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的冬天，長且冷。
大風裹挾著雪花刮到人臉上，像細細的針一下一下，戳得人生疼。
蘇武凌亂的長髮在風中翻飛著，露出一張枯瘦的面龐。
蘇武的鬍子已長得很長了，因為得不到悉心的修剪，顯得有些邋遢。他的身上是一件獸皮製的衣服，簡易粗糙。
遠遠望去，像個野人。
如果不是那雙透著深邃、斂著堅毅的眸子，如果不是那根掉光了毛、卻依然泛著明亮包漿色的旄節，誰還會記得，他就是那個奉漢武帝之命、持節出使匈奴的中郎將蘇武呢？
蘇武長久地立在風雪中，似乎覺不出冷，一雙眼只定定地望著一個方向。
那是長安，大漢的長安，那裡有他的妻，他的家，他的國。
“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為漢土。”
“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
腦海中轟然響起武帝慷慨的陳詞、萬民激昂的應和，他從武帝手中顫抖地接過象徵大漢威嚴的旄節，高高揚起，昂首向天。
那是天漢元年（公元前100年）的一天，匈奴一位使者來訪，帶來了且鞮（jū dī）侯單于想與漢朝結好的訊息。
漢武帝欣喜非常，以為漢家雄威，令匈奴人人膽顫。
他馬上決定派使團出使匈奴，沉著冷靜、處事嚴謹的蘇武，正是最佳人選。
一轉身，已是臨行前夜。
蘇武立在中庭，望著天上一輪皎潔的明月，輕輕地嘆一口氣。
回頭，房中亮著燈光，一個纖細的身影正坐在桌前，悉心地為他縫補著衣衫。
見蘇武進來，她的眉眼間泛出溫柔的笑意，又斂著絲絲若有若無的愁緒。
她知道夫君有鴻鵠般的遠大志向，他從來不是尋常男子。
夫君要遠行，歸期不定，她心中縱有千百萬不捨，也只把苦楚留待自己慢慢咀嚼。
他是心向藍天的風箏，她可要牢牢握住手中的線，任他高飛。可只要他一回頭，她要他知道，自己永遠在他身後。
“夫君，匈奴之地苦寒，我為你新縫了一件大氅，你且來試試吧。”
“好。”
蘇武任妻子將大氅為自己披上，低頭望著妻子溫婉的眉眼，看她細心為自己整理衣帽，心中似有小蟻輕輕地齧過。
他忽然用力，將妻子緊緊擁在懷中，顫抖地湊到妻子耳畔：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好！”
一縷月光灑在他們身上，悠悠然，如夢如幻。
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
蘇武披著大氅，跨坐在馬上，身後是隨從、士卒、記錄官、醫生等一百餘人，帶著送給且鞮侯單于的大批禮物，踏上了征途。
熟悉的萬里河山漸漸遠去，觸目所見，丘陵連綿，草木枯黃。
匈奴王庭終於近在咫尺。
接下來發生的事，對蘇武來說，簡直像做了一場大夢。
匈奴王倨傲的姿態，擺明了不是真心與大漢結交；副使張勝又陷入匈奴的一場叛亂中，蘇武無辜地被牽連。
匈奴王要蘇武的投降，蘇武寧死不降；匈奴王用財富權力引誘，蘇武不為所動。
匈奴王怒了，將蘇武囚禁在地窖中。
寒冷侵襲著他，飢餓撕扯著他，蘇武卻靠著嚼雪、吞氈毛，硬是活了下來。
他應當活下來，給所有人看看：我大漢的子民，是永不會被打敗的！
蘇武被流放到了荒無人煙的北海邊，匈奴王且鞮侯單于對蘇武說：
“什麼時候，你的公羊生出了小羊，你就可以回漢朝了。”
幾隻公羊對著蘇武咩咩叫著，蘇武無奈地笑了。
春天來了，蘇武就去山上挖野菜；到了秋天，就可以採摘到許多野果子。他還用石頭、樹枝自制了一些捕獵工具，打些兔子、野雞。
天氣好的時候，蘇武就帶著羊兒去吃草。
他已不必再像剛來到這裡的那一年，靠著挖野鼠儲藏的草粒求活。
可是孤獨，是更可怕的一種東西。
許多個寂寞的夜晚，他呆呆地望著想象中長安所在的方向，想起他從武帝手中鄭重接過旄節的那刻，心中無比的自豪；想起離別時妻子望向他的眼，盈盈的淚將墜未墜。
他不怕死，他只怕有負妻子的深情，有愧武帝的重託。
一年過去了，然後是兩年、三年、五年、十年……時間如淙淙的流水，一丁點也不停歇。
哪怕他是在這樣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時間也依舊沒忘了他。
於靬（wū jiān）王、李陵，一批批勸降的使者，這些人來了又去，獨蘇武一人高擎著旄節，寸心不移不改。
蘇武終於踏上了歸程，在19年後。
他老了，肩背都彎了，頭髮已白了。
19年前，他正當壯年，懷著為國盡忠的壯志跋山涉水而來；19年後，他鬢髮蒼蒼，旄節上的毛都脫落了，對大漢的赤誠依然昭昭可鑑日月。
他是蘇武，他是大漢的蘇武，他是“使於四方，不辱君命”的蘇武。
長安路上，他一步一趔趄而來，手中高持的旄節依然那樣直直地高高揚起。
他停下步來，昂首望天。
耳邊依稀有千軍萬馬馳騁而來，一聲怒喝忽忽炸響：
“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
（這個故事是詩詞君在蘇武生平經歷的基礎上，加以虛構的。因此會有一些部分，並不完全符合史實。比如“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為漢土。”這兩句話並非漢武帝所說。比如“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是宋代晏殊所寫。在這裡需要跟大家解釋一下，以免引起爭議。）
後記
一直很想寫寫蘇武的故事。
上中學的時候，聽老師講《漢書》裡蘇武牧羊的故事，就覺得很不可思議。
究竟是怎樣高山深海般的信念，足以讓一個人用19年風霜雨雪的侵襲，堅守漢家威嚴，寧死也不妥協。
孟子說：“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
我想，蘇武就是對這句話最好的詮釋。
文中蘇武對妻子說的“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來自他的《留別妻》：
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歡娛在今夕，嬿婉及良時。
征夫懷遠路，起視夜何其？
參辰皆已沒，去去從此辭。
行役在戰場，相見未有期。
握手一長嘆，淚為生別滋。
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據說，這首詩寫於蘇武出使匈奴臨行前夕。
夫妻二人依依惜別。天明後，蘇武就將離去，這一夜的光景，該是如何地悽苦而甜蜜。
此一去匈奴王庭，山高水遠，不知再見何期？緊握著手長聲嘆息，淚水止不住地落。
你我都要好好保重自己呀，莫要忘了我們曾度過的歡樂的時辰。
最不能忘卻的是最後兩句，“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若我活著，千山萬水我也會來尋你；若我死了，哪怕走過奈何橋，喝過孟婆湯，我也會仍舊記著你，永遠思念著你。
蘇武的妻子姓甚名誰，歷史並無記載。
可是這短短兩句詩裡，所蘊藏著的纏綿悱惻的深情，卻足以讓每一個讀到的人為之動容。
2000年的時光汩汩而過，他們留下的愛情故事，依然動魄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