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華錄」的夢醒時分

對於苦古醜久矣的觀眾來說,

《夢華錄》

宛如一束光,照亮了整個世界。

順道,也盤活了死氣沉沉的內娛。

質感上乘的水鄉實景、精緻考究的服化道、兩位顏霸

(菩薩)

傾情貢獻的頂級推拉大戲、細膩婉轉的情感表露。

單論審美與顏值,本劇幾乎無可挑剔。

「夢華錄」的夢醒時分

可惜,從後續的劇情來看,《夢華錄》擁有的也不過是好看的皮囊。

某篇將其捧為“新時代漢樂府”、稱本劇立意超越關漢卿原著的長評,如今看來更像是個笑話。

「夢華錄」的夢醒時分

編劇溦溦張第一時間轉發了這篇文章

01.

不可否認,相比起很多國產劇,《夢華錄》的性別意識還算緊跟時代,人物塑造也不過分懸浮。

女主

趙盼兒

(劉亦菲飾)

性格獨立,處事有主見,是獨當一面的茶鋪老闆娘。

陳曉飾演的

顧千帆

是皇城司中人見人怕的“活閻羅”,言辭刻薄、殺伐果斷,對外性格強勢,但很少體現出爹味兒。

關鍵是,兩人的相處模式,基本滿足了現代人對於親密關係的想象。

相遇之初,二人有過你來我往的互懟,也有患難見真情的互相拯救;

進入曖昧期,

意識到雙方有著社會地位、階層的顯著差距,盼兒卻不甘做對方的附屬品,而是保持人間清醒,拒絕戀愛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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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定關係之後,顧千帆則更多地展現了溫柔體貼的一面,會耐心解釋彼此之間的誤會,尊重對方的意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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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避免依賴顧千帆,盼兒和孫三娘

(柳巖飾)

、宋引章

(林允飾)

合夥經營起茶樓,逐步在東京站穩了腳跟。

談戀愛可以,但絕不耽誤搞事業,還有必不可少的好姐妹相互扶持環節。

看得出來,《夢華錄》走的是典型的大女主爽劇路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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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主線,主創也不忘在細枝末節處討好女性觀眾。

比如,孫三娘推杜長風下水這場戲。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是在替柳巖報當年的“一推之仇”——當年包貝爾婚禮上,幾位伴郎抬著柳巖企圖把她扔下泳池,幸好被賈玲及時制止。然而,柳巖事後還是肉眼可見地flop了。

現實中,女演員無處伸張正義,默默吞下苦果。

劇中,導演安排角色上演反殺,“我看你以後還怎麼有臉做人!”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算得上“girls help gir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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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幕後來上了熱搜,引來很多人感嘆,我們需要更多女導演、女編劇,因為只有女性才會和女性共情,幫助女性走出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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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趙盼兒與池衙內單挑蹴鞠,結果輕鬆碾壓對方這場戲,屬於是頂級內涵,懂得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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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衙內不敵趙盼兒,暗示男足不如女足

然而,隨著劇情深入,

你能明顯感受到“進步”與“保守”兩種價值觀之間存在的矛盾與衝突。

劇情一邊強調趙盼兒的獨立人設,一邊又反覆上演著“英雄救美”的老套橋段。

故事開場,二人初遇時,男主就從歹人手裡救下女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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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比如,趙盼兒施計騙得周舍寫下休書,被周舍告上公堂這場戲。

趙盼兒明明有理有據,知縣卻對周舍網開一面,反倒追究起趙盼兒大鬧公堂之罪。

女主眼看著就要捱打,又是男主手下及時趕到,並搬出秀州知州當救兵。

法律無法解決的問題,最後還是得靠男主以及他背後的權力來擺平。

很難說,這究竟是一種創作上的偷懶,還是說,創作者在彰顯現代性別意識的同時,仍然認可並選擇向父權制社會的權力邏輯妥協——男主既代表男性,也象徵父權制本身。

如果是後者的話,女主似乎註定無法玩轉這場權力遊戲。

就像周舍案,萬一江知縣鐵了心包庇周舍,趙盼兒又能奈他如何呢?

