在李蘭卡過往經手的專案裡,譯者署名權卻是經常得不到保障空頭權利。因此,李蘭卡當下更在乎的,是能擁有創作的權利。“當前叄凹在海南做了很多本地製片和外聯的工作,但我們每年還是想做一至兩部能深度參與的作品,以此保有作為創作者的自由與權利”,李蘭卡說道。

與李蘭卡想法相似的,還有涅伽達的譯者馬鳳英和李仁。但在她們這裡,創作自由與權利是基於翻譯作品的——對翻譯學科班出身的她們而言,翻譯本身就是一種再創作,而再創作之後的署名,不是為了名利雙收,而是為了能面向觀眾、承擔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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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鳳英和李仁承擔院線字幕翻譯的部分作品

以上種種,殊途同歸,我們可以看出當前橫亙在中國電影翻譯產業化發展道路上的另兩個問題:其一,如何在翻譯質量的評判標準上清正視聽;其二,如何保護翻譯工作者的應有智慧財產權。

首先,若想要在翻譯質量的問題上清正公眾視聽,標準化和透明化可以是一個持續努力的方向。畢竟,過往很多關於院線電影字幕翻譯問題的輿論事件,就是在資訊不對等的情況下產生的。

何謂標準化?

在甲骨易這裡,是人才選拔與工作流程的標準化。據該公司分享,每位參與院線電影專案的成員都必須是水平突出且至少擁有五年以上工作經驗的譯者,而為了靈活配合引進片的上映安排,每次院線電影的翻譯工作都是“兩人翻譯-兩人互審-一人終審”的標準化操作。這樣一來,甲骨易不僅可以節省製作週期,而且還能大幅降低錯誤率。

而在涅伽達這裡,更為強調的是翻譯原則和經驗的標準化。無論是馬鳳英還是李仁,她們都認為我國當前對文學類翻譯的評判標準模糊不清,公眾們的自由裁量權宛如脫韁野馬一般沒有標的,因此標準化就是要設定一些能讓字幕整體與影片內容相互服帖的規則。

“不是說翻譯成古文就是好,用了很多成語就是好,辭藻華麗就是好”,兩位譯者進一步補充。

至於透明化,馬鳳英與李仁已開始了撰寫譯製心得的嘗試,並在影片上映後與觀眾互動討論。唯有這樣,譯者與觀眾之間的互動或許才會變得更加良性,以免再度產生來源於資訊不對稱的無端誤會。

對此,姜徵引據佐證:在《敦刻爾克》上映的時候,賈秀琰之所以把片中的最後一個“home”翻譯成“祖國”而非“家”,除卻影片故事的二戰背景之外,還因為在片方提供的臺詞本里就標註著一句“home=homeland”。再據朗文字典解釋,“home”確有“祖國、家鄉”之意,所以“祖國”一譯,更能凸顯海軍上將的家國情懷。

類似地,李仁在為迪士尼翻譯《尋龍傳說》的時候,也得到了片方“little sister=最小的姐姐”的資訊標註。因此,她將神龍安芭翻譯為神龍希蘇的“姐姐”,而非“妹妹”,是十分準確的。

不過,一般觀眾甚少知曉或深入考慮這些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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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刻爾克》相關臺詞片段

其次,保護翻譯工作者應有的智慧財產權,實際上就是在保護他們的創作動力和創作慾望;若想做到這一點,姜徵和甲骨易員工大膽地暢想了一個區塊鏈技術的應用前景。

據他們分析,在未來,我們或許可以仿照區塊鏈的技術原理,為一些“創譯”的詞語或短句加上譯者的身份標註。這麼一來,前溯到上海電影譯製廠在《虎口脫險》中創譯的“鴛鴦茶(tea for two)”、賈秀琰在《銀河護衛隊1》中創譯的“勁歌金曲合輯(awesome mix)”、再到今年《指環王》三部曲重映版中最新使用的世紀文景譯名系統,都可以被打上原創標籤。

朝向明亮那方

假如上述問題和設想逐一解決、實現,我國的電影翻譯產業是否就能實現產業化,從而實現全方位質變呢?

