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術界不是世外桃源,學者生涯其實充滿焦慮

學術界不是世外桃源,學者生涯其實充滿焦慮

現代社會的特點是焦慮,所有的職業生涯都製造焦慮。弗洛姆說過,

現代社會與傳統社會不同,根本區別是每個人都喪失了自主。

在農耕社會,從耕種到收割,農民幾乎事事親力親為,高度自主。現代社會,每個人只能控制職業生涯的一點點,每個人都是流水線上的一個環節,每個人都變得無足輕重。當總經理的,今天辭職,新經理第二天就上班;當員工的,隨走隨補,更不在話下。為了避免生存危機,必須保持危機意識。如果沒有培養出足夠的自信,就會缺乏安全感。

學術界不是世外桃源,學者免不了生涯焦慮。

學術界職場小,門路窄,競爭激烈,生涯焦慮也另類。優哉遊哉,早晚會出局;年輕人被動出局,中年人主動出局。一個教授辭職或離職,動輒數百人申請頂替。學校未必能找到優秀的替補,但隨時可以招到合格的替補。

只求有房有車、衣食無憂,可以當學者,但不必當學者;求出名謀發達,想當人上人,最好不要當學者。謀生存求騰達的方式很多,經商、文娛、從政,都比治學路子寬,場面大。生來既有錢又有閒,有當學者的外在硬體,但未必有當學者的內在硬體:足夠聰明的大腦。內外硬體都具備,未必有當學者的軟體:志向與毅力。有錢有閒有才有志,如叔本華和施賓格勒,可以當獨立學者,不以學術為謀生手段,只以學術生涯為生活方式,最令人嚮往。既非富二代,亦非官二代,只會讀書,別無專長,只能以學術謀生,就要做好管理生涯焦慮的準備。

——李連江

香港中文大學教授

本文摘編自新近出版的李連江教授論治學封筆之作

《學者的術與道》

。幾年前作者出版的《不發表,就出局》偏重談如何在學術界謀生存,本書側重講怎樣在學術界求發展。

學術界不是世外桃源,學者生涯其實充滿焦慮

《學者的術與道》李連江/著

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2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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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發展,就是把學問做好做深,實現學術創新的最佳化,把自己變成學術界的一個名牌。學者的天職是追求真理,本書是學者長征路上的踏腳石。作者說:“術與道,說來玄妙,其實都是常識。”但是,我們往往不懂常識,因此常識是不怕重複的真理。本書共20講,每一講都是一個“過來人”在40年學術生涯中參悟的智慧,也是他在明師指導下孜孜不倦地“下真功夫”積累的經驗。

本書只有一位作者,然而是眾多學者的“對話”。作者說:“書面論治學,很容易掉進自己挖的坑,對話變成獨白。”但是,在娓娓道來的20講中,彷彿有無數“學者”參與對談,感悟、共鳴、切磋。

學者的術與道,從前輩學者處來,到後輩學者中去,薪火相傳,生生不已。樸實的常識,助你脫困,幫你攀登,伴你長征。

學術生涯的基調是焦慮

文 | 李連江

01

焦慮

焦慮本是存在主義哲學的術語,德文是Angst,集英文的fear(恐懼)與anxiety(焦慮)於一體,也可以譯為“惶恐”。焦慮或惶恐不同於恐懼或畏懼。恐懼或畏懼有具體的物件,比如“怕狗”“怕蛇”。焦慮或惶恐沒有具體的物件,令人感到惶恐的東西可能有名,但無法坐實,比如“生死事大”、“死亡焦慮”或“面對死亡與虛無的惶恐”。有的無以名之,然而真真切切。惶恐,很像夢魘,然而是在意識清醒時。

焦慮表現為精神過度緊張。自然狀態不緊張,然而,人在自然狀態下沒有創造力。身體完全放鬆,是“葛優躺”;大腦完全放鬆,是意識流、白日夢。要有所創造,就要達到自己能力的極限,還要突破能力的極限;達到極限,突破極限,必須高度緊張。體力勞動、競技運動,大腦小腦與身體高度緊張;腦力勞動、思考創作,大腦高度緊張。身體緊張,如果一時累垮但能完全恢復,是一種自我保護,是不幸中的萬幸。可怕的是積勞成疾,自我保護失靈,造成永久傷害。大腦的緊張,與身體的緊張不同,就是積勞的時間更長,成疾的後果更重。一緊張,就難免過度,變成焦慮,可以說,緊張與焦慮是孿生兄弟。到達極限,要緊張;突破極限,更要緊張。關鍵是有張有弛,張弛有度。一味緊張,過了度,就變成了焦慮。一焦慮,就睡不好,睡不好,身體和精神就會垮。乾脆的垮是崩潰,常見的是慢性垮。人的身體和精神都像彈簧,適度緊張,能產生創造力,緊張過度,彈簧被拉直了,甚至拉斷了,也就廢了。