照這麼說,如果沒有男主,這段劇情就不成立唄?

很不巧,關漢卿的原著《趙盼兒風月救風塵》中,趙盼兒恰恰就是獨自救出了宋引章,靠的是聰明才智,而非某個靠山。

半點不帶誇張地說,這一處改動徹底丟了原著的精髓。

救風塵,是古代文學創作的經典模板。

而關漢卿的先鋒之處,恰恰在於其扭轉了“救風塵”的主體物件,將女性從永恆的“客體”命運中解放出來,為風塵女子/底層女性鍍上了“俠義”的高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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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時此刻的彈幕都在刷:

“後臺的重要性”、“權利(權力)是個好東西”、“在任何年代都得有關係啊”、

以及,那句分外刺眼的“最終還得靠男人。”

誰還記得劇情的重點本該是“姐妹互助”,是“風月救風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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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下看,男主為了擺平被錢塘知縣追殺的危機,解決的辦法依然是“開掛”——顧千帆找來有權有勢的親爹蕭欽言。

使相一出面,原先還氣焰囂張的鄭知縣當場去世。

這種簡單粗暴的處理方式,

使得劇情過於輕易地滑向了對於權力的體認與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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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兩場戲結合起來看,其輸出的價值觀就是——“權力壓倒一切”。

你不能說它錯,至少在很多不可明說的語境下,它的確成立。

甚至,你還可以說以上橋段是在影射現實。

但作為創作者,引導觀眾把位高權重、手段狠辣的奸相理解成“霸道老爹”、“顧千帆毒唯”、“寵兒狂魔”,以至於彈幕淪為“大型認爹現場”,這難道不值得反思和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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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僅如此,

劇情對待“強權”與“體制”的態度已經超出了“曖昧”的界限,堪稱諂媚。

最初,女主對皇城司的態度相當不善,連帶著對顧千帆也心生厭惡。

除了皇城司惡名在外,也因盼兒生父正是遭皇城司所害。

但二人相識不久,她便摒棄前嫌,改口說男主是個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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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後,她的評價再次升級:國之鷹犬,民之爪牙。

或許,在趙盼兒看來,顧千帆三番五次出手相助,實屬仗義。

但別忘了,顧千帆本質上仍是隸屬於暴力機關的執法人員,他維護的從來不是升斗小民的利益,而是朝廷/皇權/統治階級的利益。

他人口中的“活閻羅”,如今倒成了“國之鷹犬,民之爪牙”,很難說這不是在美化暴力,為強權鍍上一層玫瑰色濾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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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僅是把一種權力景觀色情化了,而是把權力的邏輯本身色情化了,用以官欺民來製造虐,用官大一級來製造甜。”

正如微博使用者@CyberZhiqi所說,權力時常充當著“顧盼生輝”這對CP的情感催化劑。

周舍案宣判後,女主四處尋找顧千帆的身影,接著兩人隔紗對望,曖昧迅速升溫。

對於廣大CP黨來說,這種拉絲感情戲自然是喜聞樂見,多多益善。

但不得不說,

將“特權”視作男性魅力的一環,除了彰顯普遍存在的慕強心態,也折射出了另一種更悲觀的集體潛意識——我們其實不相信有真正平等的愛情存在。

或許,有的觀眾期待的正是這種英雄救美、美人動心的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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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東京後,盼兒本以為靠談判就能討回夜宴圖,結果正如顧千帆所料,歐陽旭並非任人擺佈的善茬。

前腳,歐陽旭派人把趙盼兒一行人趕出東京;

後腳,顧千帆就安排手下抓人,替盼兒報了仇。

很微妙,同樣都是以權謀私,前者是仗勢欺人,後者就是護妻狂魔。

看到這,《夢華錄》已經放棄掩飾它的雙標態度,也越發偏離了原著“底層女性互助”的核心。

獨立誠可貴,平等價更高,若為撒糖故,一切皆可拋。

這,才是《夢華錄》作為古偶的真正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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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肯定有人要說,既然明知《夢華錄》是古偶,何必這麼上綱上線,專注磕CP不行嗎?