對此,沒有準確答案,因為我們還遠走不到那一步。就我國當前的電影翻譯產業而言,不僅相應的工作系統和翻譯標準還未廣泛成型、產業鏈上下游還未徹底打通、優勢企業還未大規模叢集,而且社會上的正向關注度亦未能凝聚到一定量級。

就拿譯製片的字幕版和配音版來說,若無科普,大多數觀眾並不明晰箇中的製作流程區別。那麼,觀眾們對譯製片籠統性的負反饋,就很容易誤導海外片方在是否製作中文配音版本這件事上的態度和傾向,從而導致有些影片的部分下沉市場被直接犧牲。

因此,作為電影翻譯產業的一線參與者,無論是甲骨易、涅伽達、還是叄凹,都在自己力之所及的著眼點上砥礪前行。

其一,他們正在積極地擁抱和應用網際網路技術,以期能讓我國電影翻譯從業者在全球市場中掌握更多的主動權。

以甲骨易為例,在深耕影視語言垂直服務多年之後,該公司內部已組建起了一套靈活完善的協調機制和一個專業高效的資源管理中心。這樣一來,無論是應對何種語言或學科、無論是在何種極端的時間條件之下,他們至少都能與來自全球的服務需求方迅速接軌。

在這之上,甲骨易也在積極參與機器翻譯和AI演算法的技術研發。因為他們認為電影翻譯產業早已應用起了網際網路公司的運營模式,未來的電影翻譯必將離不開機器演算法賦能,而AI技術的介入和滲透也將會讓電影翻譯的產業鏈條變得更加豐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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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骨易部分譯製作品

其二,專業的電影翻譯早已不再只是服務於進口影片的字幕翻譯或配音製作,而是在積極打通產業鏈上下游。隨著中外合拍專案不斷增多,從劇本翻譯、跟組口譯、配音出片,到本土化創作、海內外發行、多語種宣傳環節的建立和學習,都已深化到各家語言服務提供商的實踐和經驗積累中去。

比方說,試水電視劇領域,涅伽達最近才剛完成了與中國(浙江)影視產業國際合作實驗區海寧基地的文化出海合作。雙方共同將國產電視劇《我們的青春期》出口到“一帶一路”國家土庫曼,由此完成了中國與土庫曼之間的一次影視內容交流開荒。

而對身處海南的叄凹來說,相關的服務需求和政策紅利則已更深入地切進了她們的工作和生活。據李蘭卡分享,當前已有不少來自北京、上海的海外客戶服務需求對接到海南,其中又以海外IP的本土化引進操作為最。“像這樣的工作就是專業影視翻譯才能做得到的,我們能給客戶帶去更多的創作者視角”,李蘭卡補充解釋。

除“引進來”外,我國電影翻譯產業的深化發展當然還少不了要“走出去”。在專業電影翻譯工作者的心裡,語言和文字是他們可以使用的優勢工具,但比其更有力量的永遠都是態度傳遞和文化傳播。

這一點落到實處,姜徵期待能帶領甲骨易繼續創新翻譯技術理念、提升翻譯內容的藝術性和觀賞性,從而幫助電影內容進一步高效傳播。“我們更懂世界,讓世界更懂我們”,甲骨易的企業願景如是寫道。

與甲骨易全行業、各領域的紮根與開花不同,專注影視單一領域的涅伽達則希望能在專業電影翻譯工作者裡培養出更多的複合型人才,從而調動起他們的主觀能動性和工作積極性,最終讓他們在完成語言文字的轉換工作之外也能獲得更多的文化傳播成就感。

再往具體服務收窄,擁有電影創作經驗的李蘭卡和叄凹立下了更為明確的目標——中國電影的國際發行。據悉,從資料翻譯、視覺設計,到國際發行過程中所需用到的媒體資料包製作,叄凹都能親力親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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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叄凹部分參與專案(製作中)

由此總結,儘管路途遙遠,電影翻譯可以被產業化。隨著我國電影產業高質量發展的需求日益提高和電影工業體系的進一步搭建,作為剛需配套服務之一的電影翻譯自然也將走向產業化道路。

長路漫漫,甲骨易、涅伽達、叄凹這樣的有志之士正在前行。前行路上,也願我國的專業電影翻譯工作者都能更好地活在銀幕之外,朝向明亮那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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