謀生不易,一直要努力,年輕力壯時更必須努力,不能不緊張。這意味著焦慮無法根除,只能管理。管理焦慮,就是讓大腦處於能激發創造的張力狀態,高度緊張,但不過度緊張。有創造力,無破壞性,更沒有毀滅性。

學術界不是世外桃源,學者生涯其實充滿焦慮

02

焦慮的主要症狀是下假功夫

焦慮的主要症狀是下假功夫。啟功先生舉過一個下假功夫的例子:“我有一個老同學,每天要臨幾頁《張遷碑》。他寫的字用繩子捆了在屋角摞起來,跟書架子一般高,兩大摞,臨的都是《張遷碑》。我把上頭的拿下來看,是最近臨的,我越往下翻越比上頭的好,越新的越壞,因為他已經厭倦了,這樣寫只是為給自己交差事,並不是去研究這個碑書法的高低,筆法,結體,與這些毫不相干了。”

啟功先生說:“工夫”是“準確的重複”。老老實實練過書法的,都知道準確的重複有多難。“啟功先生的老同學”在書法界是普遍現象,在學術界也是普遍現象。學外語,不反覆細聽,不用心背誦,不動手翻譯,只背單詞;天天去辦公室,泡圖書館,但不是圖安靜,保效率,而是為了讓別人看見自己用功;熱衷買書而疏於閱讀;下載論文卻倦於瀏覽;熱衷收集資料但懶於分析;挖掘資料但不肯深思;深入“田野”但疏於反芻;起草文章卻厭倦修改;熱衷開會但不發表論文——都是下假功夫。

真功夫是用心深讀資料,反覆咀嚼,吃透資料庫,反覆琢磨見聞,反覆修改文字。真功夫是用心寫作,每天寫才可能磨鍊出有價值的想法和說法。

寫作不是一揮而就,不是先構思後動筆,是反覆修改,改到膩煩。三心二意地挖掘資料不是研究,泛讀文獻不是研究,漫無邊際地胡思亂想不是研究,這些活動不是全無用處,但是輕鬆愉快,頂多算半真半假的功夫。真功夫是磨礪自己,不斷走出舒適區,不斷突破自己的極限。只求準確不是下真功夫,僅僅重複也不是下真功夫。

下功夫不難,下真功夫很難,力求準確的重複令人厭倦,厭倦來自自負與虛榮。

學術界不是世外桃源,學者生涯其實充滿焦慮

03

學術界的進化、退化與內卷

在莫名力量推動下,“內卷化”變成“內卷”,“內卷”大流行。“內卷化”是術語,變成流行詞,對術語來說是災難。流行的代價是失去身份。100個人說“內卷”,表達的可能是100個不同的意思。所以,先界定詞義。

“內卷化”是英語詞involution的漢譯。Involution 與evolution對立。把evolution譯為“進化”,就該把involution譯為“退化”。譯為“內卷化”,大約是想傳達一層深意,就是,有些變化貌似進化,實則退化,似進實退。似進實退直白,但術語不能直白。

進化、退化、內卷是普遍現象,也存在於學術界,存在於學者的個人生涯中。但是,使用這些概念,必須小心辨清事實,不能拿概念當標籤,遇到自己喜歡的,就貼個好標籤;遇到不喜歡的,就貼個差標籤。

博士生寫論文,多數做專題,而且是不大的專題。在習慣宏大敘事的論者看來,是博士不博。不過,博士不博是進化,不是內卷,是科學研究分工細化的必然結果。任何一門學問的任何一個分支,都已經遠遠超過了個人的能力。好在科學的發展正如產業的發展,依靠的是分工。在學術界生存,只需要在一個重要問題上知道得比其他學者多一點,學術界對學者的要求是“關於越來越少的東西知道得越來越多”(knowmore and more about less and less)。即使天分極高,治學行有餘力,也需要約束自己。天才放縱自己,就無法取得盡全力應該能夠取得的成就。天才不用功,或者不能人盡其才,是最可怕的暴殄天物。

博士論文越來越長,文獻綜述越來越準,材料越來越豐富,分析方法越來越精緻,是進化。但是,如果選題越來越平庸,思想越來越蒼白,觀點越來越瑣碎,是退化。二者結合,是內卷。