問題來了,劇方當初鋪天蓋地搞宣發的時候,是怎麼給自己貼金的?

“年輕女性的修煉手冊”、“衝破封建禮教的束縛”、“古裝版歡樂頌”,就差直接把“女權”打公屏上了。

實際上呢?

撕開這層女性意識的糖衣,它骨子裡依舊是那套封建禮教價值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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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個明顯的,女主的人設變動。

原版趙盼兒是風塵女子,劇版趙盼兒曾被貶為官奴,做了7年的歌舞伎,後來脫籍從良,開了間茶水鋪子。

光“洗白”不夠,還加了“官宦之女”的設定。

看來編劇多少還是懂生活的,知道這年頭最吃香的還得是體制內和體制內談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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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說來也好笑,本來朝廷鷹犬X前歌舞伎的設定還挺帶感,結果鬧了半天,兩人居然是“雙潔”

(指雙方都沒有性經驗)

劇方甚至以此作為營銷點。

你說,一個年輕有為、相貌堂堂的皇城司高官,出入各種風月場卻片葉不沾身,這現實嗎?

再說了,兩人情到濃時,不先表白,而是先強調本人還是處子之身,這合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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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雙潔”設定勉強能解釋成是在迎合雙潔黨,那麼以下橋段則稱得上真正的導火線——許多觀眾看完第10集就決定當場棄劇,開始掉頭批判《夢華錄》。

眼看著宋引章一直對賤籍出身的問題耿耿於懷,花魁張好好便勸慰道:“以色事人才叫賤,我們靠自個兒本事吃飯,活得堂堂正正,光明正大。”

姑且不提“樂伎不賣身”這一點,並不符合史實

(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去看於賡哲老師的科普影片《誰說伎不等於妓?梅毒對古代青樓文化造成怎樣的影響?》)

身為花魁,就算你費盡心機和其他娼妓割席,維持端莊高貴的形象,可落在達官貴人眼裡,二者有何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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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池衙內,之所以初次見面就表現得如此輕佻放浪、口無遮攔,正是由於他猜到了宋引章的身份,至於對方那句自辯:“我不是花娘,不是小姐”,他壓根不在乎。

換個角度代入一下,大家都是打工人,都是資產階級剝削的物件,有必要分三六九等、高低貴賤?

哪怕你年薪百萬,站在真·資本家面前,難道胳膊就擰得過大腿?

別的不說,就說眼下這波網際網路大廠裁員潮中,喜提“畢業證”的高管,難道還少嗎?

說到底,權力下位者的割席自證毫無意義,充其量只是自我麻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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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況,以色事人就是賤嗎?

在古代,有多少底層女性被迫淪落風塵,她們到底是賤,還是命苦呢?

當然了,你可以說,角色是古人,她有思想侷限性,這沒毛病。

但作為現代人,編劇難道不懂歷史劇的要義不在於還原歷史,而在於借古喻今?

照目前來看,編劇懂了,又沒完全懂。

感情戲方面,主角倆給人的感覺就像兩個現代人在談戀愛——為了讓盼兒安心,男主第一時間把房本給上交了。

可一旦涉及出身問題與貞潔觀念,主角就瞬間變回了滿腦子思想糟粕的古代人。

故事開場,男主故意戳穿女主的出身,還藉機陰陽怪氣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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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顧千帆走後,在與三娘對話時,女主再次強調她過去清清白白,如今已經脫籍從良。

那語氣,就彷彿如果她失去貞操,便不配得到他人的尊重。

咱就是說,劇情核心可以不追求女權,但至少別一腳油門往“女德大道”上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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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也難怪毛尖老師會吐槽“影視劇就是全中國最封建的地方”。

誰能想到,都2022年了,國產劇在價值觀層面居然如此保守。

做個橫向對比,同樣是拍特殊行業,《名姝》《無罪之最》《華燈初上》都不曾高高在上地批判妓女,而是以真誠的態度關注女性的困境,以充滿柔情的筆觸書寫底層女性的命運。

《華燈初上》裡,花子下海的往事被人惡意揭露,她含淚哀嘆,“我是不是命很賤?”

羅雨儂的回答是,“你沒錯,是他們有病。”

後來,在人生最絕望的時刻,也是羅雨儂將花子攬入懷中,為她遮風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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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姝》裡,倫敦下層妓女們身價低廉,充當著各階層男性的洩慾工具,但夏洛特的母親卻不甘認命,而是教導女兒要以“性”作為通往權力之門的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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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是向來不大觸碰女權話題的港劇,在《金宵大廈》中也破天荒地塑造了一對為愛私奔,最後慘遭迫害的天涯歌女,唱響了一曲底層女性的悲歌。

哪怕被男人玩弄,哪怕被命運蹂躪,這些女性角色們卻未放棄尊嚴,更沒有自認下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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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說臺劇、英劇、港劇,《夢華錄》連800年前的元雜劇都沒得比。

不信?那這裡先引一段原著,來看看關漢卿是如何塑造趙盼兒這個角色——

“那廝愛女娘的心。見的便似驢共狗。賣弄他那玲瓏剔透。我到那裡。三言兩句。肯寫休書。萬事俱休。若是不肯寫休書。我將他掐一掐。拈一拈。摟一摟。抱一抱。著那廝通身酥。遍體麻。鼻凹上抹上一塊砂糖。著那廝舔又舔不著。吃又吃不著。賺得那廝寫了休書。引章將的休書來。淹的撇了。我這裡出的門兒。可不是一場風月。我著那漢一時休。”

這一段,主要講述盼兒得知好姐妹宋引章慘遭渣男虐待,決意要色誘周舍,從他手裡騙得休書,解救引章。

細細一品,這段真真是妙極了。

“掐一掐”、“拈一拈”,趙盼兒分明是打定主意要將渣男玩弄於股掌之間,語氣充滿不屑,又帶著幾分瞭然於心的自信與狡黠,“著那廝舔又舔不著,吃又吃不著”。

寥寥幾筆,一位遍覽風月、媚骨天成,且智貌雙全的美人形象頓時躍然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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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風塵》原文

兩廂對比,劇版趙盼兒頓時成了朵小白花,清純有餘,老辣不足。

為了引渣男上鉤,趙盼兒假意與他調情。

周舍走後,趙盼兒拼命地洗手洗臉,想洗去對方留下的味道。

直到顧千帆出現,她還是滿臉寫著:“別理我,我髒了”,委屈又可憐。

至於到底髒不髒,最終還得男主說了算:在我眼裡,你從來都不髒。

「夢華錄」的夢醒時分

繞來繞去,編劇就是放不下貞節牌坊,硬把牌坊當寶。

哎,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追劇就為圖一樂,逃避下現實的痛苦。

大週末的,難得有點休息時間,誰樂意花錢來上“女德班”,接受這種過時的思想教育?

「夢華錄」的夢醒時分

所以說真的,如果國產劇的創作者試圖強調女性覺醒,拔高作品立意,那正確的方法絕不是重拾貞節牌坊,堂而皇之地搞蕩婦羞辱,而是反抗男性凝視,打破父權制加諸於女性的道德枷鎖。

實在做不到,就乾脆另起爐灶,別既要蹭老祖宗的熱度,又動不動在思想上裹小腳,完事兒了還把鍋甩給古人,“古代人就是這麼封建”,挺沒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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