同樣,

發表在學術期刊上的論文,資料型別越來越豐富,資料量越來越大,分析技術越來越精緻,是進化。但是,如果論點越來越瑣碎,結論越來越像同義反復,是退化。發表的刊物等級越來越高,論點離現實越來越遠,是內卷。

發表越來越難,是進化,不是退化,也不是內卷。谷歌學術減輕了綜述文獻的難度,提高了學者的研究效率,高效率意味著高產出;文章的數量增長快,刊物的數量增長慢,發表變難了。需要用英語寫論文的學者增加得快,稿件數量相應增加得快,刊物的數量增長慢,發表的競爭激烈了,發表自然就變難了。例如,在《中國研究》的英文期刊發表論文,比5年前難了一些,比10年前難了不少,比25年前難了很多。趨勢是越來越難。同一個刊物,10年前宣佈採稿率10%,現在宣佈採稿率5%。另一個刊物,原來不限制投稿,現在限制了;原來評審較快,現在放慢了;原來沒有主編直接拒稿,現在有了。但這是競爭,是進化,不是退化,也不是內卷。

有點資歷的學者覺得自己發表越來越難,那是他們自己退化,不是學術界內卷。有這種感覺,意味著研究能力變弱了。腦力如體力,變化曲線是倒U型。叔本華認為36歲是鼎盛年,此後腦力體力與年俱減。“掃地僧”云云,小說家言而已,年輕人可以拿來當笑談,中年以上的人千萬不能當真。少讀多寫,述而不作不足以謀生存,沒有幾所大學願意聘請學術鑑賞家。即使研究能力沒變弱,只要不增強,而其他學者能力在變強,也會覺得發表越來越難。借用馬克思的話,學者落伍,既是“絕對貧困化”,也是“相對貧困化”。

毋庸置疑,退化和內卷都存在。隨著學科的精細化和大學的市場化與官場化,大學管理者越來越多地變成了彷彿只會數數的管理者,即所謂“數豆子者”。非升即走的核心制度是所謂外審,但這個外審與刊物的匿名審稿有本質區別。資深學者深知事關他人生計,審稿時通常是從寬而不是從嚴。只有極少數自我惡性膨脹或有私人恩怨的外審會從嚴把關,滿足他們的陰暗心理需求。所以,為了在學術界謀生存,助理教授採用數量策略無可厚非,至少是個合理的賭博。但是,一旦進入求發展階段,就要服從新規則,這就是品牌意識。寫一百篇二流論文,也仍然只是二流學者;做一百項衍生課題,也仍然沒有獨創的研究。這是內卷。

追求發表數量,以量化指標包裝論文的質量,給自己埋雷,是退化。給自己埋雷,有三個假定,一個比一個危險。一是假定外審沒有時間興趣較真,這往往不成立;二是假定外審沒有判斷能力,這一般不成立;三是假定外審沒有批判眼光,這不成立。舉兩個例子。其一,為了求發表數量,拉一個外行當“共同作者”,就是給自己埋雷。一旦這顆雷被引爆,連自己辛辛苦苦做的真研究也會被質疑是造假。從另一個角度看,有權力掛名的學者應該自重。歐博文老師常說,他最欣賞有權力而不用的人。其二,為了炫耀自己論文的質量,不加分析地炫耀期刊的影響因子也是埋雷。比如,如果某刊物年度影響因子是10,自己有幸在那裡發了文章,5年後只有10個他引(自引不算數),那就最好不要炫耀該刊物的影響因子,否則就是自曝其短。

總而言之,在學術界謀生存不易,求發展更難。謀定生存後,會面對不同的生存環境和職業期待,需要及時調整選題和研究策略。這時,要特別警惕自視過高。自視過高,自然言過其實,再進一步就是撈取功名的手伸得過長。

在我心目中,學術界有兩部聖經,一部是季羨林先生的《留德十年》,另一部是《啟功給你講書法》。季先生是語言天才,學梵語“讀得結結巴巴,譯得莫名其妙,急得頭上冒汗,心中發火”。啟功先生說:“要學就有四個字:‘破除迷信’。別把那些個玄妙的、神奇的、造謠的、胡說八道的、捏造的、故神其說的話拿來當作教條、當作聖人的指導。”啟先生談笑中撕下“書法理論家”康有為、包世臣的假面;打碎“用筆說”“迴腕說” ,真是“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學術界不是世外桃源,學者生涯其實充滿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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